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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1 / 1)

奚特真瞥一眼门边的第令和婢女,只是微笑。

陆士远也笑一下。

大病初愈,看着还很虚弱,嘴唇和脸色一样白,连着那个微笑也是楚楚的。原本就是温柔的样子,现在更添了几分忧戚。但是奚特真知道,他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都说女人要用骗的,阿鹿这副容貌可以说是“天赋异禀”,毋须言语,就能将女人骗得团团转。

“我实在不明白。那有什么好不能接受的?”

陆士远摇摇头,又说,他喜欢前妻活泼爱笑,前妻的表妹也是类似的性格,他自然也喜欢。前妻要求他只能忠于她一人,根本是强人所难,违反人性。说到底他才是受骗的那一个,要是知道前妻会作出那样极端的选择,当初他才不会选择她。

在他们男人的谈话中,总是把女人作为食物或猎物来品评,其中妻子属于最乏味的脱粟或最轻易的家鸡,有时候会说到很不堪的地步。陆士远因为前妻的事饱受流言蜚语折磨,也不知道会说到什么份上。奚特真不想给惠歌听见,便作个结论收尾:“女人的心思实在难捉摸。”

“所以我才不想捉摸,懒得去管她们在想什么。”

“不过或许不是你的前妻冤魂不散。”奚特真转移话题。

“不是吗?”

奚特真将摩尼的手法简略地说了。

“所以我是因为那个奇怪的味道才产生幻觉?把贼人认成韶英?”

“很有可能。”

“这手段真是太阴毒了。”

陆士远咒骂几句。虽是有气无力,内容也充分显示他的愤恨,像汉人的史笔,精简而惨酷──亲无远近,尽夷其族。

奚特真又说:“韩寡妇或许与此事有关。我得到消息,再过三天,就是六斋日,韩寡妇要举办斋会,讲经说法,布施羹饭。届时我会带人过去,防范未然,也能趁机搜查一番。”

“好。随你安排。”

“我原想着如果你好得快,有气力,可以一同前去。但是那一日正好超过你的休假上限六十日,必须要去公廨视事。羊再来一直嚷着若你不出现,他要上告刺史将你解职。”

“那个老奴官真是虎视眈眈,就怕漏了我的错处。”

“所以那一日你先去视事,我会多派几个守卫,以防有变。”

“好。”

奚特真走出来的时候,惠歌正站在那里看樗树。

树不高,枝条也细,上面栖着几只虫子。形体像蛾又像蝉,翅膀四瓣,红艳斑斓,俗称“花娘子”。樗树在开花结果的时期有种臭味,花娘子特别喜欢那味道,颇有情有独钟的意思。惠歌留宿此处多日,这树和虫都见惯了,只是在这里等着,实在没什么可看的,还是来看这树和虫。

见人走出来,她便转过脸去。还站在原地──这处角落离大屋最远,是个说话的好位子。

奚特真见惠歌神色森冷,猜想方才的对话大概全给她听见了。

走过来,笑着确认:“我和阿鹿的对话,你都听见了?”

“当然。”

“二十三日午时,你跟我去一趟韩寡妇家。”

惠歌冷笑,不答反问:“妹夫跟别的女人有孩子?”

口气三分质责,七分讥嘲。

“噢!你也听见了这个。”

奚特真仍是笑,轻描淡写地说:“是有那些风言风语,说阿鹿一位知交的孩子长得像他。对方倒是不当一回事,还说是种称赞,因为阿鹿相貌好看。”

惠歌默然片刻,想明白了。

陆士远的知交的妻子就是前妻韶英的表妹,二人有过风流罪,因此有谣言说知交的儿子其实是陆士远的。这件事大概发生在前妻孕期,最终导致前妻投井。后来宅院闹鬼,所以陆士远舍宅为寺。

这个故事里的妹夫和惠银口中深情的形象相差太远了。方才那样漫不经心的埋怨的语气,直听得她心里发寒。听奚特真的口吻,似乎也不把这件丑事当一回事。他们能够长久交游,自然是一丘之貉,可是她还是无法克制地感到悲哀。

