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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杨绫是有些发烧了。

太医来看过后,诊断大约是吹了半宿凉风又淋了雨,而且还受到了惊吓的缘故。

几碗汤药下去发了汗,加之这一年干的体力活是真不少,身体素质都练上去了,仅几个时辰的时间,退烧退的很是立竿见影。

只是被灌了满肚子汤药,杨绫好容易醒了却又饿的头晕,猛进了两碗肉粥和饼子,才有些力气。结果刚爬起来,就听说杨广要来看她,又是一通折腾,准备接驾。

刚刚退烧的脑门里,似乎有那么一根神经突突的跳了几跳。

她有多可怜侯氏,可怜那些深宫中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只能虚度光阴,虚度青春的年华正好的少女们,她就有多厌恶造成她们如此的罪魁祸首。

而今祸首就在她眼前……

向她嘘寒问暖。

这份关心其实并不浓烈,毕竟杨绫入宫这么久,两人见面的次数一双手都数得过来,能有多浓厚的感情呢,但,她似乎忘了,杨广最擅长的就是演戏……

你很难分辨他眼中炽热的关爱,几分真,几分假。杨绫如鲠在喉,又像个小姑娘似的被哄得心尖发软。

冰火两重的思绪在脑内交战,试图缓和的嘴角和萃着毒的眼刀,让杨绫压根就摆不出一个正常的表情。

于是,本来正好好的关心少女的身体,却见少女的面目逐渐狰狞起来,杨广无奈的叹了口气:“还在生阿爹的气啊。”

什么?杨绫眨眨眼。

他上一句说的什么?

开小差的杨绫有点心虚,把头歪到一旁尽量不和杨广对视,谁知杨广不知想起了什么,那双粗厚且温热的手追着探了过来,把杨绫整个小脑袋捧在手心里好一会儿,又放到自己额头上:“唔,还好啊,不烫了。”

甚至还有汗刚刚落下的凉。

于是就听他自言自语的嘟囔:“怎么感觉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杨绫下意识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太医说,你是失眠多梦,肝血不足,要好好静养,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知道吗。”边说,他还边把杨绫坐起身来时弄乱的被角往里掖了掖。

但杨绫只是不咸不淡的说:“嗯。”

杨广恰如其分的揉了揉杨绫的发顶。

原本梳的齐整的秀发有些乱了,杨绫的心也有点乱了,她感觉自己更加看不清杨广了。这位影帝……又在演什么戏?

杨绫防备心几乎拉满,却听杨广宠溺的一笑。

“傻孩子。”

……

稚嫩的脸庞上,清澈的眼眸里,散出了老成的目光,凌厉的竟让他看出了一丝……似曾相识?倔强,又脆弱。

那是一只在悬崖边的小鹿,视死如归,时刻准备着,如果对面的猎人逾距一步,便就此一跃而下。可是它又是那么向往森林和草原,那么的单纯和好骗。

他曾经享受过小鹿在他身边撒欢打滚的快乐,可惜,美梦易碎,只能用余生去怀念。终究,是被弄丢了。

那……杨绫呢。

她若本真的生长起来,该是什么样子。

越是思索这个问题,杨广就越沸腾,他几乎迫不及待的希望杨绫丢掉她身上这幅怯生生的灰色,露出带着一点锋芒的真身来。

打破,重塑。这点带有恶趣的想法让杨广无限的兴奋,以至于指尖都难得的颤抖起来。

“你……”

杨绫抬头看向他,等待下文,良久,久到如果这个年代已经发明了香烟,杨绫毫不犹豫的相信杨广大概会来上那么一根。

虚幻的一根烟抽完,杨广终于开口问她:“你……我那天让你给苏威认错,是不是让你心里不舒服了。”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就视做我作为一个平常的父亲突然想跟女儿聊聊天,你也随便说说,没关系。”

许是难得见杨广这种不可一世的帝王低头,杨绫心下一软就忘了防备,那点刻意被隐藏的倾诉欲又有点冒头的意思。

“说实话,是有点,那样的场面,让我很不习惯。”

“嗯?”

