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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1 / 1)

要过年了。

因为去年在乡下发生过难以启齿的事情,今年这家人决定留在J市过年(x的奶奶和叔叔一家依照惯例回家乡过年,平常两家人很少往来),这还是第一次,自从建起了三层的自建房后年年张罗着回老家过年的父亲终于消停了一次,也是为了他的脸面。

x觉得自在了一些,她是在J市生长的,老家的亲戚她认识的不多,如果回去过年遇见些不眼熟的亲戚,她怕喊人都喊错了。而且攀比尽在细节处,对x来说全是些陌生的人将她和某某人比来比去,偶然路过谁人家门口,又不知道是什么辈分的同姓族人对她指指点点,隔天还成了村口大爷大妈的谈资,怎么会好受呢?x觉得双方价值观差异巨大,和那些亲戚没什么好聊的。往年一家四口回去,就会被人赞扬这一女一子的和美家庭,另旁人羡煞,真实情况怎么样呢?身处其中的x最清楚了。

这次x从G市回家,觉得特别有底气,因为她凭自己找到工作了。这意味着她有了和家人翻脸的资本,这是她从一份固定工作中获得的奇妙筹码,其他人未必能用到。她私心是不想回去的,她的家庭和所有的贬义词联系在一起,是心底肮脏回忆的总和。但是又不能不回去,她的家人一定会责备她“过年不回家算什么话?”她还未敢彻底撕破脸,还能去哪儿呢?

春节假期就那几天,日子不长,x坚信自己能够忍受,就当加班了。为了回家一趟能让自己顺心,x提早给父母一人转账一笔钱,她一心希望用些钱买来在J市几天的安心,希望他们看在钱的面子上少折磨她的神经。

她回去了。

一脚迈进家门,只觉得压抑得可怕。其实她的家与之前并无任何区别,人和物件都还是那些,分别陈列在熟悉的位置,但糟糕至极的过往记忆犹新。x猜想也许在G市的生活太鲜活了,起到一种反衬作用。总之她一到家就屏息敛神,自觉地将自己调整成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像她的以前。母亲已在家操持,听说父亲和弟弟明天回来,x将箱子拉到自己的房间里,嗅闻昨日的空气。

先拉开厚重的窗帘,后拉开窗。雾水涌进房间来。

母亲凑上来,对她从G市拉回来的旅行箱很好奇,“你带回来什么了?把你的箱子打开看看?”x无所畏惧地将箱子打开,里面只有她的一台电脑和两件衣服。随她而来的箱子几乎是空的,她的母亲要失望了。

“切?怎么不带东西回来啊?我还以为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看呢。”

“我在那边什么都没买啊。而且什么东西只有那边能买,这里不能买?都差不多的。”

“你就是抠门!特产什么的也不知道带一些回来。”

x不理会她,她带一只空箱子回来J市,就为了把这里的一些旧物件带过去(比如那只小羊羔的玩偶,x率先把它收进空箱子里,它还有些脏,一定得洗过才敢将它放到床头)。很多旧物件用习惯了,她也懒得买新的。今年春夏时,去G市去得匆忙,她几乎没带什么东西。

谁料到二人矛盾爆发得比预想的早得多。x在自己的房间里摸索寻找,一些物件已经不摆放在熟悉的位置,一些物件消失无踪。她本是一个不太讲究的人,但一些物件的摆放明显不符合她的生活习惯,还有被翻找的痕迹。她猜想自己不住这处的时候,母亲应该光临过这房间不知多少遍了。她母亲曾说过“这屋子里的全部都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果然说到做到。x沿着自己的房间搜索,越找越是生气。

“我那双小皮鞋呢?不见了!大学毕业那时,我记得放在衣柜旁边那个纸箱子里寄回来了。”

“什么皮鞋?我不知道。”

“谁进过我房间啊?肯定有人拿走它了!我记得就在那个纸箱里寄回来的。”

“我不知道啊,你别问我。你这种马虎性格的人,犯错了赖不得别人,谁知道你的东西在哪儿?说不定你根本没寄回来,留在学校了。”

“我当然记得!那双皮鞋是我新买的,我只穿过一次,去年夏天拍毕业照时我穿过它,唯一一次!我不穿为什么把它从学校寄回来?”