垂着手,指尖像有寒风回旋,一阵一阵地发冷。

又想到惠银,一定不知道此事,否则她将两人相遇的往事说得那样美好,岂不是在诓她?若不是看在他们夫妻情深,她也不必然会有此行。

惠银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但是她还是要告诉她。在惠歌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比活在谎言之中更可悲了,彷佛樊笼中的鸟兽,任人驯狎,观赏逗弄。诗三百之所以珍贵,因为里面的情感都是真的,都是“思无邪”。

奚特真看着惠歌沉思的样子,对于她的念头也有些察觉了。淡淡地说:“这件事也不是秘密,陆氏阖门上下大概没有人不知道。”

他才说完,那边大屋里走出一个婢女,对门卫报告说陆士远想喝酪汤,走过院门去了。

惠歌看着婢女走出来又走出去,呆了一呆,好一会才回过神。

她意识到方才陆士远述说往事的时候,除了奚特真,还有第令和婢女在场。可见他本人确实并不怎么遮掩。

原来惠银也知道吗?

细细一想,惠银性子柔顺,善于隐忍,好像也不是不可能。难道就是因为知道了,所以时时想着从前,因为从前的那个妹夫还是美好的?抑或是为了孩子?

“所谓‘不痴不聋,不堪作家翁。’”奚特真又说:“许多人装聋作哑,也是为了家门和谐。”

指尖的寒意沿着手臂靡迤,连着颈际和背脊也是凉丝丝的。

惠歌激愤的心渐渐止息了。诗三百毕竟是诗,不是现实。

她也不是小孩子了。

再开口,已经换了话题:“二十三日中午,要上韩寡妇家?”

奚特真见惠歌不再追究,心下一宽,回答:“对。朝廷有诏令,斋会需要严密守视。我想趁这个机会,你也可以去查一查底细。”

惠歌稍作迟疑,点点头。

方才听说妹夫当日不会同行,她有些不安,对方毕竟有二个中人,如果声东击西,他们将措手不及。可是方才见识了妹夫的本性,不由得有股憎嫌的感觉,再想她也不可能一直守着妹夫,揪出此中元恶才是要紧。贼人有意令妹夫病故,迷惑人心,不可能突然又取他性命。也就不说话了,转过脸,看着天色。

“好像要下雨了。”她喃喃地。

“每天都是这个样子,每天都没下雨。”奚特真微笑着说。

“应该快了。有种雨天特有的腥气。”

“巢居知风,穴处知雨,你不是狐狸,就是老鼠。”

汉人很早观察到这个现象,巢居的动物可以预知大风,例如鹊鸟,起风之前就飞走了,穴居的动物可以预知大雨,例如蚂蚁,下雨之前就跑出蚁垤。奚特真见惠歌容色抑郁,有意逗她。既然她知雨,可能是穴居的老鼠或狐狸变的。

惠歌斜了他一眼,回答:“吱吱。”

学老鼠叫了两声,本来是带着嘲讽的意思。

叫完自己莫名觉得好笑,抿着唇,嘴角微微勾起。

奚特真看着她,竟有些心荡神摇。微微倾身,几乎要伸出手去,将她搂进怀里。

惠歌见他不说话,又想到方才的事,那一抹淡淡的笑也冷了,转身走开。

奚特真自嘲地笑了笑。想不到他也有为女人感到苦恼的一天。随即走出院门,调派斋日所需的人马去了。

日餔的时候,一层层的灰云散开了些,间隙染着淡黄色的光。那光很快消失了,像上头有谁持着一盏孤灯,来了又走了。云层底处积着墨色,湿漉漉的,似乎一掐就能泄出淋淋一条水流。

惠歌在房里用晚食之际,便下起雨来了。

瑟瑟有声。彷佛外头堆满层层的蚕箔,有许多蚕在那里吃叶子。

这样的细雨下了一夜。

断断续续地,又下了二日。到了二十三日,雨是停了,却也不见放晴。

韩寡妇家的乌桕洗得更加红艳。映着苍白的积云,像鲜浓的血迹。

宅门大敞,前庭张幔搭屋。

正中一间青帐,帐中有张大木床。床上一座铜佛,闭目而立。左右布置着铜盘瓷盌,澡豆白毡,鲜花枣果,以及香炉经卷,供僧人礼佛行香、诵经唱导所用。

东侧的皂幔支着一溜三足铁架,架上数个双耳铁釜。侍女拿着长竹杓在那里煮薄粥。除了粟米,只掺了些菜叶草根,看着烟气袅袅,却毫无味道。

对侧铺着席子,还未到中午,已经来了好些人。约有三四十个,除了游民乞丐,也有许多城民。戴着荷叶帽,披着蓑衣,黑压压地坐了一地。

奚特真才在门边下马,守门人立刻迎上来行礼:“大人有何要事?”

