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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1 / 1)

进入高平县界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是个阴天。没有一丝阳光,午后看着也像晨昏。

高平城南面有山,西面有泗水经过。从渡船下来,再上马,行了一段路,远远看见一片连绵的淡青的山峦,上面的白云形似积雪,下面的白云彷佛烟岚。

遥遥望去,那山像白绢上一抹随兴所至的墨笔,朦胧写意。

山云之下是一大片荒芜的田地。依稀有田垄的形状,只是谷稗并生,青绿黄红,令农人伤心的欣欣向荣。

道路两侧生着许多狗尾草。毛茸茸的淡黄色的花穗,在幽暧的天色中迤逦而去,似乎方才奔过一列车马,扬起的一路濛濛的尘雾。

狗尾草是莠的俗名。从前汉人的政治理念讲究仁,但是箍着现实的框架,也不能一视同仁。老花说过,养稂莠者伤禾稼,惠奸轨者贼良民,意思是治民如治田,要有所取舍。惠歌现在才发现,这两句话原来不只是比喻关系,还是因果关系。如今高平郡丞纵容寇盗残害良民,造成农田无人整治,田里的狗尾草生养起来,禾稼就大为减损。

田地寒芜,看不见农人和耕牛。

几间空庐散落其间,一眼望穿的空──空着门墙,或者空着屋顶。有些破败的不成样子,只见扎堆的草茎木枝,疏疏一团,形影相吊。

也没有啁啾的雀鸟,只有一只白鹭伫立在那里,青黄之中,鲜洁得像一道月色。大概也是从泗水过来的,马蹄靠近的时候,展翅飞远了。

再行了一段路,有一条沟渠。高平城和彭城一样,引了泗水作城濠。宽约五六丈,架着一条平直的木桥。

绿沉沉的沟水里浮着一张一张的苇席,席下掩着杂布衣裙,隐隐可见人的身躯。这个时候丧葬费钱,无力操办的人家常用旧席裹起死者,放入沟渠或河流。

当惠歌看见一只青白的肿胀的断手在其中载浮载沉的时候,不由得将缰绳一勒,停下马来。

沿着水面遥遥望去,尽是断肢残骸。再看见几颗黑漆的像是圆壶的物事,她便转过脸不看了。害怕看见那些圆壶的真面目──人的头颅。

这里已经靠近城郭,马队的行进速度放缓。惠歌的位置又在中间,后面几个骑士跟着她停下。前面的奚特真发现马蹄声的变化,回头见惠歌停在木桥中央,神色惨淡,也勒马走了回来。

惠歌定了定神,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受过刑轘吗?”

刑轘是一种酷刑,也叫车裂,俗名五马分尸,原是用来毁损尸体。过程是将人的头颅和四肢系于五乘车马,同时往不同方向奔驰,使其支离破碎。

汉人认为人有魂魄,死后魂魄会变成鬼,回去另一个世界,亦即人所归为鬼。鬼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没什么不同,只是位于地底,叫黄泉或九泉,住的里叫蒿里,也有鬼伯鬼卒,负责管理鬼户,也需要钱帛财物,缴纳地下税赋。所以要事死如事生,着衣覆面,殓以棺具,再放入生活用品、车马仆役等所需之物随葬。遗体也要维持完整,最好可以永久保存,才能以完好的面貌在另一个世界生活。

遗体与魂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受到伤害,魂魄也会有不好的影响。

数年前都城洛阳禁军闹事,将士数百人跑到尚书省,将尚书郎张始均生投火中,烧得只剩尸骸。人们便说这是报应,因为张始均在冀州妖贼一役之中,曾经聚集首级数千,加以焚烧,至于灰烬,令死者不得安息。

遗体很重要,所以毁尸弃尸皆是酷刑,一般仅用于大逆无道之贼首。何况刑轘还可能用于生人。

高平城里发生什么事?