“我不习惯觥筹交错的虚言假语,也不喜欢假惺惺的场面话,其实我和老师之间本没有矛盾,他们不过拿我借题发挥,您也不过拿我当顺坡下驴的台阶,我觉得没意思极了。”

杨广震了一下,似乎没想过杨绫居然没被他们这几个老油条糊弄。他的确是卖了苏威一点面子,但也卖的很有限,手指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斟酌能跟这个“早熟”的孩子坦白到哪个地步。

“苏威……是先帝在世时就很敬重的人物,从北周到大隋的显贵,位及宰辅,别说做几位公主的老师,就是拜为太子太师也不为过,朕命他到宫中教习你们几个公主,是有一点不想听他唠叨的意思,好几日没召见他了,朕也没想到他会拿你们做文章。”

“所以您很自然的就把我抛了出去,一个不懂事的公主,当众训了,再说几句软话,要是再不依不饶就是他们的错,抓小放大……”

“嘿呦。”杨广笑了,使劲的捏住了杨绫的脸,“不是说没听懂吗,你这小女子,还能议政了,吃什么长大的,早知道就该把你生成个皇子才一了百了。”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谁说女孩子就活该看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了。

杨绫捂着脸,她也不是真“老成”,听见人夸她,心里其实还有一点美滋滋的,只是面上尽量不动声色的板着,仿佛嫌弃似的,其实嘴角泄出的一模笑意早就把她出卖的明明白白。

“再说,女子之于社稷也是可以有用的。”

杨广哈哈一笑,并不太当回事,附和道:“是是是,吾儿确实才华恣意,他们仨个瞎了眼了,岂会不知?明日朕就昭告天下,谁敢在背后说朕的四公主一句坏话,朕砍了他。”

这回是真逗乐了,杨广又揉了揉杨绫发顶的旋。

“那倒是也不用。”碍于杨广的砍是真砍,杨绫还是弱弱的补上了这句。

但声音太小了,杨广大约是没听见,他盯着小女孩看了一会儿,感慨万千:“一直没问过,前几年在唐公府上,可受过什么委屈。”

杨绫一时间警铃大震,“唐公”两个字就像触动她神经紧绷最敏锐的那根弦,能在随时随地让她进入戒备状态。

“没,没有委屈啊,上到府君夫人和几位郎君,下到仆从使女都很和谐。”

杨广点点头:“那就行。”但还是纠正了她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不过你们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再见到李渊称呼一声唐公即可,虽然咱们沾点亲,但君臣有别,是他们该向你行礼问安了。”

“哦。”杨绫简短的应下了。

但内心的OS是,饶了我吧,我哪敢在李世民面前充什么封建地主阶级的派头。

杨广接着说:“我知道,你呢从小吃过苦,碰上事情习惯了忍气吞声,但也不是个全然吃亏的主,这点和你阿娘年幼时……哦,朕说的是淑妃,很像,你阿娘她也是挨过□□,受过白眼的,但是你看看现在,已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朕是不是把她宠的很好。”

杨广眨眨眼,颇有志得意满,求表扬的样子。

“说来,你俩本性皆是良善,而你还要比她再仁慈些,朕鲜少见权贵里有谁怕见死人的,世家大族里,谁家不处置几个竖子贱婢,总要见血,见得多了杀一两个人泄愤也不是很出格的事,而你倒是很害怕,像个同样卑贱的奴婢一样害怕朕的雷霆一怒要了脑袋……更奇怪的是,你不是怕朕,而是怕朕杀了她们,所以你一直很护着他们,甚至还想跟他们做朋友……”

啊这,广神你修过读心术吗?

“就比如……你对待你身边那两个。”

他眼神阴狠,仿佛在说不合时宜,下一秒就要叫人把阿肆阿葭拉出去斩了。

杨绫感觉自己有点炸毛了。

“还有侯氏,你仿佛很伤感她的死,你能告诉朕你在后悔什么吗?”

或许连杨绫都没有发现,她被这股蛊惑式的口气吹的立毛肌发颤,但肩膀上的肌肉却在这一瞬间松弛下来了。

杨广笑而不语,这孩子,终究还是小,藏不住事更藏不住心思,在意什么,两句话就问的清清楚楚。

但杨绫此刻没心情关注这些,她已经被成功的带入到了怎么圆侯娘子的问题上。

“我与侯娘子有一场棋局的交情,她挺有才华的,我们多说了几句话,后来细品下来觉得不对,结果已经晚了。”

“说什么了?”

“向生而死,向死而生。”

听到这,杨广也在嘴中重复了两遍,还真是有些暗示的很明显了,确实足够一个处世未深的小姑娘去惋惜没能及时拯救一条生命。

连他也挺惋惜的,但这不足以让他愧疚,也不该让大隋的皇女愧疚。

所以他说:“侯夫人的死,自有该承担责任的人去承担,说到底,终归是底下人的事,你委实不该将自己搅和进去。”

闻此,杨绫看向杨广的眼神再次变了一变,仿佛在说,是啊,那不就该是你承担责任吗?

她坚定的,一字一句的说道:“那是一条生命,或许在您看来,只是有点可惜,像可惜一个死了才觉得有点喜欢的宠物一样,但在我看来,她和我是一样的,她的去世带走了这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的灵魂,而我没能意识到她在向我求救,就像我无意识中,间接的推了站在深渊边上的她一把,而我只是愧疚几瞬,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何况,她遍体生寒,不知未来迎接她的又会是怎样的苦痛。

“呵,生命。”杨广哂笑,他是掌管生杀予夺的帝王,对这个词生不起半分的敬畏之心,上挑的桃花眼渐露寒芒,“你有想过……你是什么身份吗?”

