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 (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野叟(1 / 1)

他们缓缓走回原路。

道树渐渐高了起来。

一路枝繁叶茂,垂藤幽草,感觉走得不远,四周却已是凉森森的,宛如深山。时近中午,阳光明盛,从枝叶的间隙疏疏而落,化作淡金的连环铺地。

一地的细细的尘叶沾着光,逶迤而去,像遥遥的纷繁的灯火,令人梦迷。

惠歌迷迷糊糊往前走,一手犹在明璘手中。

明璘的手温暖,那一股暖意严严实实罩着她的手,分外觉得那只手大而有力──是男人的手。指节有突出的厚茧,也许是捉笔捉出来的。

她的指尖愈是抚摩,愈发敏感,彷佛有伤。纤纤的刺痒沿着手臂溜上来,窜向腰际,莫名觉得两腿酸软。外冷内热,背脊凉得寒毛直竖,胸口彷佛煨火,热腾腾的。

虽是难受,又有一种难言的快意。整个人虚飘飘地给明璘牵着走,好似腾云驾雾。

明璘也是默然。他知道惠歌现在不相信他,对于一个不相信的人,他的解释都是掩饰。

林子里鸟鸣啁啾,唧唧喳喳,像欢闹的歌乐,令人忘忧。即使二人一路无语,这样走着,那沉默也是和悦的。

再走了一段路,山径的转角头有一株树。叶子浓绿,形似瓜类,有细毛,像淡淡的一层灰。枝头开着数朵大花,颜色有白有红,红的也是浅粉深浓,各有不同,正是方才那些采莲女子头上戴的。

惠歌如梦初醒,将手一抽。

对于自己没头没脑让明璘牵着走了一程,有些难为情,便顺势指着那株树,装出十分好奇的神气,问:“那是什么花?颜色很特别。”

“那是芙蓉。”明璘驻足。

“芙蓉不是莲花吗?”

“对。所以为了区别,也有人称作‘木芙蓉’或者‘木莲’。”

“层层的花瓣是有些像莲花,但是颜色更多种。”惠歌品评。

“木芙蓉的花会变色。初开是淡白或淡粉,逐渐转为深红或紫红。”

“原来花会变色。”惠歌觉得惊奇:“就像少女变成老妪一样。”

“就像你的脸色说变就变一样。”明璘取笑她。

“不一样。”惠歌反驳:“我是反复的,变过去可以再变回来。”

明璘微微一笑,纵容惠歌狡辩。

“那可不要再变过去了。你一人孤行实在危险。会稽这地方,亡命之徒很多,躲在山里,凭险剽盗。若耶山也有一二个人物,畜养鹰犬,颇有部曲。如果撞上了,后果不堪设想。”

惠歌自知理亏,只能弭耳受教,低声咕哝:“知道了。”

明璘又说起木芙蓉。花瓣可以食用,连着根叶都有清热解毒的效用。

惠歌摘了一朵花收在怀里,等着看它变色。

二人继续沿着山径走。

一侧的岩壁爬满葡萄藤叶,挂着累累的淡绿色的花串。

“这是葡萄吗?”惠歌问。

“这是山葡萄,也叫‘薁’,就是《诗》里说的‘六月食薁’。”

明璘站在她身边解释:“这里果实成熟得晚,要等到八九月,样子也就像黑色的葡萄。只是物多有相类而非也,也有形似山葡萄,但是有毒的藤类。如果你发现果实除了紫黑色,还有其他像是黄白青蓝,看着繁丽丰硕的,那就是有毒的了。”

“就像芎藭之与槁本,蛇床之与麋芜。”惠歌不经意地回应。

“举一反三,很好。”

明璘望着她笑。

多年未见,明璘变得爱笑。也不是流于周旋酬酢,倒有些像个孩子,因为得了个宝贝心满意足。孩子宝贝的东西经常很简单,可能是一个胡饼,或者一量新鞋,很容易满足,所以经常乐乐呵呵的。

惠歌开始有些害怕那副笑容,她知道自己是“吃软不吃硬”。这人笑得轻柔无害,愈看得久,愈难对付。

惠歌很快别开头,信口一问:“这里处处是藤萝,能吃的多吗?”

