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 (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铜佛(1 / 1)

乌桕的红叶轻轻涌着。

细巧的叶子,稀疏的枝枒,虽是密密麻麻,布去半个天空,形影却单薄轻盈,似乎也感觉不到风,依旧兀自晃荡。底下积了许多落叶,树上仍然郁茂,那滟滟的红色便彷佛生生不息,漫天遍地。一路漫到门边墙前,太汹涌了,汇聚成赤淋淋的血流,四面淌着。

吕大耳落在门外。站在院中,只能看见门边那直绷绷的两条腿。

他的一截手、手中的钢刀和陆士远落在门内。陆士远的颈子上有一条刀伤,是吕大耳没能完成的想望。他的刀方切进寸许,惠歌掷出来的刀便令他的手和身躯分离了。

陆士远虽然流了些血,并不足以致命,栽在那里,却也像死了一样。心思仍然躲得远远的,没有因为肉身的疼痛回来面对现实。

仓促之间,瞬息万变。

尤其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人们都有些发怔。

惠歌也怔着,双手也仍然颤颤的。吕大耳大概是死了。她终究还是破戒了。

心里空空的,平泛的几乎没有波澜。或许是刻意不去想,像躲在帘幙内,看着外面的人物影影绰绰。也或许是她已经设想过,现在才能平静地接受。毕竟在方才那种危急的情况下,或者说在魏国这种飘摇的世路下,不可能不杀人。甚至在多年近似寡居的生活经历,见过那样多的坏人,她犹能苦苦忍耐至今,已经很不容易。

如果真要在她麻木的感觉之中理出情绪,大概有一丝惭愧,对于老花。因为这是老花的教诲,还说若她不遵守,他就杀她。当然她现在也知道那不过是虚言恫吓,老花不会再回来了。只是对于自己没能守住这份承诺而惭愧。而且朝槿说过,中人易疯,老花的教诲很可能与此有关。只是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

她的手渐渐暖了,不抖了。

朦胧地想到明璘,他特别爱护动物,当然也包括人,大概也会对她深恶痛绝吧。朦胧地觉得伤心。从前最喜欢的两个人,小白和老花,都已经离她非常遥远了。

忽然一道尖锐的声响划破天际。

趁着贼众惊愕之时,奚特真示意丑奴,对空射出鸣镝。

一连三支。

镂空的铁箭镝咻咻作响。

奚特真猜想今日有变,只是不知“变”在何方,遂在廨舍、军营和此处调兵遣将,安排精兵三百枕戈待命。这三支鸣镝便是接援的信号。

前院里紧接着一片砰砰锵锵的响声,刀斧矛槊都醒过神来,相互击鸣。有两三个游民持刀要杀陆士远。奚特真的几个卫士抢上前去,围成一圈,将人护在中央。

另一头的韩寡妇持剑攻向奚特真。唰唰数下,锋锐凌厉。

奚特真没想到看上去这样瘦削的像根竹竿似的妇人,身手甚是矫健,匆匆抽刀格档,一时左支右绌。丑奴弃弓拔刀,赶来护主,两边的人也混战在一块。

惠歌仍盯着门边的乌桕。

摩尼蹲踞于枝叶之间。垂着发,不是全然披散,而是低低地挽在背后。还是穿了一身红,不过换作方便行动的戎装,绛色黄缘窄袖小口袴褶。装扮比那一夜更有些人样,然而那一双简洁单薄的小眼睛,细米似的瞳子,依旧阴森诡谲。