居然有这么多人受此重诛。

奚特真看了桥边一眼,淡淡地说:“这是高平山贼的作为。他们在近郭田野掳掠人口,要求钱财赎还。如果筹措不出赎金,就会在附近的桑林残害人质,残酷可比车裂之刑,先砍手脚,再砍头颅。听说是因为阿鹿当初曾经将他们的同伙枭首路侧,所以用这种手段作为回报。事后再有人将尸体收于沟渠。”

惠歌内心震撼,加上腐臭的味道阵阵袭来,直令脑中一片昏乱。低声回答:“我知道了。快走吧。”

过了沟渠,高平城就在眼前。

高达五六丈的斑驳的黄墙,像一座巍峨的土山横卧。魏国的城墙多是夯土版筑,作法是立长木板,板外立桩,用麻绳绕桩紧缚,板内填土夯实,再以竹竿搭架,一层一层往上施作。完工之后竹竿包在墙内,表面用泥封住。年深日久,随着泥封脱落,竹竿朽去,墙上便露出齐整的细密的洞眼。岁月悠悠,洞眼里生出丛丛野草,周边泛起片片苔青,尽管规模高广森耸,却透出一种萧索的感觉。

高高的墙际筑着连绵的凹字形的女墙,中间一列齐整的方形的射孔。女墙后面,城门的正上方,有二重城楼。汉人的筑城惯例是城厚以高,亦即墙有多高,就有多厚,后来中原大乱,反复毁坏重建,为了便捷,厚度减少一半。因此这城高有五六丈,顶部宽度至少接近二丈,可以驰乘车马,容纳许多守御之具,也可以建起壮丽的楼屋。

由下往上望,巨大的木柱,红黯的门扇,繁密的斗栱,恰似云端仙阙。高啄的檐牙,彷佛神鹰展翼。

楼前六根柱旁皆站着二名门士,共十二人。作为城门的当头人物,威仪的代表,穿戴特别盛丽。

他们头戴尖顶铁甲兜鍪,顶上支着朱红缨穗,像蓬蓬的红花。身被裲裆铠,用铁甲片缀成鱼鳞状,自胸前直落到膝上,隐隐泛着冷光。也用铁甲片铸成护膊,托得肩胛分外魁伟。内着绛色窄袖小口袴褶。腰配长刀,黑漆金画刀鞘,刀柄垂着长长的黄罗带子,徐徐飘扬。

看上去军威甚盛,对比前方的城濠和田舍,倒更添一种惨酷的况味。

城门宽约二丈,高约一丈,圭角形的木构门洞里,泥黄的门扇紧闭。门扇为了防火和箭矢,涂泥椓杙,钉凿的尖头木橛多达数十列,有种剑戟森森之感。

城门昼闭,严重影响人民生息,行旅往来,是特殊时期施行戒严才有的举措,高平城似乎还不至于如此。但是见了城外荒凉的田垄,积尸的沟渠,可以想见官吏的无能,再见到深锁的城门,也不大意外了。

惠歌与奚特真等人同行这几日,大略认识几个人,包括最先去到薛家传讯的那一位黑面虬髯的卫士,名叫丑奴。有武勇,弓马便利,很受奚特真倚重。

马队来到城下,丑奴便率先出队大喊:“兖州中军府咨议参军奚将军在此,速速开门!”

门士本就注意着城下的动静。听见叫喊,中间的一位转身走去,叩响楼门,转述丑奴的话。

楼门开了,走出一个队主。

兜鍪上插着一支长长的朱红鸟翎,用来区别身份。身穿明光铁铠,胸前两块圆形铁片,像两枚寒镜。其余黄带漆刀和绛色袴褶,与门士一致。左手另外拿着一个长盾,黑漆朱绘,画着卷云和兽面纹样。

队主朗声问:“来者何人?”

惠歌耳目聪利,城楼上的交谈也听在耳里。心里疑惑,这队主为什么明知故问?