“能吃的不少,好吃的不多。倒是有一种藤很奇妙,叫‘续断’,听说无论怎么砍,都能再长出来,拦腰断之,则生根至地,治疗断骨残肢有奇效,因此得名。续断藤的汁液清澈甘美,如山泉,又叫‘水藤’。如果有缘看见了,你可以尝一尝。”

一路走着,看着,说着南方特有的草木,惠歌觉得很有意思。这跟读书所得的知识完全不一样,读书总要靠些想象,想象常与现实相去甚远。

迂回地绕了一程,忽然有霁色。两侧生着一种细而直的树,排列井然,枝叶高耸疏散,淡蓝的天空露了大半的脸。

上方看着开朗,下面依旧绿意盎然。纤密的山蕨叶有一种工巧的感觉。还有一种像芋的大叶子,大得几乎可以作障扇,遮去半个人。

诸多草叶拦路,明璘虽然走在前头,时时留神后方。拨开面前的枝叶,也要等惠歌过去了才松手。

接着一程下坡。有许多竹,簇簇丛生。起初只看见上面的枝叶,还不觉得如何,后来才发现底下的竹根大得出奇,比人的腿股还粗。

明璘说,这种巨竹有人呼为“篔筜”──竹最大者。也有人说是“狗竹”──竹节有毛。然而又都不尽然,篔筜皮薄,生于水边,狗竹临海,所以他只称“大竹”。

沿着大竹丛下行,间或有咚咚的林声从上方传来,像是竹管相碰造成的。

然后有淙淙的水声。

林荫尽处揭出一片微光,那里淌着一条小溪。溪的另一边的山坡上是一片草。绿叶紫脉,婆娑郁茂,沾着冉冉的水色,看着很鲜嫩。

有个老翁在那里采草。

原是佝偻着,听见步屧声响,便直起身来察看。头戴葛巾,束法洒然,巾角四翘,四面落着乱蓬蓬的灰白的发。须眉一并拉杂,然而眼睛有精神,光明洞彻。风神斯文,略带些精悍,不似寻常村夫野老。

瘦小的身材,褴褛的麻布袴褶,露着黝黄的手臂和脚胫。背着竹筐,一手持竹刀,一手握着一把草茎。

老翁看见明璘,先是“噢”一声,彷佛很惊喜。旋即笑起来:“伯玉,你回来了。”

伯玉是明璘的字。老翁显然与明璘相熟。

明璘笑着拱手,略作个礼。他向老翁介绍惠歌:“这是伉俪。”

惠歌对明璘这样介绍自己有些不自在,可是二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一时也说不清,只好应承地笑一笑。

明璘又对惠歌说:“这一位是桂花居士,居所遍植桂树。博闻多识,犹善庖厨,果蓏素食亦佳美,我经常受邀就食。”

惠歌恍然,难怪明璘山居不仕,样子倒比从前丰满些。

那居士也不避忌惠歌的妇人身分,细细端详,点了点头:“眉宇有桀傲之气,确实不是一般妇人。”

堂堂地评头论足,惠歌摸不着头脑,只是默然。

居士又转向明璘:“好些日子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遇害了,原来是去接了家室过来。”

原来这里盗贼的祸患真不小。惠歌想。

“居士也知道,我一直想带她来看一看。”明璘说。

“良愿得从,我也为你欢喜。今日我作主人,你们切莫客气。”

“有劳居士了。”明璘也不客气。

老翁说了几句闲话,又弯身下去忙活。惠歌站在这一头,望着老翁手里握着的草茎,问明璘:“那是什么草?可以吃的吗?”

明璘说:“那是‘虎杖’。你看它初生的茎有节,形似杖藜,上面有紫红色的像虎斑的纹路,所以叫虎杖,也有叫‘斑杖’的。茎叶可以吃,根可以入药。”

他俯身看了看,“啪嚓”一声,扳下一枝虎杖,从断处一缕一缕撕开表皮,递了过来:“茎多水,生食可以解渴。”

惠歌接过来,浅浅咬了一口。眉头紧皱:“好酸。”

她本能地将手挪得远远的。明璘见她将那枝虎杖又挪过来,以为她不要了,随手接过,吃了起来。惠歌看着明璘吃她吃过的东西,很自然的神气,先是有些不过意,彷佛糟蹋对方一片心意,渐渐不知道如何,一股燥气从胸口蒸腾而上,脸庞也热了。

一抬眼,发现桂花居士不知何时又直起身,笑咪咪看着他们,吓了一跳。深怕给他看出自己的异样,急忙俯身,去看一地的虎杖。

明璘吃完了,对着惠歌的脊梁说:“起初是酸的,吃久了会有些甜味。”

惠歌只觉得脸边连着脖颈汗津津的,莫名狼狈。有些气恼,也不想吭声。

虎杖的茎是空心的,容易断,除了老的皮厚,要用上竹刀,大多用手就能收采。扳折的时候啪嚓作响。惠歌从前就喜欢这种爽利的声音,所以喜欢踩水洼,踩枯叶,啃生芜菁。

她一连扳了数枝虎杖,来了兴致,便专注地找着,采着。燥气很快退下去了,开始觉得冷。

在山里,又在溪边,她鬓边的薄汗接触那一片清凉水气,几乎有冻冰之感。她一下子也采了许多,便用两手举着问:“这样够了吗?”