他的手中捉着一柄红漆弓,方才偷袭惠歌的急箭,就是他射出的。原以为趁惠歌不备,这一着出其不意,必能毙命,然而仍是失利。一时伏在那里,像红暗的夜里一只饥渴的兽。

惠歌这时才觉得左半边的脸际湿漉漉的。伤口渗着血,疼痛细细地刮着。

她缓缓走过去。走了三五步,摩尼倏忽一跃,从树上飞落到堂屋的一侧。

闪身进了青葱的竹丛。

竹丛后面是许多花树。开的花颜色幽素,淡淡的青白色。细细纤纤的花朵,拢成塔似的尖形,一簇一簇从浓绿的树叶中涌出,勃腾腾地,像无尽的霏霏的烟霰。

摩尼一路窜进树后的高楼。

楼高三层,黑瓦朱门。凝立在那里,上面是阴白的天,下面是阴绿的树,分外鲜妍触目。

即使这样靠近地看,依然有种浮幻之感,像故事里矗于烟峰碎岭的高门华屋,转眼都是些野草断石。

朱门半敞,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方口。也看不出里面有什么。

大概藏着陷阱。

那个摩尼也知道正面交锋没有胜算,所以这般躲躲藏藏。

惠歌刚动过手,体内充斥着一股犷悍的血气,来到楼前,也不觉得害怕。摩尼身怀毒技,总是要伏法的。除了她,也没有旁人能够应付他。

她伸手推开另一半门。

铁腥味很重。

也有些像铜臭。

楼屋里不是全黑,墙上开着斜织格纹小窗,渗进一小片濛濛的白。然而大半仍是暗昏昏的,显得特别阴幽。

左右搁着许多高大的兵籣──陈列兵器的架子,有横陈的,也有竖置的。靠近门这边的大多空了,较里边的还陈着兵杖,上面是长刀、马矟、钺戟、殳、戈等长兵,下面挂着弓弩。

左面墙前满满的箭箙,也是几个稀落,几个密密地盛着箭矢。另一面墙前摆着革盾,还有几个黑漆箱子。

这些都是武库的器械。前边的贼众取出部分,余下这些或许真如奚特真所言,要留给城外山贼所用。一般而言,武库里除了兵器,还有些杂物,例如罪人的首级作成的器具。听说是匈奴人的风习,然而汉人很早之前便也这样作了,将仇敌的首级煮过再施漆,作为饮器或便器收藏。或者膏油,以应火攻之需。或者奇珍异宝。那些黑漆箱子大概放的就是这些杂物。

越往里走,越令人悚然。

里边墙前,楼梯旁,立着许多佛像。暗暗的铜黄色,也有几尊是锈红色。昏暗中分辨不出质地,然而表面那一层隐微的冷光,以及空气中的金属气味,大半应仍是用铜铁铸造的。

佛像或大或小,或坐或立,或背后一圈火焰纹,或足底一朵莲花座。神态倒是一致的俯首闭眼,是此时佛像常见的面貌,沉沉地,悯然地,聆听世间疾苦的样子。如果放在敞亮的地方,俨然是壮丽的佛龛,大概也很庄严,然而此时密密地聚在屋里,黑森森的慈眉善目,只令人觉得无比恐怖。

惠歌原有的那股扬扬的意气很快消失了。走在里面,瞅着周围的兵器和佛像,不免有些惴惴的。

不知道是心神的影响,还是此处环境所致,摩尼的中人的气息变得难以捉摸。散在里边,奇异地左右皆有所感,彷佛连成一片。

惠歌小心翼翼地朝那群佛像走去。

正中立着一座大佛。

高达七八尺,头顶一个高高的圆髻。听说佛的头顶有块肉,浑圆高耸如发髻,佛家称为“肉髻”,是佛所独有的“三十二相”之一。此时的佛像如果不是戴着宝冠,便多是肉髻的形象。

大佛垂着大大的耳朵,闭着长长的眼睛,圆润的双颊,浅浅地笑着。身穿通肩广袖大衣,衣褶细密的像涟漪,即使只是线条的刻画,也有一种穿戴靡丽的感觉。张着两手,却不是常见的右手朝天、左手朝地──“施无畏印”和“与愿印”,只是略向上平展,像一个人游说着一群人的手势。

仔细一瞧,这些佛像的手势都很随意。或托腮,或捉衣带,或者只是垂在身侧。更多坐着的,只是一手搁在曲起的膝头,一手撑在身侧。

远远的靠近梯口的角落,还有一尊坐着的铜佛,曲着一只脚,双手迭在膝上,头枕在手上。头上戴着花冠,肩上披着暗黄色的锦帔。锦帔长广,边缘的卷云纹从肩上绕过胸前,垂过肚腹,直至腿边。

