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茕茕白兔2(1 / 1)

白兔是这样的讲理要脸,与许长手中读不进的圣贤书简直一拍即合。

书上更教人礼义廉耻,教人遵礼守义,白兔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们记住,在泥泞的地上,默写下长篇的词句。

她从许长那里学认字,学会了就去教妹妹,握着妹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白兔”。

白兔指着自己:“我。”

妹妹说:“我。”

“笨死了。”

白兔爱怜地摸摸妹妹的脸,眉眼与她如此相像,可眼中总透着难言的傻气。

家中贫苦,春有又总是疾病缠身,卖兔子的钱给她抓完药就不剩什么了。

白兔攒了又攒,几年攒下六个铜板,在生辰那日,去铺子里买了碗面回来,卧一个荷包蛋。

蛋给娘吃,感谢她将自己捡回来,面给妹妹吃,让她过一个饱足的生辰。白兔坐在一旁,默默地想,虽苦且艰,但康健团圆,愿求岁岁年年。

自打从许长那里认得了字之后,白兔开始如饥似渴地念书。

她有那样多的繁事要做,每日一睁眼,要清兔笼,割草,喂兔子,烧火做饭,给娘煮药、按背,给妹妹缝衣,洗衣裳,打水,理屋子......林林总总,细细碎碎,把她像陀螺一样抽得滴溜溜转。

而当一切都做完之后,她还是要挤出时间来,借着那么一点点儿的月光,把书用眼给吞下去。

她什么书都看,有了疑惑就去问许长,然而聪慧至极,时日一长,许长便应付不了她了,只好将她的问题,文章拿去学堂问夫子。

去罢回来:“好你个神童,深藏不露啊,夫子决计不信这是我能想出来的,追问了我许久,差点露馅。我看啊,你也别问我了,干脆同我上学堂去!”

白兔犹豫了好几日,放不下家里的活计,可是许长对她旁敲侧击,说:万一念得好了,能考科举喔。考上贡生有粮米拿喔。能免费领纸笔喔。饼果都是不要白不要的喔。女子也可以考喔。

说得她心痒难耐,终于许长那一日道:你难道就打算这样一辈子?

和春有一样,养几只兔子养到老死,在村子的后山里,庸庸碌碌地活着?白兔,你这样聪明,就应当走出去,即便是念不了书,不还能去做修士么?低层的修士苦,可也比你这样好。

许长讲:“我就直说了吧,我那学堂里,最近新来了一个夫子讲课,是岚燕城执事。你懂我意思么?

他就是来选学生的,周围的学子便是几十几百两的扔银子,都要往我那学堂里挤,就为了能上执事一日的课。是他看了你的文章,当即就叫我带你上学堂去。”

“白兔,岚燕城是什么地方,你懂不懂?那可是天下人挤破了头都想进去的仙门!修仙呐!若是你得了那执事青睐,进了岚燕城,那就可就野鸡飞枝头,你要变凤凰了!”

修仙。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白兔不要长生,可是她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能够强过村里所有孩子一头,想要告诉他们,她不是怪胎,娘不是老巫。

娘是个天底下心最软最好的女人,她是天底下最争气有本事的孩子。至于妹妹,可以屈居其下,作为第二。

许长的话给了她那混沌的生活一丝希望。

于是等到娘身子好些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去镇里,那街巷对她而言是多么宽啊,熙熙攘攘,高楼大檐,车马如流,往来的人穿布袍绸衣,光鲜照人。

白兔睁大了眼使劲儿看,一切都稀奇,都让她自惭形秽。

这里没有人专门来笑她,可白兔忽然觉得无处容身,她的破衣烂衫,她用草编的露大脚趾的鞋,她那蓬乱而干枯的发,多难堪,多可笑。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老鼠,在街上不由自主地就弓下了腰背,藏起自己的肩膀。

她强撑着,悄悄跟着许长进了学堂,看着那些学子鱼贯而入。

他们其中有人同自己年纪相仿,然而黑发顺亮脸色红润,佩玉带环,香气袭人。就坐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学堂中,却仿若与她相隔千里。

当日执事没有来。可白兔躲在窗下,依旧看得傻了眼,就连学堂放课都未曾发觉,被呼啸而出的学子们发现了身影。

“这哪儿来的叫花子啊!真脏,还把学堂都熏臭了!”

他们以袖捂着口鼻,像是在看乞丐,不,像是瞧见了一只老鼠。

这并非嘲笑,白兔从他们眼中看见的不是嘲笑,而是鄙夷。彻彻底底的,瞧不起,嫌恶,惊愕。

那学子眼中的惊愕击碎了她脆弱的自尊,白兔天资聪颖,瞬间就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背后的意味。那个意思是,世上怎么会有人这样活着?

她比镇上的乞丐还要落魄,还要令人憎恶。从前未曾发觉的,如今都发觉了,她仿佛是到了今日,才突然睁开了眼。

从前为什么没有发现,自己指甲里的泥垢,脏兮兮的手臂,与手腕上支出来的骨头;为什么没有发现,这粗鄙的佝偻站姿;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一身臭气熏天的腥臊畜生味。

为什么?