“先前有妖贼假借释教之名,惑乱百姓。朝廷有令,乡里若有设斋,必须严加周防。所以我今日才来看一看。”

守门人看看奚特真身后的惠歌、丑奴,以及二列人马,尽皆急装,弓刀具备。苦笑着说:“大人这阵仗太吓人了,只怕人们见了不敢进来,可惜我家主人的美意。”

奚特真微笑:“这也好说。我只进屋里看一看,没有异状的话就走了。”

他想要找的是武库给盗走的戈甲器仗。如果这里没有那些东西,这些人手无寸铁,也不足为惧,没有重兵守视的必要。

而惠歌不喜欢在暗地里偷摸着来,既然奚特真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她也跟在身后,堂而皇之地审视着。站在门前,一点也感觉不到摩尼或吕大耳的存在。根据先前的经验,这座宅院颇有古怪,她不敢断定二人不在此处,依旧警戒着。

守门人又是皱眉又是笑,又是为难又想两全,委屈地说:“我家主人是个寡妇,生活简单平淡。除了积蓄一些米粟布帛,没有别的了。”

“既然是这样,更不怕人看了。”

说话间,韩寡妇得到通报,领着侍婢走过来。

正是惠歌先前见过的主仆二人。

韩寡妇走在前头。头顶十字髻,脸颊两侧垂着齐脸的发鬟,贴着面颊,掩着耳朵,将一张马脸修饰得更长。鼻子也是长而高耸,看上去有些男相。或许是这个缘故,眉毛画得特别细长,添上几分纤秀。穿戴的首饰一并小巧玲珑,髻中一个珍珠铜方胜,不过二三寸。颈上一条珍珠项链,细如粟米。半旧青襦白裳,没有其余花样。

装扮朴素,脂粉淡薄。

这样迎面看上去更显高瘦,若不是早知底细,也看不出是个富家。

妇人向奚特真颔首,带着微笑,很和气地说:“今日有贵客至,真是令贫舍蓬荜生辉。下人无识,还请大人莫要计较,快些进来吧。”

转头又对守门人说:“你先带大人的人去系马。”

于是一干兵人随守门人安置马匹,奚特真、惠歌和丑奴随韩寡妇进门,来到正中大帐。

“久仰妇人名德,得幸一会,确实清心玉映,名不虚传。”奚特真说。

“大人真会说话。今日是六斋日,即六恶日之一,小鬼横行,令人衰凶,诸天神佛也会下凡来观人心。听闻若于此时持斋布施,宣唱佛名,说法听法,礼拜忏悔,就能趋吉避凶,得无量无边福德。大人也是前来礼忏受福的吧?就与我一起坐在佛前吧。”说完便转身嘱咐侍婢:“去抬张独坐过来。”

本来奚特真见韩寡妇身子单弱,声色和善,也有些松懈了,不想太为难她,可是听了这一番话,却觉得不对劲。

如果他是轻装简从上门,说是来参加斋会还合情理。可是他带着一大队人马,她好像没看见一样,说着客气的傻话,便令人有种异样的感觉。彷佛早就知道他的目的,有意延挨着。

于是他也转身低声交代丑奴,让兵人尽快过来列队。又向韩寡妇笑说:“妇人盛情,自是难却。只是今日有公务在身,不得已要查一查此处。”

韩寡妇一怔,敛起笑,皱起眉。眉毛细,分外凄楚,像有诉不尽的闺怨。

“大人,我是一个寡妇,守着一点薄财过日子。无夫无子,这一生也没什么可盼望的了,只想着多修功德,多种福田,来生能去到好地方。大人无缘无故要搜我内房,实在令人惶恐,不知所为。”