“当然,我是公主,我以前听到这个词都会生出油然的敬意,但那仅仅是这个身份而已,我并不觉得我自身有比任何人高贵,或许身份的确意味着高高在上吧,可上位者的自我约束,难道不更加珍贵吗。”

她能感觉到杨广有些上火了,因而语气里不自觉带了点哀求的成分,“阿爹,之前几年我也活的很好,人不是非要掌握一切才能活下去的,我真的,没有掌握这些的野心和意志。”

虚幻的烟仿佛又一次燃起了,杨广这次沉默的时间要更久一点,他花了半辈子演戏,费劲心力争来的权力,在他女儿心里居然不值一提?

真的有人不贪慕,视金钱和权柄如粪土吗?

他不信,如果真有,古往今来为什么这么多人为一点点蝇头小利斗得头破血流?别人都是傻子吗,就她杨绫一个人清醒?

“不是的,阿绫,因为你的身份是朕给你的,朕是九五之尊,而你是朕的女儿,天生代表了尊贵,同样的,不如你的人天然的卑贱,这是规则,更是铁律,一旦打破,这个世界就会陷入混乱,比如朕不可能允许高丽小国站到朕身边的位置,否则突厥,朝臣,百姓,总有一天都敢骑到朕的头上来,你也不可以允许自己堕入和奴仆一样的地位,否则明日他们就敢凌驾于皇权之上。”

她只是太年轻了,年轻的从未品尝过手握天下的痛快,天高海阔算什么,位高权重才是极致的自由,不可能有人愿意带上镣铐的,皇帝才是唯一可以解开禁锢的人。那是多么酣畅的感觉啊,一旦她尝过,她就不舍得放手了。

“你比你想象中还要尊贵,你拥有的权力比你想象中更诱人,比如,如果朕现在要处死许廷辅和丽景院的赵夫人,朕许你救一人的权力,你救谁?”

“这不是……”杨绫本被杨广一通高谈阔论带引的神魂骤然惊醒,乱得慌不择路,“根本没有杀他们的理由啊。”

“呵,要什么理由。”高贵的帝王玩弄世间于股掌,如降世神魔不置一顾的冷笑,“他们已然是失职的了,即便没有,朕想杀,为何杀不得?”

杨绫语塞。

是啊,为什么杀不得,难道还要皇帝写好起诉书,递交到管辖范围的人民法院敬着礼等着法官诵读审判结果吗。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任何一个万古流青的帝王,都不会……”

“你若不选,朕就全杀了。”

“阿爹叫我读书,教给我明辨是非的能力,那我的是非就不值一听吗?”

“五……”

“您别逼我。”

杨绫捂着脑袋,感觉快疯了。

“四……”

她的脑中陡然出现了许廷辅和谢夫人的样子,又被自己强制抹去。

不,不行,任何一个都不可以。

“三……”

她想起了杜书燕和赵司乐,不知她俩如今过得好不好,被丢在大兴城里,戴罪之身,想必是不好的,可比起她后来才知道的霍七娘她们的结局,她既庆幸自己出手去救杜赵,又后悔自己出手去救杜赵,但至少对杜赵二人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二……”

她又想起了她宫里那群在见到她就瑟瑟发抖的婢女们,当时只觉得她又不会害她们,怕她做什么,现在想来害怕是对的,若没有她,赵司乐的女官做的好好的,杜书燕当个舞姬就算跳到年老色衰也没什么,若没有她耍小聪明的饶恕了杜赵,霍七娘她们也……

若没有她……

“一……”

“谢夫人。”

与此同时,杨绫闭了眼睛,充盈了水汽的眼眶终于攒够了一颗滚圆滚圆的泪珠子,“啪”的一声,砸到手背上,烫的人心尖发麻。

她重复着:“我选谢夫人。”她捂上了眼睛,无颜面对这个世界,在一片黑暗中放开了这很长一段时间的压抑,泪水很快浸没了掌心,积攒了数十天的对自己的恨一泄而出,嘴角抖动的几乎说不出话,忍不住想扇自己,可还是颤颤巍巍的补上一句,“放过她。”

那双属于中年男性,带着几分粗糙的沙粒感的大掌霸道的拉开了少女合拢的手臂,露出那颗幼嫩的脸庞。他轻轻的擦去那湿漉漉的一片泪痕,像魔鬼一样:“好。”

“你看,有了权力,你想让谁活就让谁活。”

但同样的,也可以决定一个人是否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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