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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英(1 / 1)

惠银的脸贴着那人的胸,像枕着一袭温暖的柔软的皮裘。

脑袋晕乎乎地,不断涌进馥烈的香气,彷佛天地之间充盈着芳草和繁花,佳木和珍果,奶酪和蜂蜜──彷佛到了天堂。

远处有谁在擂鼓作乐,耳边响着隐隐的咚咚声。

她愣了好一会,才发现那是心跳声。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脸边这个人的。醒过神来,仰面去看,望进一双温柔的眼睛。

浓浓的睫毛,深深的褶痕,有些像鹿,又有些像牛,既灵动,又端厚。

一个俊秀中带着稚气的男人。

衣装华贵。头戴乌纱小冠,身穿红地双鹤菱纹绮袍,鎏金铜蹀躞带,带上佩着一个红丝绦紫地黄纹绣囊。

鼓声大作。

这一次她知道是自己的心跳声了。整个胸膛都是震动。

她想要站直身子,无奈手脚不争气,只是发软,彷佛很依恋的样子。又羞又急,霎时满脸通红。

还是卖粉的青年先发现这边的动静,赶紧绕过木架,走来行礼。恭谨地唤了一声:“郎主。”

原来这人就是这间粉肆的主人──陆士远。

惠银见表姐们也过来了,愈发奋力地想要站起。

陆士远察觉到怀中人的挣扎,将她扶了起来。对青年说:“你没有发现这里渗出一大片油吗?差点摔着这位娘子。”

虽是责备的意思,声色和润,并不怎么严厉。

青年一看,只见墙角最下层的竹笥,细竹篾编成的人字纹面,底部油汪汪一片。赶紧将上头的三四个箱笥搬下来,开盖一看。

里面有两个长颈带盖瓷瓶。其中一个不知道如何倾倒了,瓶盖没有缚绳,落在一旁,里面的香油也倾泄而出。

青年对着惠银一叠声致歉。一脸迷茫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油怎么突然漏出来了。”

这时,细柳兴冲冲地回到屋里,对着惠银说:“二女,我看见了。那是一只花猫,还颇肥的。”

说完,才发现左右都站了人,还多了一个贵气的男子,不由得一愣。

惠银听见细柳这样一说,想起方才听见的声响,若有所悟。对陆士远说:“我知道了。方才我们听见墙边有碰撞声,又看见某只野兽窜出去。既然细柳说是猫,我想大概是那只猫偷偷钻了进来,撞到竹笥,连带弄翻里面的瓶子,才漏出油来的。也不过刚刚发生的事情,所以还来不及收拾。”

陆士远听出惠银有为青年开脱的意思,打量着她的头脸和衣裳,然后看见裙端露出的履头,一片醒目的湿青的油污。眉头微皱:“可惜了娘子这一双工巧的绣鞋。这样吧,我送给娘子一盒粉,作为赔礼。看你喜欢哪一个,就拿去吧。”

惠银连忙摇手:“不用,不用。这双鞋也穿了许久,该汰换……”

一旁的令萱和淑媛赶紧凑过来,捉住惠银的手,对着陆士远挤眉弄眼。

一个说:“哎哟!我们在旁边也吓得要死,需要抚慰抚慰。”

另一个说:“我已经挑好喜欢的粉了,就差个人来送给我了。”

陆士远没有搭理,径自对青年说:“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去拿来。”

青年拿来一个黄罗包裹。

陆士远一手接过,转过身,临走的时候又对惠银说:“挑个自己喜欢的吧。”似乎看出她的性格体贴,怕她让给别人挑去了。

惠银怔怔地看着人阔步走出堂屋,坐上腰舆走了。

两个表姐在一旁欣羡不已。

一个说:“表妹好福气,一毛钱都不用花,就有人送粉。”

另一个说:“表妹皮肤这么好,根本也不需要脂粉,不如让我来挑吧?”