她看一眼帐外,又挨近了点,轻声说:“现下又来了许多邻里父老,许多双眼睛这样看着。即使我是清清白白的,也还不知道背地里会如何编排我呢。”

那一边等着的人越来越多。

鼓噪的声音像一群蜂似的越涌越近。开始有几个人在喊饿。

侍婢带人抬了独坐过来,韩寡妇又让她先去分送粥食。虽说斋会的流程一般是由主持的僧人礼佛灌佛,行香升座,之后诵经说法,咒愿祈福,最后布施斋饭。但是如果饿得昏头转向,不仅不能好好礼忏听法,或许还会闹出事来,所以韩寡妇觉得也不必拘泥一时。

侍婢去后,丑奴领着兵人前来。列于院中,行阵齐整。

那一种蜂似的鼓噪的声音又退远了。两侧的婢女和城民都在观察这群兵人,言行举止也变得小心翼翼。

说话的人少了,周围渐渐陷入沉默,便有一种秋天的肃气,似乎即将落下一场寒霜,生物都躲起来了。

尽管奚特真和韩寡妇还是和颜悦色,那笑颜也有些寒凛凛的。

“妇人言之有理。”奚特真说:“那么我只带一个仆从进去,作着游赏的样子。其余兵人留在院中,这是根据朝廷诏令,视察斋会进行,也不是针对妇人,应该便于名声无碍了。”

“大人究竟何故要查我的屋子?可否仔细说一说?”

韩寡妇又朝奚特真挪近一点。风中捎来一种沉檀的香味。

奚特真看看惠歌,见她只是默然看着一旁,没有异状。虽然心中狐疑,仍旧耐着性子周旋,找了个借口,说有人看见她家收养盗贼,藏匿尸体。

韩寡妇自然矢口否认。

二人说着话,惠歌也没有听进去。那一种香木的味道吸引着她。起初以为来自韩寡妇,然而一下子就消散了,似乎也并不是。或许是床上的香炉。

香炉摆在书案的一端,另一端齐齐整整摆着《妙法莲华经》和《金刚般若经》。都是这时候经常读诵的佛书,也像歌谣般令人熟悉。光是这样看着,就不自禁地想起其中字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知道如何,她在人群之中──正如此时此刻──格外能体会这种虚无的仓促的感觉,像一粒沙掺进滔滔溪流,一晃眼已不知身在何处。

隔着一个铜盘,另一边放着浴佛的用具。佛的生日是四月八日,一般佛寺皆在此日准备香汤浴佛。大凡与佛有关的事物,人们都认为具有神奇的力量,例如佛书,有金刚力士、吉祥天女护持,能镇恶辟邪,洗过佛像的水,也是“吉祥之水”,用来洗头面,能涤除邪秽。所费既少,福德尤多,但凡家中自有供养佛像者,也时常浴佛。将佛像置于铜盘,以澡豆香水浇灌,擦拭干净之后,再以浴像之水祈福。

惠歌忽然注意到那一迭厚厚的净白的羊毛毡。如果是用来揩拭佛像,未免准备得太多了。

远远地,一阵扑簌簌作响。

似乎在哪里惊飞一大群鸟。

她转过脸去看,还没看见什么,訇咚的鼓声动地而来。

不是报时用的规律的节奏,急匆匆地乱挝一通,彷佛惊雷震天。槌得那样奋力而迫切,也有种狂喜之感。

大帐后方的堂屋突然跑出一群人。披甲持盾,扛着好几袋皂布囊,扔在地上,砰然作响。

揭开来,里面尽是刀兵。也有弓矢、矛槊、斧钺等,森然一片。这样多种的兵器,不是寻常市买可得。

有人大喊:“喝下药!拿上刀!喝下药!拿上刀!”

