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琴逢玉卯时末才醒。
她昨夜合上眼时，以为只是在船上小憩，反正有小师兄在，他自然会在必要的时候叫醒她，回四顾门去睡觉。
谁知道一睁眼，见到的不是床帐，而是竹编的船篷，船篷外边有摇橹撑杆的水声，还有柔柔晨光，一派宁静地涌进来。
天亮了？
琴逢玉愣了一瞬，来不及爬起身，先仰过头往外去看。
小师兄还靠在船篷外，船蒿当成剑抱在怀里，广袖静静垂在甲板上，显得伟岸又沉稳。
不如说过于沉稳了——显然睡得正香。
琴逢玉：“……”
行吧。
她揉两下眼睛，撑起手肘，一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小师兄背上：“小师兄，吃早饭了。”
“唔？”李相夷被她拍醒，背脊一挺，脑子还迷糊，嘴上倒是很顺，“好啊，吃什么？”
“吃杭州好吃的。什么时辰了？”
“我瞧瞧，”李相夷仰头看天，“卯时末了吧。”
琴逢玉脑袋伸出去：“晚了吗？”
昨天他们出门时，没和众人说何时回，四顾门新立，也暂时还没什么晨会晚会的规矩，李相夷盘算了下今日行程，是有几件事要做，但都不紧急，吃个早饭而已，没什么不行的。
他迅速想好了带人去吃哪家早餐铺子，一挥手：“不晚！走，吃早饭！”
琴逢玉于是欢天喜地地爬起来，咸豆浆油条麻球片儿川排着队，在她脑子里快乐地绕圈。
早饭也的确吃了咸豆浆油条麻球片儿川，吃完后还拎了油炸粽子，两人一边聊，一边顺着主街回四顾门。
李相夷说今日他要和门里众人去看四顾门以后的驻地，城里毕竟地贵，地方太小，现在的地方初创时还够用，但恐怕很快就要逼仄拥挤起来。
这也是权宜之计，先找个方便的地方过渡，将四顾门的名头定下来，之后再搬到清源山去。
“清源山地方大，能容的人多，离城里也不远，快马半个时辰就能到，交通往来都方便。”
李相夷说着，侧头往旁边的食摊上一瞥，轻轻拉了琴逢玉一把，“定胜糕吃不吃？”
琴逢玉：“吃！”
“好，咱们买点儿。”
买完糕，琴逢玉拿着咬了一口，鼓着右腮问：“搬了之后，现在的四顾门就不要了？”
“当然不会，我打算拿来做个城里的据点，方便对外联络。”
“哦……”
“圆圆来不来？”
“去清源山看地方？”
“嗯，”李相夷道，“其实地方已经看好了，那里本来就有一座庄园，四顾门买了，如今只需改造扩建。倘若你无事，来看一眼也不亏——你下午有事吗？”
“是有一点，”琴逢玉想了一下，“小师兄，四顾门有没有专门负责医药的人，不知道我方不方便见一见？”
“医药？”李相夷一愣，“现下没有专人负责，只有几人支应。你是有什么打算？”
“嗯，这次为了不耽误行程，一路都没有看诊，要是不麻烦，我想支个摊施诊，就从四顾门开始。”
支摊施诊自然没问题，但李相夷自己不清楚门里医药的安排，也不敢信口答应，他于是说：“行，师兄待会领你去瞧瞧。要是门里不方便也别怕，杭州城这么大，师兄怎么都会找个地方，给你把这个摊支起来。”
等回到四顾门，背着医箱过去一看，也不用再去找地方了，门里支应医药的那几人——确切来说，是那两人——比谁都欢迎琴逢玉。
临时医药支应点在四顾门一角，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身体不适的人，乌央乌央挤满了这座狭小的院子，彼此推搡着浪潮般涌动，简直能把人从墙上挤出去。
在这一片混乱中，李相夷艰难地带着琴逢玉找到支应人，刚一说来意，对面的两人眼睛就霎时一亮。
“大夫！琴大夫，不，琴神医是吗？我的老天爷爷，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其中之一是个黑衣少侠，他胡子拉碴，一手绷带一手药膏，直往琴逢玉手里塞，“我真的只是给梁大哥裹了个腿伤，结果一个个的，不知怎么都赖上我了，我哪里会治胸痛头晕腰酸还有那、那啥啊！您来了就太好了，这些，还有这些，都有劳您看顾！我——咦门主，您也在——什么？这就是您师妹？那太好啦！那一定是顶厉害的神医啊！琴师妹，不是，琴神医，一切拜托！我先告辞！”