一句话说两遍,还是介绍身分,给人一种愚蠢又殷勤的感觉。丑奴也有些动气,虽然再次报上奚特真的名号,却特意放慢了说,字尾拉得老长,彷佛对方是个正在学语的无知小儿。

队主将手中及腰的丹画盾往地上一磕,双手拄杖一样地拄着盾。盾面有只朱红的站立的神兽,大眼圆睁,满口獠牙,身体满布鱼鳞纹,四肢末端却是虎纹,足爪左右抵着边缘,似乎就要一跃而出。看着有些像汉人传说中的凶兽梼杌。

队主说:“口说无凭,我要看符信。”

奚特真从怀中掏出一个紫罗囊,交给丑奴。丑奴再从中掏出一面红帛裁成的信幡,长约九寸,宽五六寸,墨书写着兖州中军府咨议参军等官号。高举而起,说:“信幡在此,快看清楚了。”

“字太小了,哪能看得清楚?你将信幡射上来。”

“何物小子敢出此言?”丑奴破口大骂:“信幡乃是官号信物,岂能随意送射给你?你身为城门队主,岂没见过奚将军?难道我们还能讹你不成?”

队主冷笑:“你是不是要讹我这要问你自己。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谁知道你的信幡是真是假?奚将军的面目也看不真切。郡丞交代了,近日城外山贼日益猖狂,城内百姓骚动不安,为了避免谍人扇诱,贼人生乱,城门不轻启。我若不核验仔细,到时候发生什么祸事,我一个小小的队主可担待不起。”

丑奴回头看向奚特真,无声地请示。

奚特真纵马来到丑奴身边,仰着脸,笑着说:“鲜于队主尽忠职守,坚志竭责,实乃国家之大幸,百姓之鸿福。信幡虽然重要,也不容侥幸,在此奉上,还请鮮于隊主详查。”

惠歌现在也确定对方是有意刁难,先是明知故问,再要求看信幡,看了又说看不清楚,还要送到眼前。奚特真在这种情势之下犹能忍辱负重,笑容满面,巧言如簧,也是不容易。而且软中带硬,特别提及队主的姓氏,提醒对方他是知道他的,日后有相见的时候,不要作得太过了。不愧自幼习于酬酢应对。

丑奴见主人朝自己点头,只得将那一方红帛牢牢绑在箭杆,张弓搭箭,射了出去。

“咚”的一声,不偏不倚,扎进队主身前拄着的丹画盾──凶兽的一只眼睛。

鲜于队主见对方说射就射,吓得将脖子一缩,发现箭射在盾上,才又站直了。摆正脸色,“啃嗯”一声,向一旁示意。门士上前取箭,解开信幡,奉了上来。

鲜于队主只手取过,抖了抖,看了看。片刻,方说:“我一介武人,复杂的字看不懂。我想这信幡的虚实,还需要郡丞来作定夺。”

丑奴再次破口大骂,但是只说了“你这个”三个字,就在奚特真扬起左手之后住口,一嘴的丑话都咽了回去。

奚特真已经猜到这大概是郡丞羊再来的意思,想要进城,势必要看羊再来的脸色,和这爪牙纠缠只是徒费唇舌。提了一口气,喝了一声:“好!”,又说:“羊公博学多识,中正刚直,定能识别真假。有劳鲜于队主传信,烦请羊公一叙。”

“公”这个称呼,原是对公爵的尊称,后来逐渐开放身分限制,对于长官、僧人或者老者,都能以此尊称。如同“夫人”一词,原是对妇女的封号,也能尊称已婚妇女。因此奚特真称羊再来为“羊公”。

鲜于队主差人去了。

奚特真很耐烦地原地等着。

惠歌行马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那个郡丞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你?”

“羊再来。泰山人,兖州本地着姓,高平郡也有许多宗亲。人才凡鄙,眼高手低,为官多年,只是个郡丞,所以经常对人说他生不逢时,贤士失志。现在阿鹿病重,由他代掌郡事,便说这是蛟龙得水之秋,得意非凡。如果说有谁乐见阿鹿疾苦,首选绝对是他。甚至高平城现在这么艰难的局势,就是他一手策画的也说不定。”

“什么意思?”