陆续有人接着喊,回音似的连绵不绝。

原先坐在席上的民众,许多跟着将薄粥一饮而尽,撂下木碗,上前取刀。也有几个看上去不知所措的,躲到一旁瑟缩着。

奇变陡生,乱糟糟的鼓声更敲得人心慌意乱。堂屋里涌出的人潮也是惠歌始料未及的,四面皆是呼吸声,分辨不出远近。见人群聚集过来,本能地退开数步,与奚特真、丑奴等卫兵站在一起,怔在院中。

闹轰轰的喧声止息的时候,他们已经被一圈白晃晃的锋镝围住。

门口也有几个仆人守着。那一张一张木木然的脸,黑洞洞的双眼,看似了无生气,却紧咬着牙,透着一种古怪的横厉。

奚特真和惠歌此时都明白了。薄粥里下了药,从这些人的神色看来,应是与先前冀州妖贼逆乱类似的药,能使人麻木不仁,浴血奋战。这些人拿着的就是从武库盗走的兵器。

韩寡妇从白毡中抽出一柄利剑,仍是笑吟吟地:“天使留着陆明府的狗命,原是等着北方义军攻下定州和瀛州。此二州为河北雄郡,地势峻阻,物产沃饶,一旦沦陷,则狗魏大势已去,届时乘之而起,所求必如意。可惜有人来坏事。既然你们迟早要找上门来,我们也不用藏着了。说起来还是托你们的福,陆明府的狗命可以了结了。”

方才的鼓声大概来自更楼或官廨。击鼓之后,这里的情势就变了,显然是一种得手的信号。听韩寡妇的意思,他们得手的对象就是陆士远。

惠歌胸口登时一冷。

难道陆士远已经死了?

她忍不住看向奚特真。奚特真的神色却很镇静,似乎早想到这一层。

他确实是想到了,当羊再来要求陆士远在斋会这一日要视事的时候,最坏的情况就是贼人要起事。而他仅有一个惠歌可用,必须放在最要紧的地方。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陆士远的性命与高平郡的安危,他也只能选择后者了。

后方传来呼呼的风声。

惠歌侧身望去。

顷刻,一人跃上门屋,大喊:“斩首太守,所以祭天也!”

来人是先前假冒的典药吏吕大耳,一手持钢刀,一手提着一个人。那人蓬头污服,很是狼狈。青着一张脸,瞪着一双大眼睛,眼神斜斜钉在一处无人的地上,似乎因为极度害怕,心思躲得远远的,拉开与身体的距离。

那人便是太守陆士远。

方才那一阵鼓声,是捉住陆士远的信号。

吕大耳立于门上屋瓦,捉着陆士远的样子,像捉一只待宰的鸡。

人们提刀鼓噪:“斩呀!斩他!斩呀!”

那样一种锐声,简直不像人话,像凄厉的枭鸣,闻之胆战心惊。

惠歌隐隐也明白,正是这股迫切和渴望,吕大耳才将陆士远带到这里来,公然处刑。汉人的统治者很早开始养老虎,可以用来娱乐──放勇士进虎圈,也可以用来惩处──放罪人进虎圈。听说养老虎要特别注意一件事,只能喂生肉,不能喂活物,否则会激起老虎的怒意和血气,变得极恶穷凶。陆士远与这些人,就像活物与老虎。

“为了天使!”

吕大耳高举钢刀──斩落!

惠歌飞窜而出。

她是中人,行动异于常人,在众人眼中也看不出飞奔的样子,彷佛只是忽忽掠过一条黑影。然而太快了,便觉得是一时的眩晕眼花。

惠歌的胸口是热的,因为陆士远还活着。脊梁和手脚是冰凉的,因为他就要死了。

头很重,四肢很轻。似乎两者分离开来,脑袋还来不及思考,手脚自行有了主见──她赶得上的。

倏地一枝箭,从门边的乌桕之中疾射而至。

惠歌完全没发现那里有人,大吃一惊,脚下一滞。

那枝细箭来势奇快,像一道暗黄的闪电。这一箭瞄准的是头颅,显然是要置她于死地。

饶是她身手绝伦,腰身斜扭,硬生生腾起前胸,堪堪避开。然而箭头所用的三翼铜镞,逆刺深长,仍在她的面颊上拉出一道血痕。

也不觉得痛,只觉得双手冷得异样。太冷了,彷佛不是自己的。

她虽然躲过奇袭,陆士远那里却赶不上了。

她不能控制双手的颤抖,也不能意料双手的动作。回身之际,抽出腰间的阮师神刀,的溜溜掷了出去。

一颗心彷佛也跟着丢出去了,胸口空空洞洞的。甚至不敢看结果,稳住身形的时候,只是盯着门边的乌桕。

喀嚓!

血腥铺天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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