许长冲出来与人争执,他从不爱念书,此刻在学堂内与人吵架,也引经据典起来了,什么“那是人家清贫寡欲,淡泊名利,宁那什么,宁静致远!”

他压根不是个念书的料,因为来自乡下,也是常被人笑话的,同窗听了他这磕磕巴巴的句子,笑得更厉害了,终于彻底惹恼了许长。

许长咆哮着:“她不是叫花子,那是我妹妹!”朝着同窗冲了过去,用拳头让他闭嘴。

而白兔落荒而逃。

她是最要脸的,可她压根就无脸可要。她成了最丢人的那个。

穷苦,是一种如影随形的东西,穷是将她塑造出来的肉,是维持她行走的骨,是寄生在血液里的虫,吞吃掉她的自尊与傲气,令她奔跑在大街上,如同赤身裸体,无处遁形。

每当她念书的时候,她心里是广厦千万,是庙堂豪气,当她终于开始审时自己,她看见了一个又臭又脏的可怜虫。

因为曾经骄傲过,此刻在自己眼中原形毕露之时,才格外丑恶。

她冲出去,撞进了一个男子的怀里。

对方一身玄衣,容貌俊美得叫人觉得不沾尘埃,却低下头笑道:“白兔?”

她傻了眼。

后来许长讲起这件事,虽是鼻青脸肿,但得意洋洋:“这叫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哈,那小子打赢我又怎样,还不是白白花了几百两银,心心念念想见的执事,却被你给捞了去?!”

白兔被岚燕城执事收做了学生。

她仿佛忽然一脚踩进了云端,飘飘然然,穿着执事新给她买的好衣裳,庄子里最贵的纸笔,与给她梳的发,醉酒似的回了家。

村长大抵是从许长口中得知的消息,破天荒头一遭来了她们那个小破泥屋,又是拿米又是拿面,还搓着手,笑着要给她们换间屋子住。

春有推辞,村长便道:“哪里!哪怕是出了个贡生,都应当是由村子里大伙共同出钱来养哩,更何况是岚燕城的弟子!”

“天哟,这是咱们白槐村祖坟冒了青烟,竟能出一个仙门修士!”

于是不出几日,她们果真就换了屋子,住进了村内,街坊邻居来瞧她这个仙门弟子,带来的鸡鸭堆了满笼,肥鱼在木盆里都要挤不下。

她高高地仰着头,目光扫过那些战战兢兢的,平日里嘲笑她的孩子,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气,牵着同样穿了好衣裳的妹妹的手,故意从他们身边走过,刮去一阵香气。

她腰间的香囊熏得她直打喷嚏,可还是要每日都挂着,使劲儿地闻,因为是执事给她选的。他笑着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没有香配怎么行?”

白兔骤然红了脸,私以为是遇见了仙人。

她还是会想起那日在学堂的窘迫,于是更加刻苦发狠,按执事指导,将原来尘世的书籍,换成了仙门的法言。

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学仙门通用的文字,孩童学舌一般,去学那晦涩古奥的咒法发音。

夜以继日,勤勤勉勉,每日都要把眼睛看到流泪,才肯停歇。

执事没有让她认自己做老师,说等她入了岚燕城,自会选师拜门,可白兔在心里,已经将他当作了自己的老师。

这世上,娘与妹妹第一重要,执事第二,许长与她自己共排第三。

又一年生辰,这回她有钱了,买了三碗面,上头淋着鸡羊鱼牛各类面码,每碗面上一个荷包蛋。她把三碗面摆在桌上,闻着香气,觉得自己过上了天底下最好的日子。

吃碗面,她揣着自己抄写了足两月的《域梅三演》,悄悄地去找了执事。

《域梅三演》是执事最爱的书,白兔还不大看得懂上面写了些什么,可听说执事总是抱怨这书刊印得不好,瞧着不痛快,于是便认认真真得手抄了一份。

期间不知道抄废了多少页纸,将数月来将执事给她的零用,全用来买了纸墨,终于得了一份能够拿得出手的,以表心意。

执事什么都不缺,她除去心意二字以外,也什么都给不起。

可到了执事的小院,她却未曾寻到他的身形,试探性地将门一推,发觉平日紧闭的书房,竟然开了门。

她太想在生辰这日想给执事一个惊喜。

白兔知道自己是被扔掉的,她的出生算不得一件喜事,于是她便要在这一日,更为感激那些让自己活下来的人,对自己好的人。

她偷偷溜进了书房内,踮着脚将书稿放在桌上,随后被一叠信上的落款吸引去了注意力。

那是用法言所写的,清清楚楚的两个字:春有。

白兔愣了愣,然后鬼使神差的翻开了那叠信。

内容写的有头有尾,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汇报。

“三月十二日,二兔良好。大兔有人识,勤勉好学,未受苦斋草影响。小兔已渐去神识,木讷愚钝,可以一用。”

“五月九日,二兔良好。今取小兔胸骨一根,腿部嫩皮一寸,随信呈上。”

“八月十八日,二兔良好。今以金针入小兔外经奇穴,取血一升,胸骨一根,皮两寸,随信呈上。“

白兔一开始没有看懂。

直到她回到家中,坐在熟睡的妹妹身旁,去摸她的太阳穴。

摸到金针的那一刻,她通体冰凉,如坠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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