奚特真压低声音:“我怕说得太清楚,让人听见了。”

惠歌知道奚特真所指的“人”是昙影,亦即和她一样耳目聪利的中人。

她抬起头,望向遥遥的城端,回答:“如果有中人在这里,我会先知道的。现在没有,你尽管说吧。”

“先前我跟你说过,高平城有反逆之忧。武库被盗走两千人的器械,正与高平山贼的人数相当。羊再来代掌郡事至今,纵容山贼烧杀掳掠,毫无对付收治的意图,甚至选择昼闭城门这种消极的死路,很有可能是与山贼勾结。尤其泰山羊氏身为汉人士望,听说常有南归之志,视我国为异域,南国为正统,就和……”

奚特真说到一半,忽然停下,看着惠歌。

惠歌知道他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不说了。

就和多数的汉人士望一样──就和她的夫家平原明氏一样。

“总之,羊再来嫌疑重大。我怀疑便是他与昙影通谋,危害阿鹿。”

“原来如此,难怪他不想让你进城。”

“对。他知道我支持阿鹿。”

“如果他真不开城门,你要怎么办?”

“那便是公然谋反了。如同我先前说的,他们藏器待时,现在时机未至,应该不至于如此。”

城上的鲜于队主忽而大唱:“羊公至。”

羊再来右手拿着信幡,缓缓走了出来。

看上去约四五十多岁──人生过了不惑之年,开始出现老态的时候,年纪就不好猜了。精悍的眼睛,挺直的脊梁,感觉并不太老。但是眉毛杂乱,须发灰白,头顶一个缁布小冠,位置接近脑后,显得前额特别宽敞,散着黯沉的斑纹,感觉又特别老。

身材有些拥肿,穿着紫缘红缎大袖衣,交领的位置接近腰际,胸前敞着一片黄罗里衣。腰缚杂彩长寿绣大带,余带极长,几乎曳地,随风掠出女墙低处。花艳的绣带一下一下舐着黄暗的泥墙,有种异样的鬼魅的感觉。

左手拄着一支红木杖,高过头顶,约有七八尺,杖端刻着一只鸠鸟,黑黄漆饰。汉人尊老,从前国家对于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会赐杖,杖端刻饰鸠鸟。鸠鸟吃东西不会噎住,而老人常有吞咽障碍,所以寓意就是祝祷老人不会噎住,也叫祝鸠。后来鸠杖通行民间,常为老者所持。

奚特真捉着缰绳,朗声说:“羊公万福,别来无恙。”

羊再来张口,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清了清嗓子,才说:“听说奚参军惧祸,已经逃走了,今日怎么又回来了呢?”

嗓门与身躯相符,甚是洪亮。话倒是很不中听。

奚特真解释:“羊公有所误会。陆夫人归宁,府君护妻,托我相送,所以才匆匆离城。”

府君是对郡守的尊称。听说羊再来私下皆命婢妾如此称呼自己,有那些见风转舵的势利小人,也叫得好不高兴。

奚特真虽然神色温恭,言词谦逊,却特意用此称呼来指称陆士远,提醒城上的门士守军,陆士远才是高平郡城的长官。

惠歌仔细看了看,城上的守军并不少。除了眼前的城楼,左右两侧每隔半丈皆起楼橹。这也是汉人建城的惯例,百步有一楼橹。楼上施平坐勾栏,无屋覆,上下各有六个兵士,居上者负弩矢,负责守望射杀,在下者负刀盾,负责保卫楼橹。

门楼居中,楼橹左右各八,再记上转角高达二丈的角楼,南门这一面城墙至少有二百多个守军。

这些人此时都靠在墙边,面向门前,留意此处动静,没有一点话声。

惠歌看向左,再看向右,一下子看见远远的另一侧,那一片写意的云气和山色。那里的风似乎很强劲,云气变动很快,像掀舞的白纱,一抹青山一会给掩得完全不见,一会又透出一点颜色。

光是这样看着,就能感到寒风猎猎,正如这个静寂的时候,也能感到杀气腾腾。

只听羊再来嗤笑一声,说:“大家都知道陆太守病危,怎么他的夫人反而弃之不顾,这个时候归宁呢?”