“哦!你说的是一双新皮鞋,这我就记起来了,是有一双新皮鞋。”x的母亲作恍然大悟状。

“是啊,那鞋子现在在哪儿呢?”

“我,我给你带回老家了……”

“给我带回老家!为什么带回老家啊?我还想带去G市呢!”母亲的神色有些不自然,x突然警觉,又质问她:“那双鞋现在是谁在穿?”

x的母亲马上就改口了,“我以为你不要了嘛,你居然还想穿这双鞋?四月份你为什么不把它带去啊?我看你把它留在这里,我就以为你不要了,我想着让它留在这里积灰不如送出去,我就给别人了。”

类似的还有几件好衣服、两条手链、几本画册,也许还有更多隐没的物件,由于x没能记起它们,于是它们的失踪就无人追究了。人不在,物件就会被瓜分殆尽。

当一间屋子中只有x和她母亲,x是处处不痛快啊。x没心思凝望一年不见的母亲的面容到底苍老了几分,反正只要看见她x就烦闷,又曾发生过这种事:x忍耐着胃痛胃抽搐还要继续吃东西,她连吞咽都困难,还拼命往下咽。x的母亲看她缓慢地咀嚼,郑重咽下每一口同时边吃边叹气,就会瞪着眼讽刺她:“你很饱吗?”现在,就连吃饭,x都不愿意看她母亲的脸。

幸好x的父亲和弟弟在一天之后一起回来了,之前x的母亲对x说:“你见了你弟弟一定会被吓一大跳!他现在很胖了。”x不以为意,一个人能有多胖才会令她惊讶?事实会告诉她,这一年的时间里x其实什么都没关注。她只知道她的弟弟外出读了半年大学,不知道他学的专业,不关心他在哪里上学,不注意此次与母亲重聚在一起时谈论的内容,她其实根本没心情挂念这个“弟弟”。反正父母也没有跟x说过,x一成不变地保持那颗冷漠的心。

当她看见她的弟弟时确确实实被震惊了。他整个人横向生长着,体格已壮实得如像两个成年人环抱在一起,脸上的横肉让人联想到醒发的面团,一年不见就成了臃肿不堪的胖子。明明去年的这时候,他还是一个身形恰当的普通学生……是什么让他在短短一年时间里成了这样?他也许还有不快积压在心底,才求助于无节制的饮食?父亲还是那个样子,头发白了一些。

为了证明弟弟“已经很胖了”,“他吃得很多”辅以说明,一家四口齐聚的那顿晚餐,母亲用一个盆给弟弟添饭,米饭堆得像小山一样高,x看见了就反胃。这仅仅是米饭的量。x暂时捉摸不透母亲的想法,却感觉母亲谈起弟弟的肥胖时整个人都变得很精神,甚至将这事儿挂在嘴边说了又说,x觉得她的母亲有一丝藏不住的得意:难道她觉得这很好吗?

经过去年那场闹剧,一家人勉强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这是去年经由乡里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长辈——x的外公,出面调停的结果,作为小辈他们必须遵守。弟弟仍然不愿意同大家一起吃饭,但是他也懂得调和的魅力了。开饭时父母按照惯例喊他吃饭,他在房间里对门外的人说:“你们先吃。”等到门外的三人吃得差不多了他才登场,请他吃顿饭依然不容易。

x看着他吃饭,他一团一团的米饭直接往嘴里塞,都没怎么咀嚼,吃到半饱的x很快就没有食欲了。她被弟弟这吃饭的样子吓呆了,眼前这个他与一年前的同一个人差异为何会这么大呢?他一直都是这样吃饭的吗?x不知道,以前没什么机会目睹他吃饭的样子。

全家人齐聚的第二顿饭——隔天的午餐,x注意观察她最在意的事情——母亲给弟弟添饭时仍是满满一盆,x劝说她:“少给一些吧,太多了。”

