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 (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九)(1 / 1)

(九)

阿苗说自己是南郡人。

南胤亡国后,并入剑南道,中原汉人都惯称剑南,但当地的边民爱说南郡。所谓的南郡也不是指整个剑南道,而是指除去剑南道的北部,包括一部分交州和岭南道的地域,似乎是边民自己的分法。

南郡边民分许多不同的部族,阿苗所在的,称为招桐族。

从前南胤在时,招桐族民人人擅蛊,南胤灭后,招桐也受到波及,大多蛊术失传,只剩寥寥几样没多少人会用也没多少人会解的蛊,共一本残破的《蛊经》。

“族中长老说过,二十年前,因怕族里再生动乱,连最后的流传也没了,于是让漆木山夫妇抄走了一份《蛊经》,留作副本。”

阿苗目光灼灼,“你是漆木山夫妇的徒弟,又会医术,这本《蛊经》你一定看过学过,你——求你,不论如何,治好阿姐。”

说完,犹豫着一咬唇,手中匕首“嚓”地回鞘,朝琴逢玉抱拳弯腰。

琴逢玉的第一反应:原来师父师公和南郡边民部族还有交情?

回过神后,去扶阿苗:“你起来。”

见阿苗不肯,又干脆说:“我没学过。”

阿苗嚯地抬头,看她的眼神,像是又要拔刀了。

“哎,你听我说,”琴逢玉回头看病人一眼,病人仍是没醒,她将阿苗拉到一边,“你说的《蛊经》,既然只是留作副本,那就还是你们族里的东西,师父师公怎么会拿出来教徒弟呢?我……我小时候,调皮的时候,好像是翻出来偷偷看过,但我记得刚看个封面,就被师父捉住了,不但不让看,还揍了一顿……我千真万确,的确是没有学过。”

她握着阿苗的手臂,解释得详细又诚挚。阿苗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圆睁的怒目渐渐发红,水光一闪,眼睫一颤,张开嘴想说话,却抖着嘴唇,一个字碎成三片。

琴逢玉是大夫,不是神仙,她的医术总有救不到的时候,阿苗的样子,她也在不同的人身上见到过。

不论见过几次,她心里都不好受,但次数多了,总会有些明白如何面对的经验。

“我不懂蛊,却不是什么都不能做,”琴逢玉一直握着阿苗的手臂没放,此刻用力捏住,“治病是要看病因,但有些调理气血补养身体的办法,多数情况下都能用,我们谨慎点,试着来,就算解不了蛊,也可以让你阿姐好受一些,在此期间,我们还能另外想其他的法子。”

“……”

阿苗擦了一把眼泪,瓮声瓮气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琴逢玉按着她的肩:“现在,你定住心神,我得再看看你阿姐。”

“嗯……好。”

“再之后,”琴逢玉一顿,“关于这个蛊的前因后果,林林总总,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告诉我。”

*

琴逢玉没说谎,她的确小时候翻出过那本《蛊经》,也的确刚看了个封面,还来不及打开,就被师父揪住耳朵,前所未有地叱骂了一顿。

云居阁的藏书室里,那本蛊经藏在书画缸底下,琴逢玉从小不爱背诗不爱作画,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翻出来的。

但总之是翻出来了。

《蛊经》收在檀木盒中,用细绳捆着。琴逢玉认出是师父锁绳的手法,她学过一点儿,学得不深,细绳里缠了天蚕丝,还剪不断,琴逢玉于是坐在藏书室的窗下,花了一个下午才解开。

解开后,真正将书拿在手里,也就数息时间,随后就被叫她吃饭的芩娘捉住,从此与《蛊经》无缘——直到现在。

琴逢玉是没说谎,但不代表她没私心。

她也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小时候遇到一本很有意思的书,看不了,逐渐忘了。现在长大了些,机缘巧合,又摸到了边边角角,那份深藏的好奇心一下就被激发,怎么都得抓住这个机会,看看里边到底写了什么才行。