惠银笑着摇摇头,意思是她要自己选,便走到木架前细细去看。一干女伴跟了过去。

青年将瓷瓶另外放置,再将竹笥倒过来盖着油污,避免其余人误踩,等着一会再来收拾。走回原位继续应付客人。

令萱对青年说:“你家夫人也是好命,能嫁给这样的丈夫。”

淑媛点头:“真的。老天怎么能这么不公平呢?丈夫既富贵,又俊秀,还那么爱她。”

青年摇摇头:“我家夫人命薄,已经亡故了。”

令萱和淑媛发出惊呼。惠银也抬起头来。

青年看着一双双眼睛都望向自己,似乎对这话题很感兴趣,便又细说了几句:“夫人体弱,怀姙的时候诸多艰难,好不容易捱到生产,也没能度过生死之候,母子俱亡。离世也有二年多了,郎主始终不能忘怀,望日的时候都会让我准备香奁鲜花,前去祭奠。即使尊长见逼,要求子嗣,也一直没有再娶。”

令萱眼珠转了转,迟疑地问:“所以陆郎作这些粉……全是用来祭奠?”

“是的。”

“这么痴情,要续弦也不容易。”令萱感叹。

“娶也不容易娶,嫁也不容易嫁。”淑媛说。

“确实。能与陆氏匹配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哪能受得了这种委屈?”

“换作是我也不能接受,丈夫心里住着一个幽灵。”

“生人就罢了,还有个发泄情绪的对象。这人都死了,还能怎么办呢?”

“就是。正妻作得这么憋屈,还不如婢妾呢!”

二位表姐一径对陆士远评头论足,惠银却对他更有一种可亲之心。

男人天性好色,见异思迁,因此造成妻妾相杀,嫡庶相害,这一类祸事她自小就听多了。陆士远对故妻的思念能够持续这么久,十分难得。她没有和表姐们争论,默默地挑拣粉盒。

看来看去,却没有特别中意的,想起方才闻见的香味,便问:“方才竹笥里漏出来的是什么油?特别香。”

“那是浸过沉香、佩兰和藿香的乌麻生油,是用作甲煎口脂的原料。”

“我可以挑那个香油吗?”

“如果娘子是喜欢那个味道,可以考虑这个朱色口脂。”

青年递来一个小圆漆盒:“这是以该香油和以朱砂和紫草末作成的甲煎口脂,平时能够用作妆点。冬天快到了,也能用来保养嘴唇,不会皴裂,还能辟恶。否则娘子只带了香油回去,除了闻香也没有什么用处。”

惠银说到这里,歇了口气。烛台上的假蜡烛啵滋有声,伴奏似的。

她对惠歌浅浅一笑:“阿姐也知道我耳根子软,后来就挑了那个口脂。可是一直舍不得用,现在口脂也干硬了,味道也没了,我还是一直带在身边。”

说完,从袖里拿出一个紫罗囊。再从囊中取出一个小圆漆盒,递了过来。

惠歌接过来看。

黑漆盒面嵌着螺钿,颜色游移在银白与蓝紫之间。图样是一丛细枝细叶的卷草,开着五六朵团状小花。看着像是苜蓿。

汉人在汉朝的时候从西域的大宛国得到骏马,连着骏马爱吃的苜蓿一起带了回来,苜蓿便是大宛语的音译。汉人因其花朵有光彩,风在其间吹拂的声音好听,取了个别名叫“光风”。听说洛阳大夏门东北方,原本是从前汉人兵士演武的场地,现在种满了苜蓿,就叫“光风园”。

苜蓿的紫花用螺钿刻画,在烛火的映照中发着微光,莹莹可爱,又与别名相称,手艺和心思都很巧妙,不愧是都城洛阳的出产。

惠银结婚已有数年,这漆盒还能如此鲜洁,显然很珍视,经常揩拭抚摩。

想到这里,惠歌立时觉得手中沉甸甸的,有些发寒,生怕自己一手不知轻重就毁了,赶紧将漆盒还给惠银。说:“很美丽的盒子。”

“嗯。”惠银接过来,一手捧着,另一手轻轻摸着盒面。

“你与妹夫后来又见面了吗?”

惠银点头,仔细地收起漆盒,继续说下去。

她和二位表姐从粉肆出来,各有所得,心情正好。看了看时候,也还早,便去了邻近的韶英寺。

洛阳适合游乐的地方,除了市肆,就是佛寺。

今日十五,也是六斋日之一,一般佛寺都开放信徒入内供养。

佛寺的来源有两种,一是出资另造,二是割舍家宅。

洛阳现有佛寺八百余所,每一年尤增加五十余所,增长如此迅速,便是因为第二种来源风行的缘故。舍宅为寺的理由很多,寻常的是造功德,追冥福,不寻常的是家里挖出怪物,或者发生怪事,人也住不下去了,索性捐出来。