母亲说:“你不知道,他就得吃这么多啊,少了他会饿的,”她将那盆饭端上餐桌,好似端上了她满满的心意。

x突然想起来,弟弟似乎从来没有亲手盛过一碗饭,至少x没见过他做这种事。以前要么是x盛全家人的饭,要么是母亲盛,父亲也会盛,唯独弟弟没有过。

父亲已入座,他也说:“他胃口已经很大了,吃不饱也会吃别的东西,还不如让他吃饱饭。”说着就往刚端上来的那盆饭上夹菜。

x说:“不是这么说的,吃太多了不健康,你们要限制他的食量啊!”父母二人付之一笑。

饭早早就盛好,弟弟依然是在三人吃得差不多的时候登场了,看见他吃饭的动作,x免不了再劝一句:“还是太多了。”她对弟弟说:“吃不完就别吃了,将多的米饭分出来吧。”弟弟也没有理会她。

x有些生气了,给弟弟盛饭的是母亲,x就责备她:“他怎么变得这么胖的?还不是因为你喂得太多!你存心将他喂得这么胖,是不是?”

父亲马上劝:“算啦,他能吃好过他不吃啊……这挺好的。”

饭桌上,这个话题不再被追究了。但是x狐疑地凝视着她的母亲,就在刚才,在x说完那句话之后,母亲漏出了转瞬即逝的极其狡猾的笑容,她原本伸筷子夹菜的手快速收回来,将要掩在嘴上了。这动作只做到半途就被克制了,于是那只无意暴露的手握着筷子转移到饭碗边,强装无事。如炬的目光向x扫来,原来是母亲的眸子里有一抹犀利的光,这目光迅速滑来又溜走……x的话戳中了她的诡计。

顷刻间,x只感觉不寒而栗:这个女人,时至今日还在持续进行她那些不得见光的控制行为。她彻头彻尾是个变态!自从我上了高中,不得不远离了家庭,她开始影响弟弟。等我上了大学,弟弟也上高中了,她就弄来了一条狗。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她变态的控制欲!她全然是个有病的人!我已经逃出去了,谁知道在我看不见的角落,她对那条狗、对弟弟说过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两顿饭的时间,x再次领悟到她的家庭是一处名副其实的魔窟。

在家的时间内,每次吃饭x都环抱着复杂的心情凝视这一幕幕,弟弟从来不反抗。母亲盛给他多少他就吃了多少,有时候x也怀疑他确实得吃这么多,反正现在已确定这成定局了,也许之前还未必。

大概弟弟吃的不是饭,而是他的选择。他吃这盆饭是在表明立场吗?

这控制施展在x和她的弟弟的身上是两套全然不同的体系。x身为女性自然无法享受她母亲对弟弟使用的那套手段了,不是同一种炮制方法,对母亲来说男女的用处不一样。因而x永远没有机会享受这种甜蜜的负担,因为她的母亲不必对她做这些,她从来都自己盛饭,更何况她清楚自己饭量,吃够就不会吃了。只是x花了很多时间琢磨这件事,她实在想不通,也许她的弟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吃多少,或者一开始就放任地依顺于对食物的依赖。母亲身在其中推动了这一切,弟弟应该是明白的,却顺了她的意?他怎么不反抗呢?他甘愿委身在母亲的控制下吗?x想起去年春假他要死要活的恶相,和现在大相径庭。现在他温顺多了,怎么不闹了?竟然如此,光他去年胡闹那一趟,那时的成果岂不是付之东流?

“哦,不对……他们闹来闹去,还不是在证明对彼此有控制力吗?”只要联系上性别,x很快就想明白了,弟弟永远不会像她一样,彻底反抗母亲、反抗家庭、远离亲人和家庭。他毕竟是男人,他当然知道这个家会留给他什么,他只要忍这一时,只要将两位老人熬到死就行了。而且他贵为男子,无论做什么错事,亲人永远会为他兜底;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很多东西将由父母拱手为他奉上。对他来说去哪儿都不如在家里好吧?

“原来这是一段互相绑架、互相挟持的亲子关系?”只要想明白了,x马上又觉得没意思:“说到底这跟我无关。”她就想象她的弟弟是“痛并快乐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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