一通说完后，拎起兵器架旁的一对流星锤，直接翻墙跑了。
“琴姑娘，门主。”
另外一人是一位白衣女侠，她冷着一张脸，先平直地打了声招呼，再同样刷地一下，将手上的针包塞到琴逢玉怀里，“我要说的话同刚才一样。一切有劳，就此告辞！”
然后提着自己的刀，同样翻墙遁走。
琴逢玉：“……”
李相夷：“……”
这是在做什么？
两位大夫一走了之，病患们反应了一会儿，又齐刷刷转头来看新大夫。
琴逢玉扫了一眼，粗略判断没有紧急病症，她再看看他们眼里急切的光，猜想要不是有小师兄镇在一旁，现在自己大概被人扯衣领的扯衣领，拉袖子的拉袖子，淹没在“大夫，给我看看”“大夫，我这里疼”“大夫，我不会是要死了吧”……等等声浪中了。
所以四顾门到底是多久没大夫看诊了？还是说大夫就是方才那两人，压根就没有真正的医者坐诊过？
对门人们来说，门派里有大夫，其实是件顶要紧的事。
杭州城里自然也有好大夫，但看诊抓药都不便宜。
平常人行走江湖，衣物破损率奇高，常常要换；刀剑卖得贵，功夫不到家时坏得还快，又要换；江湖上总会遇到朋友，结交朋友总要吃喝，惜乎大家饭量远超常人，牛肉酒水轮番上，怎么算都不便宜……
而多数时候受伤是家常便饭，伤治不好，就会变成病，花在医馆药铺的钱不仅多，还没法省。
因此要是门里有大夫，大夫能诊治开药，门人就能少花钱，甚至不花钱就治病治伤，这样对许多人来说，江湖之路都会平坦许多。
琴逢玉虽然少接触江湖，却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点，而建立了四顾门的李相夷只有比她想得更快。
只不过他日常忙于冲锋在前，平定这混乱江湖的门派之争，没顾得上想后方的难处，今日陡然一遇到，先是惊觉门里得有人专门统领医药一职，接着，他立刻开始想该将这件事交给谁。
瞬息之间，李相夷瞥了琴逢玉一眼。都不用多想，他心中的最佳人选近在眼前，但李相夷没有开口。
圆圆没说，他也没提，但他知道，她不会愿意留在四顾门。
“我先顶几天。小师兄你等会儿再走，替我压压阵。”
琴逢玉迅速下了决定，冲他笑了笑，取下肩上的医箱，再转头朝眼巴巴望着的病患们扬声道，“我要一张长桌，两把椅子，搬好了，就开始看诊。”
长桌和椅子很快搬来，琴逢玉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李相夷站在她身侧，方才还挤挤攘攘的人群此刻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贸然上前。
琴逢玉低头往桌上摆自己惯用的器具，口中不急不缓地说：“诸位都是四顾门的兄弟姐妹，平常一块儿吃饭喝酒，在外要是和什么人打起来，会出手相帮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此刻身旁的四顾门人。因此我想，大家已经十分熟悉，彼此的伤病谁重谁轻，心里都有个数，我昨日刚来，还不清楚状况，不如就请诸位替我分一分，这看诊的顺序，究竟该谁先谁后。”
院子里静了好一会儿。
琴逢玉将金针笔墨等东西一一摆好，转头看向人群。
一个声音期期艾艾：“要不……请大夫先替赵大姐瞧瞧吧，上次她叫囚龙帮的帮主打伤了，一直没好利索，这两天都开始咯血了……”
“行。”
在其他人有异议之前，琴逢玉先应道，“请赵大姐过来吧。其余人——”
她话没说完，立马有人叫道：“林小哥，下一个让林小哥看！他伤得倒是不重，但也不知道怎么了，打嗝老不停，半夜还‘咯，咯，咯’的，老子都三宿没睡好了，也不知道那伤口会不会打着嗝就给崩开。让他看，下一个就让他看！”