“这是家门私事,我也不便过问。”

“我作为郡丞,总理郡事,奚参军不告而别,既不请假,也无表文,自当以旷职论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有脸面回来,但是看在你我同为国家之命官,明主之任寄,姑且宽容这一次。”

羊再来将信幡朝下一扔,弃若敝屣。

那一方书着墨字、缀着幡齿的红帛,像残花余英,悠悠而落。

奚特真身为兖州中军府咨议参军,长官实际上只有刺史。兼任督护高平郡军事,亦即军事调度方面,甚至连本郡太守也不能干涉。羊再来强词夺理,盛气凌人,丑奴和奚家一干骑士见自家主人受辱,都气得须髯蝟张,怒目而视。

奚特真却是见惯了。他一直是很实际的人,重视现实的利害,轻视无谓的感受。眼下对方言语已有开通之意,即使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至少达到进城的目的。他松下一口气,笑得很热切:“承蒙羊公厚德,自当感念无尽。”

“那信幡看不出来真假,我要看官印。”

奚特真的笑容僵住了:“羊公与我相谈多时,难道还认不出我来吗?”

“这些闲话岂能作数?今日天色晻暧,奚参军的面目也难以看得真切。”

奚特真一咬牙,解下腰间罗囊,褪出一个二寸见方的朱绶覆斗铜钮印。

“官印在此,羊公又要如何检视?”

“你且盖印,我看印字。”

“仓促之间,何来纸泥可以盖印?”

“那也没有办法了。近日城中多事,百姓不安,我更不能纵容不逞之徒,妄生矫诈。奚参军姑且宿于城外田庐,等到天色开霁之时,我能够看真切了,再回来吧。”

即使奚特真如何善于言笑进退,这个时候也变了脸色。沉声说:“高平山贼素喜于晨昏之时,前来钞掠。贼众盛多,我的卫士不过数十人。若宿于城外,岂非坐以待毙?”

羊再来却笑了:“奚参军英年早逝,殉命贼手,真是令人嗟悼,痛兼绵怆。”

最后四个字说得缓慢悠长,朗诵祭文似的。

言下之意,竟是要置他于死地。奚特真的脸色刷地变得森冷。

羊再来捻着灰白的髭须,居高临下,欣赏着奚特真的脸色。心中无比畅快。几乎要大笑出声。

扭头转身,走开了。

霎时一阵强风刮了上来,令他不由得裹足。

风中捎着一种奇异的细响,连绵的唰唰的声音,像旗帜在风中快速颤动,又像笔锋在纸上迅急书写。

当他听见左手传出嚓嚓数声,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然而也不能理解,整个人陷于惊骇之中,像忽然站到了崖边峰颠,寒意四面八方涌来。由外而内,由发肤至于肌骨,整个人寒凛凛的,动弹不得。

不过眨几下眼睛的功夫,彷佛没有过程,只有结果。

他的头顶的缁布小冠和冠中小钗,给剖成两半,落在前方地上,灰白的长发袅袅四散。腰际的杂彩长寿纹绣带,给裁成数截,三五片翻出墙外,犹在空中飘摇。失去腰带约束,上身的紫缘红缎大袖衣,笔直垂落膝间。下身的紫缘红黄间色裳,层层委积于地。膝盖以下脚踝以上,露着两只光溜溜的脚杆。

手中的鸠首长杖,也从七八尺变成七八寸,除了他手中握着的那一截,其余给削得七零八落,兀自在地上滚动不休。杖首黑黄漆饰的鸠鸟,倒在脚边,睁着眼,张着嘴,彷佛僵仆。

简直是精妙至极的幻术。

然而太吓人了,喝采声全忘在嘴里。

羊再来正联想着方才听见的声响,和身上破毁的衣物的关系,陡然留意到脸边的动静。

挪眼去看。

脸边横出一截刀身,锋刃轻薄铦利,即使没有阳光,也明净如一痕秋水。抵着他的肌肤,轻重恰到好处,只觉得冰冷,没觉得疼痛。然而太冷了,也有种刺痒的感觉。

看见这一截刀身,他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

对方砍碎他的冠带和鸠杖。

至少有十数刀。

每一刀都能落在他颈上。

刀背的另一边,横出一只手,青白纤细,像个女子。掌中放着一个二寸见方的朱绶覆斗铜钮印──正是奚特真方才拿出来的那个。

一个低柔的声音自脑后响起:“官印在此,你看清楚了。”

羊再来眼中昏茫,脑中迷乱,只觉得身后是鬼在说话,愣愣地不作声。

惠歌站在他身后,挪了挪位置,瞅着那张吓傻的老脸。一手捉刀,一手持印,申明她的要求──

“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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