例如有个士人家中地下经常传出钟声。后来挖出一躯金像,旁边伴着两个菩萨,便舍宅为光明寺。

或者有个妇人,丈夫死了之后改嫁他人,与新夫同住故夫旧宅。有一日竟看见故夫骑马带着数人,来到庭院中呼唤她,便舍宅为开善寺。

这些宅院出自千金之家,大半屋宇博敞,栋梁高华,还可以一探前主人在此生活的情景,别有趣味。

惠银一行人原是要前往孝义里西北角的宝明寺。宝明寺也是个有传闻的地方。寺旁有个坟墓,据说埋葬的是从前佩了六国相印的说客苏秦,因此僧人常在晨昏的时候看见苏秦的车马羽仪经过。

路上令萱发现了韶英寺。素壁朱门,庭院深深,看着是个清幽雅致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哪一户人家的旧宅。反正闲来无事,便停了车马,进去走走看看。

庭院铺着一地灰石砖,两侧种着楸树和桐树。绿荫深浓,地上散着浅淡的细碎的阳光,像轻黄色的绵絮。

郁茂的树影之间,有一座楚楚的堂屋。乌溜的黑瓦,沉沉的红柱,素白的墙壁上也落着璀璨的碎光,像成串的金铃。原是前堂,现在成了佛殿,正中供着一躯五六尺的佛像,似乎是旃檀木雕刻而成的,扑鼻一阵檀香。

礼佛毕,沿着灰石砖铺成的小路往屋后走去。

一路花竹深邃,林木蔚然。秋蝉在其中唧唧叫着,像韵律地运作着的织机,在这个空寂的地方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

前后不见其他游客,大概都往其他名寺看名气去了。

除了蝉鸣,只闻杳杳的僧人的诵经声。

令萱皱眉:“这里只有我们,大概也没什么好看的东西。”

淑媛点头:“怪无趣的。稍微看一下就走了吧。”

惠银说:“前面好像别有洞天。”

在一列讲殿和禅房后面,有一片花圃,几面短篱,篱前种着蔷薇。

花期快过了,虽然还有几朵红色黄色的花,也已经凋暗了。

短篱后面接着一座石阶,两侧筑着峻挺的假山,披着绿累累的爬藤,山下一片碧悠悠的湖水。石阶上方是一条窄小的石桥,尽头隐在山岩里面,不知道通往何处。

令萱说:“我猜这园子的旧主人应该是个汉人,而且是个士人。”

淑媛问:“为什么?”

“我丈夫说这一类人最会拐弯抹角了。你看那片山池,也没有多大,可是中间一条小桥,弯弯绕绕的,好像没有尽头。汉人的士人最喜欢这样了。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完全部,那样就是俗气,没有意境。”

“我看那桥绕来绕去,也就绕了个头晕罢了。”

惠银说:“前面的蔷薇花颜色好像很特别。”

淑媛瞥了一眼,嗤之以鼻:“那也叫特别?下次带你去白马寺见见世面。”

令萱向惠银解释,白马寺位于西阳门外三里,是四百多年前佛教传入中原所立的第一座佛寺。当时汉人的皇帝作了一个梦,梦中有个异常高大的金人,醒来之后询问,有人说那是胡人的神,也就是佛。于是皇帝遣使至西域求佛,用白马驮回佛经佛像,后来建立一座佛寺,安置这些佛经佛像,白马有功,便以之为名。

那些经函至今犹存。僧人每日烧香供养,传言有时候会忽然发光,耀眼夺目。

作为佛入中国之始,魏主特别重视白马寺,修葺门墙,整理园囿,再种上许多珍果奇花。寺里的葡萄比枣大,石榴比头大。洛阳有句俗话:“白马甜榴,一实直牛。”说的就是这些珍果的奇异贵重,一颗果实的价直堪比一头牛。

就连蔷薇,白马寺里也是万紫千红:大红、莲红、肉红、深黄、鹅黄、轻黄、白色、紫色、黑色等等,说不完的。

令萱说完,淑媛接口:“别说白马寺,瑶光寺和景明寺的花草也多着呢,这算什么?赶紧走了吧。”

说完,一径蹇裳拾级而上。

石阶窄,二个表姐和其侍婢也走得慢,惠银等在一旁,便站到篱前看那蔷薇。

虽是黯淡的,无精打采地低垂着,仍然有种柔嫩可爱的样子。

尤其是黄色。

仔细一看,那黄色也有深浅之分,如同令萱所说的深黄、鹅黄和轻黄。蹲下来凑近了,一朵一朵挑起细看,接连一阵花香,清馥可人。

便对一旁说:“细柳你闻,这黄色的蔷薇好香呀!”