人群一阵哄笑，另一个人道：“那这么说，林小哥看完了就换赵大哥吧，赵大哥夜夜打呼，妈的来了四顾门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今天就算是我这腿不治了，也要让……哦对，赵大哥不在，神医您等着，我这就去揪他过来！”
“人都不在就别排队了，林小哥看完看秋姐姐吧！秋姐姐这伤口大半月了，还一直不见好……”
“还有我的腰！神医，我这腰真是要了命了，上次我就捡个铜板，结果都现在都直不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将病情说了一通，琴逢玉一边听着，一边请脸色苍白的赵大姐坐下，然后看了李相夷一眼。
李相夷非常明白。
不过他现在手上没剑，于是伸手折了一截桃枝，翻手按进土里，带起的气劲将围在琴逢玉身前的人震退一步，其余诸人便如同波浪一般，逐一也退了一步。
小院里安静了。
在场的人这才想起来：对，门主也在场，不听门主师妹的话会被门主揍。
门主的师妹倒是很沉稳，那股气劲只轻轻扬了扬她的鬓发，她本人眉毛也不抬，伸手按在赵大姐脉上，静静听了片刻，开始轻声问诊。
门主就站在一旁，拔｜出那截桃枝，一言不发。
直到他师妹看完了诊，写了药方，思索要交给谁时，门主才伸手接过，递给赵大姐：“去找陈小平，”陈小平就是之前逃走的黑衣少侠，“叫他派人去抓药，告诉他再顶两天，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手。”
赵大姐十分感动地应下，拿着药方离开。
“下一个，林兴。”
门主威严的视线在人群中一扫，“其余人按照方才说的，去排队。”
“诸位放心，接下来几日我都会在，”琴逢玉说，“今日我先将病症重的人看了，其他人要是不着急，过两日来也行。”
李相夷接着道：“四顾门很快就会有专门的医馆，随时都会有大夫坐镇。”
既然确保会有大夫，众人就心定了不少，有人想了想，抱拳：“那我先回去，门主，琴神医，我过两日再来。”
“我也先回去，回头再来。”
“我也是。”
一部分人要么是因为病情不严重，要么是因为懒得排队，纷纷告辞散去。
其余人小声商议着，排好了队，等着看诊。
小院终于有了秩序，没有人人都围着琴逢玉，好像下一秒就会扑上来了。
李相夷稍微放了点心，他看到琴逢玉认真切脉的样子，想起以前和她一起下山，她支摊看诊，他就负责武力管理，正和此时一模一样。
仍旧是她。
年少的记忆猛地浮起，李相夷不由得仔细朝琴逢玉看了一眼。
琴逢玉不知道是不是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下意识也抬头来看。
两人视线相触，都怔了一下，相视一笑。
琴逢玉又低头询问病情，李相夷的目光先是虚虚落在她身上，接着又飞快挪开。
早春仍寒，但李相夷手中的桃花枝原本只有小花苞，此刻却仿佛被春风催开，绽出柔粉的花朵。
院中徐徐的微风，似乎也沾染了清丽的花香。
而此刻，在门外，来找李相夷一起去清源山的四顾门众人，谁都没好意思迈进门里去。
似乎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他们走进去，就是不知礼数的擅闯者。
单孤刀看看那边的李相夷琴逢玉，再朝旁边的乔姑娘和肖紫衿瞥一眼，这回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面带笑意，好整以暇地等着。
就等着瞧吧，反正看这样，李相夷自己就能把火拱起来，也用不着自己火上浇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