不过当然,私心归私心,诊治归诊治。

在琴逢玉之前,阿苗也请过城里的其他大夫。然而大夫都是平常人,平日顶多给江湖人治治外伤,涉及内力的伤病都不一定有办法,更何况是中蛊,且大多数大夫认为蛊只是传言,当不得真。

于是,城里的大夫都同琴逢玉归到一个思路,开了一些调理的方子,嘱咐两句好生将养,便没有别的能做了。

琴逢玉整理了之前的药方,照病人如今的状况做了些调整,接着回到四顾门的医馆,请教萧先生和史先生。

两位先生听完琴逢玉描述,又亲自去看过,均摇头:“蛊这东西千奇百怪,只听闻过,从未见过,据说每一种效用都不同,也有不同的施解之法,我等怕是也帮不上忙。”

萧先生提示:“如今之计,恐怕要么求助于擅使蛊术的高手,要么找到下蛊之人,除此之外,怕是难成。”

琴逢玉之前也想过找下蛊的人,她叫阿苗不要隐瞒,也是这个缘故。

但阿苗与阿苗阿姐都是南郡人,那下蛊之人……

“肯定是族人下的。”阿苗果然气愤道,“除了族里人,谁还会蛊?”

但到底下了什么蛊,怎么下的蛊,阿苗就不知道了。

琴逢玉没再多问,既然下蛊之人远在南郡,那从源头入手的路也走不通了。

她专心给阿苗阿姐调养,一天中有大半日都在阿苗家。

病人时睡时醒,就是醒来也头脑混沌,意识不清,能自己进食喝药的时候不多。

琴逢玉焦头烂额,眼见着病人气息越来越弱,她干脆住到阿苗家,和阿苗同睡在窗下两张卧榻拼起来的小床上。两人时刻关注病人情况变化,绞尽脑汁配药改方,白天不敢同时出屋,晚上不敢睡实,天天担惊受怕,逐渐蓬头垢面。

如此,到第七天上午,病人总算醒来。

阿苗“哇”一声就哭了,趴在床边,紧紧抓着阿姐的手,哭得涕泗横流。

“阿苗……”

阿姐名叫阿金,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勉强能说话了,第一件事就是向阿苗道歉,说自己一不留神,病得这么重了,竟然没有提前和阿苗说,让她担心了。

阿苗拿布巾糊了把脸,眼睛通红,呜咽了一声当做回答,然后轻轻地将阿姐扶起来坐好,给她用湿帕子擦了脸,转身去端温水。

阿金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微笑注视着阿苗,等阿苗回转才轻轻开口,嗓音因多日昏睡而有些低哑,语气却极尽温柔——

她细细问:“阿苗,这几天,你去学堂了吗?”

阿苗端水的手一僵:“……”

旁边的琴逢玉:“……”

阿金笑容温柔:“你……逃学啦?”

阿苗:“……”

琴逢玉:“……”

阿苗原来在上学的吗?!

琴逢玉震惊地朝阿苗看去,她之前就觉得奇怪,阿苗姐妹明明是南郡人,却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家中装饰,都没什么边民式样,除了口音一时难改,其他和杭州本地人家如出一辙。

现在一听,更不得了,一般女孩子到了十五岁基本都不会再去学堂,阿苗十六了,却还会被重病的阿姐追问学业的吗?

是啊!阿苗求救地看向琴逢玉,救救我!

“……阿金姐姐。”

琴逢玉低咳一声,接过阿苗手中的水,“你昏迷不醒,阿苗急得要哭了,怎么能强求她在这种时候还照常去学堂呢?”

阿苗在她身后猛点头,琴逢玉将碗伸到阿金嘴边,“来,喝口水。”

“嗯,是我心急了……”

阿金润了润唇,目光又转到琴逢玉脸上,“琴神医,是吧?”

“叫我逢玉就行。”

“逢玉……瞧你年岁,和阿苗差不离?”