“够了。可以回去了。”居士微笑着说。

他住的草庐邻近山腰,长着许多桂木。桂是南方的特产,惠歌虽然见过很小部分的桂枝和桂皮,作药或香料,树木本身仍是带有传说色彩的,例如生在《山海经》里的招摇皋涂之山,或者月亮上,听说高达五百丈。

起初她看到一整棵桂树,略带些白斑的树皮,细长的翠绿的叶子,刻痕似的叶脉,已经觉得稀罕。接着看到一片参天的林子,更是啧啧不已。

她问明璘:“这就是百药之长的桂木吗?”

明璘却说不是。

这一片桂林,树皮薄,气味也没有药用的桂──或称“木桂”──那么辛烈。桂木多变种,既然这一片桂林也是香的,山民便以“芳桂”称之。

这芳桂也是物以类聚,其类自为林,林间无杂树。开着花,轻黄色带一点绿,枝头叶底,星罗云布,像轻飘飘的异色的尘网。清馥的香气断断续续,像一个既好奇又娇羞的少女,一下子露个脸,一下子跑不见。

花叶底下有一间屋子。

茅草搭的屋顶,两面坡式,厚厚的,低低的,像个大草垛。竹子扎的墙篱,是年深岁久的苍灰色。屋前一侧紧邻一间竹棚,棚下一口泥灶,灶上有锅釜刀勺。一个笸箩,盛十来个黄澄澄的果实,略比枣大,放在沉沉的屋影边际,鲜艳触目。

惠歌想,那大概就是江南特有的甘果──橘子。

灶边一具竹架,放各种厨膳器具。还有一口瓦瓮,后面垒着高高的柴薪,覆着一个簸箕。

屋子另一侧隔得远些,有一间薄木板搭的矮屋。没有窗,中间一个方正的洞口。前面架着带桠杈的短木,像禽鸟的栖木。

惠歌见了便问:“这里还养鸡吗?”

她的右边是明璘,前面是居士。老人腿脚不便,也不愿拄杖,一只手捉着肩上的筐条,一只手按在腿上,慢慢腾腾地走。听见惠歌的问题,悠悠回答:“我养了几只竹鸡。”

“怎么那里面这么安静?不像有鸡的样子。”惠歌又问。

“大概是去哪里觅食了。天色晚了就会自己回来了。”

“先生倒是驯养有方。”惠歌感叹。

“这不算什么。伯玉才厉害,野兽都喜欢亲近他。我还见过一只鹿带着一群鹿来找他,跟着他玩了许久才散。”

惠歌想到先前看见的那只鸬鹚。难道明璘现在仍是仁慈得过分,连野兽都知道?

居士走进竹棚,搁下背上的竹框,让惠歌他们先进屋里等着。惠歌贪看桂木,在外头延挨着没有进去。明璘也知道她好奇,便对居士说他们在屋外休憩即可。

今日天晴,凉温宜人,还有景致可看,进了屋里倒阴暗,确实是屋外好。居士便拿草席出来铺设。他又去取水,才发现瓮里所剩无几。明璘便提了柳罐去取水,惠歌帮着居士生火炊爨。

惠歌自从发中以后,再没有用过火燧,还要同一个长者共处,窘迫之余,手脚更是笨拙。这个时候不由得念起作中人的好处,叹了一口气。

居士站在灶前,剥着虎杖表皮,留意到惠歌的动静,微笑着说:“住在山里,虽是清幽,凡事都得身体力行。到了我这把年纪,更是时时觉得辛苦。你愿意随伯玉归隐山林,倒是难得。”

惠歌坐在一边,听见这话,低下头去,背着老翁,皱起眉来。她想,这老头与明璘交好,即使听了实话,知道她是给掳来的,大概也不会帮她。尽言吐实,后果难料,不如只说些闲话,探些消息。

她正寻思,居士又说:“难怪伯玉对你念念不忘。”

惠歌一呆,嘴里筹措的说词全落下了,反问:“他对我念念不忘?”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