“只有重瓣厚叠者是香的,其余也是无味。”

回答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惠银转过脸,首先看见身旁的乌皮盘云靴。往上看见一个眼熟的绣囊。接着鎏金铜带、红地绮袍,然后又看见那一双温柔敦厚的眼睛。

她觉得很奇妙,每次看见这个人,自己都是仰望的样子,而且莫名地心慌。

陆士远不知道何时走到她身边。细柳退在后面,淑媛和令萱等人已经隐没于山岩之间。

陆士远见惠银愣愣地望着自己,便蹲下来,与之平视:“黄蔷薇色蜜花大,重瓣厚叠者,香气郁烈。淡黄和鹅黄者,虽然无味,但是繁伙可爱,我也就一并种下。”

惠银慌乱之际,只觉得陆士远的话声像流水一样潺潺而过,还没有听清,已经不见踪影。但是为了表示乐于承教之意,仍旧点了点头。

陆士远伸手,戴着方形蓝宝石金指环的食指,指向短篱边缘:“你看那一朵花。”

惠银依言看去,那里有三五朵暗红的蔷薇,泛着枯色。最下面一朵乍看也是一样,细看才发现是紫中带黑。不由得发出轻呼:“呀!那是紫色的!”

陆士远微笑:“我把白马寺的紫蔷薇种在这里,你就不用特地去看了。”

显然方才淑媛和令萱的话他也听见了。

惠银一想到二位表姐对这花露出的嗤鄙的神态声色,莫名地感到羞惭和愧疚。沉默一会,忽而意识到不对,茫茫地问:“这蔷薇是你种的?”

陆士远不答反问:“你知道这间佛寺叫什么名字吗?”

“韶英寺?”

“韶英是我亡故的妻子的名字。这是我为她追福所捐出的一处宅院。”

惠银木木地点头。

方才青年说陆士远望日皆会前往祭奠故妻,现在人又出现在这里,想来是在这座韶英寺的某处,供奉着故妻的遗像或遗物。

“蔷薇也是韶英最喜欢的花。”

惠银望着花,轻声说:“夫人真是有福,能得郎君如此爱重思念。”

“经常有人说我傻呢。生相怜,死相捐,才合乎常情。”

陆士远说了一句汉人的古语,意思是人活着的时候互相怜惜,死了就离弃了。

惠银说:“我书读得少,懂的东西也少。生相怜,死相捐,或许是至理,人生在世,总是要向前看。只是想到如果我是那一位被遗忘的人,一定很不好受。听说人死了之后不会消失,而是会变成鬼,鬼者,归也,就是回到另一个世界。郎君相思无已,夫人若鬼而有知,也当如这花一般,含笑入土吧。”

“你还知道人所归为鬼,怎么能说自己懂的东西少呢?”

惠银笑了:“这是我阿姐告诉我的。她特别喜欢这些灵异鬼怪的东西。”

此时石桥上走来令萱的婢女。

淑媛和令萱在另一头等着,迟迟不见惠银,差了婢女回来探看。

陆士远先看见了,站起身来。

惠银的脚麻了,只跟着挪了挪臀腿,便僵在那里。陆士远搀着她的胳膊,人巍巍颤颤地站起来,脸也跟着红了。

陆士远问了惠银的姓名和居所,先行离开。

惠银前去与表姐们会合,没有提起陆士远的事,只是一路愣怔怅怳,迷迷糊糊。石桥上的林泉山池,看了像没看,表姐们的高谈阔论,听了像没听。

回到家中,夜里犹辗转反侧,细细回想着陆士远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

后来连着两个望日,惠银都去了韶英寺,也都见着了陆士远。

再后来二人便成婚了。

淑媛和令萱前来参加婚礼的时候,神色都不太自然,一面说着她们是这对佳偶的良媒,另一面说着惠银势利,贪慕富贵,这种忘不了前妻的男人也敢嫁。惠银听说了,日后也少有往来了。

惠银对惠歌说:“虽然婚前我就知道阿鹿对前妻用情很深,本来觉得无所谓,可是生了大儿之后,我却也渐渐觉得不是味道。为此经常与他吵架,他还说我变了。直到小儿出生,周岁之时要试儿,他选在望日,我心里很高兴,想着他终于把心思都放在我们身上了。”