模样唯妙唯肖,简直像个人。

惠歌方朝那里走去,远远的另一端,忽然“咯噔”一声。

摩尼从佛像身后窜出,一蹬一踪,一下子闪到惠歌身边,出手直刺颈间。

惠歌本就全神贯注,听见动静立即调头,后发先至,右掌横伸,反抓摩尼的腕子。还是那只残缺的指爪长得像野兽的手,忘记是左手还是右手──或许两只手皆是如此。

她也没多想,捉着摩尼的手一甩一抖。啪嚓数声,那条手便肢骨破碎了。

摩尼发出哀号,继而怒吼,张着嘴扑过来,像头怒极的困兽。

所谓“困兽犹斗”。

惠歌给那张血口吓了一跳,撂开摩尼的手。摩尼偻着背,瞪着眼,张着嘴,模样歇斯底里,脚步倒很沉稳,盘飞腾挪,进退有度,在狭窄偪仄的楼屋里一点也不泥滞。他用另一只手作出攻势,放弃像剑一样的刺击,翻掌成爪,虽然只有三只指头,进退之间,尽是锋锐狠辣,似乎非要抓下一些什么不可。

惠歌凝神躲闪。

数招之后,摩尼气力稍衰,肢骨破碎的疼痛也愈发牵制他的行动。惠歌趁隙捉住他的另一只手,掌心劲气一吐,顿时使之筋骨寸断。

摩尼又叫了起来,声量不大,似乎声嘶力竭了。倒退数步,垂着双手,“咚”的一声,跪倒在地。脸藏进胸前,呜呜哭了起来。

“我是……天使……呜呜……我失去了……那么多东西……就是因为……我是天使……”

他断断续续说着话,内容颠三倒四。时而一阵抽泣,胸膛鼓动得很厉害,肩头直打颤。斗大的泪珠落在泥地上,打出一点一点青旋旋的水印子。

摩尼哭得痛心疾首,直令惠歌心烦意乱,一时拿不定主意。

以这人的凶险狡诈,理应要杀。但是此时他受了重创,双手已废,精神也开始混乱的样子,似乎不必然要痛下杀手。

摩尼的哭号越来越尖锐,从耳中灌进她的脑袋,怒涛似地来回激荡,又像演奏中丢了音调和拍子的乐队,急匆匆又闹轰轰地疾驰。

她昏昏地看见左右佛像,仍是沉沉地垂着眼。眼下是深长的魆黑。似乎闭上了,又似乎没闭上。似乎凝神细听,又似乎无动于衷。

想到佛家说善恶报应,她杀了人,也会有恶报吧?如果继续杀人,是不是总会恶贯满盈?

惠歌一阵悚惧,打了个冷颤,像谁在她身边张起无边无际的罗网,细密的透不进一点光。那黑暗简直令人窒息。

她赶紧退开来,竭力定神。

摩尼阴险毒辣,初至太守廨舍那一夜,原以为擒住了,眨眼他就害死两个卫士。如果这时候放他一条活路,又酿成祸害,岂不是重蹈覆辙?退一步而言,就算她不杀他,作为这场逆乱的元魁之一,摩尼终究不免于刑戮。她反正是破了戒,所谓夜长梦多,还是由她在此时了结才好。

下了决心,往前走了数步,却又打住。

她忽然觉得很奇怪。

摩尼自知不敌,所以起初藏在树里偷袭,现在又跑到这里来,为的是什么?

这里唯一古怪的地方,就是影响她对清气的感知。即使摩尼便在跟前,却彷佛也在别处。

甚至方才摩尼的偷袭也很古怪。摩尼的功力比吕大耳更加深厚,为什么她一点也没发现他藏在那里呢?如果她早发现他,或许不至于失手杀人。

难道是因为吕大耳的清气的掩护,所以摩尼的存在变得很模糊?

中人罕见,一个已是难得,她还没有同时遇上二个中人的经历。如果一次遇上二个,甚至数个中人,他们体内的清气相互遮掩,或许在感知上便只有一个人。

一阵恐惧惊闪而过。

电光似的,令惠歌陡然斛觫起来──这里还有别人。

一种没来由的迫切,令惠歌回过头,看向身后。

那里竟然变了。

原来角落里那一尊闭目安睡的铜佛,此时直起身,安坐在那里看她。

还是一双狭长的眼睛,透出一点漆黑的小瞳子,眼珠下缘轻轻点着眼眶。表情很扭曲,翘着一边嘴角,另一边却往下撇。

惠歌一下子想起奚特真说过的样子──半面笑,半面哭。

那翘起的咧开的半张嘴,嘴角的缺牙的窟窿,在昏黑中也无比醒目。

惠歌的胸口一片寒深。

惊骇像漫天大雪,冻住她整个人。她记得很清楚,昙影那一处缺牙。

那个佛像──那个人,就是昙影。

只见那张嘴搓尖了,“呼”的一声,朝她啐了一口。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