“是……”

琴逢玉以为阿金要转换目标,向自己劝学了,阿金却只是温柔笑着说:“这几天,辛苦你了。”

琴逢玉怔了一下:“应该的……倒是阿金姐姐,你知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蛊,该怎么解?我不懂蛊,解不了你的蛊……”

“嗯……”

阿金含糊地应了一声,疲惫地合上眼,头转向里边,说,“之后再同你们说吧,我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她刚醒,又说了这么多话,自然该多休息。

琴逢玉和阿苗替阿金盖好薄被,退出正屋,轻手轻脚合上门。

今天五月初三,艳阳高照,两人并肩站在门口,被白亮的光线晃得头晕。耳边十分安静,又似乎是因为头脑中充满了隐隐的振鸣,掩去了其余一切声响,所以才显得尤为安静。

片刻后,两个女孩子同时长长出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

院中没有树荫遮挡,纤毫毕现的阳光下,她们脸对脸,一清二楚地见到对方熬了七天,仿佛刚从地洞里爬出来的鬼一样的模样。

“你脸比我家墙还白……”

“还说我,你黑眼圈都发青了……”

“你今天没梳头吧……”

“脸也没洗呢……”

“……”

两双同样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彼此突然无声大笑,阿苗抹着眼泪,被琴逢玉拉走。

“饿了,走,煮面吃。”

“你,呜呜,你会煮吗……”

“我煮面可好吃了,不信等我小师兄回来,你问他。”

“呜……那,不要香菜……”

“知道啦!”

……

过了两天,阿金精神好了些,能裹着被子,坐到窗边的榻上晒太阳了。

她于是笑着将阿苗赶去学堂,阿苗背着书包,一步三回头,噘着嘴迈出门。

阿金又隔着窗招招手,将回到四顾门睡了一天,梳洗整齐,拎着药包进门的琴逢玉叫进屋。

“阿玉,”阿金顺着她们自己的习惯这么叫琴逢玉,“来,我和你说说蛊的事。”

琴逢玉:“!”

琴逢玉三步并作两步进门,阿金让她先坐下,又指着身旁的一碟荷花甜糕说:“阿苗昨日去买的,她说你爱吃甜的,尝尝。”

“谢谢阿金姐姐。”

阿金脾性沉稳,她笑眯眯地看着琴逢玉三两口吃下一块糕,满脸求知欲,还有大夫那种“让我听听我的病人到底怎么了”的急切神情,不由得更弯了弯眼睛。

“你是漆先生与芩娘的弟子,见过《蛊经》,又是医者,想必对蛊术挺感兴趣的吧?”

琴逢玉犹豫了一下,点头。

阿金了然道:“你门中那本《蛊经》是副本,当时说好了只是保管,多半不会许你看。我族中那本嘛,平常族人尚且无法见到,更别说外族人,恐怕也是与你无缘。”

这话说得清楚,琴逢玉也早知道。

她一开始,的确想着阿苗阿金会不会是她接触蛊术的契机,但这只是个模糊的想法,并没有什么细致的计划。更何况,后来救治阿金已经殚精竭虑,每天睡都睡不饱,还得紧着皮,生怕针下太深,药称太少,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蛊经》。

现在她对蛊术《蛊经》的兴趣,也多是想解了阿金的蛊,自己能不能学,倒并不重要了。

“阿金姐姐,我……”

琴逢玉想解释。

阿金柔声打断了她:“我倒是知道一些,要是你想听,我可以给你讲一讲,但我身上这个,不用想了。这个你知道了,也解不了,唔……不过你要是一定想听,我也可以讲。”她无奈道,“毕竟许多蛊都一样,知道了,也未必能解。”

听起来,阿金似乎认为自己必定要受这蛊的折磨,甚至死于其下。

琴逢玉承认蛊术奇异。解蛊不像平常小毛病,知道了病因,就能去药铺买药,解蛊需要的药材药引,或许全天下也只有某一处地方能找到,或者压根没有解蛊的办法,只能引渡或者压制。

但不论如何困难,现在还什么都没试过呢,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放弃。

琴逢玉道:“阿金姐姐,要不你先说说,说完之后,我们再想办法。”

阿金含笑看她一眼,又转眼朝窗外看。外边水缸中,养了一支阿苗买回来的莲花,粉色花瓣优雅展开,沁出丝丝莲香。

“有个人能解我的蛊,”阿金想了想,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我在等那个人来。”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