惠歌想,生相怜,死相捐,看来不是不捐,只是早晚。仍点头说:“你为妹夫劳心劳力,他也很感动吧。”

“我听阿娘说,阿姐要离婚了。我觉得这样很好,阿姐一定也能找到一个懂得珍惜的人。”

惠歌正疑惑惠银一向避忌夫妻生活的话题,今夜怎么忽而提起,原来是听说她要离婚,以自身为例表达支持之意。

她耸了耸肩:“听说南国可能会侵略到睢陵,所以我才要离婚,带阿娘去洛阳。如果不离婚,阿娘跟着我一起待在这里,势必受到战事波及。至于能不能再有良缘,我也看开了,了不起作个怨女,到山村野社之中去吓吓人。”

惠银知道惠歌有意逗她,自己的样子过于愁苦,显得晦气,也不大好,便露出一个局促的笑容。又说:“现在真的是四处动乱不安。我原本想着终于可以和阿鹿好好过日子,结果就遇上这种祸事。虽然奚将军说得含糊,我也知道高平城的情势很危险,外有劫盗,内有民贼。阿姐为了阿鹿涉险,我其实是……很感激……”

说到这里,抽了一口气。望着惠歌,眼中水光泛泛。

“即使阿姐自幼拔山扛鼎,气力过人,此番前去,也请务必多加小心。”

看着惠银泫然欲泣的模样,惠歌拍拍她的膝头,安慰着说:“我知道。忧思成疾疢,你也要放宽心,努力加餐饭。这样来日妹夫才能看见他娥娥红粉妆的妻子。”

惠银见自己只不过用了一句汉人的典故,惠歌便捉弄似地用了一串诗句,还许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又给逗笑了。想着从前那个轻佻闹腾的阿姐,如今是这副可靠稳重的样子,心里感慨良多。

“明日阿姐还要早起,就不打扰你歇息了。”

“嗯。你也早点睡。”

惠银持烛下榻,走出门去。惠歌掐灭烛火,在榻上坐了一夜。

隔日五鼓过后,天才微亮,惠歌已经在马厩前看那只飞燕。

飞燕也在看她,用一双娇懒倨傲的大眼睛。

惠歌问:“听说好马都喜欢吃苜蓿,你也喜欢吗?”

飞燕一脸睥睨。

又问:“听说西域有舞马,能跳艳舞,你也会跳吗?”

飞燕一脸鄙夷。

“飞燕只吃苜蓿,不会跳舞。”

奚特真走过来,回答惠歌的疑问。

“看着很聪明,或许一学就会。”

奚特真一伸手,飞燕立即过来嗅闻他的掌心。

他对惠歌说:“你把手伸出来给飞燕闻闻。”

“为什么?”惠歌只是袖手。

“我想让你乘飞燕上路。飞燕可以辨识气味,还可以用来寻人或寻物。所以先让飞燕熟悉你的味道,有备无患。”

“这样一匹好马,奚将军倒是舍得让给我。”

奚特真朝她一笑:“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好!”奚特真说得慷慨,惠歌也答得豪爽:“我一定全部用得稀巴烂。”

“……”

奚特真看了看惠歌的襦裙,又说:“一会我让人送袴褶并宛具给你。一来便于骑马,二来扮作丈夫戎服,也不会引人注目。”

“现在已经有了‘马衣’,‘车’和‘轻裘’请将军记得补上。”

“你真是懂得客气。”奚特真反唇相嘲。

惠歌回房换过装束,用过早食,来到前堂看日出。

天空的东边是晴明的淡蓝。西边有一大片云,沉沉的冷灰色,中间透出橙黄,到了与晴空的边际,转为耀眼的金色,彷佛谁在那里燃了薪火,很灿烂,却令人不安。边际散着星星点点的云丝,像破碎的织锦,焕绮而褴褛。

贺梅和惠银相偕而至,奚特真和他的随从也牵马齐聚一处。

贺梅拉着惠歌的手,再次叮嘱:“你自己多注意,不要太逞强了。你才要离婚,开始新生活,一定要平安回来啊。知道吗?”

奚特真站在一旁,看了惠歌一眼。原来她要离婚了。

惠歌答应着。即使她心里也惶惶的,仍尽量表现出绰有余裕的样子。

开城的鼓声嘈嘈大作,惠歌与众人翻身上马,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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