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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粉(1 / 1)

惠银开门进来。

她的手里捉着一个青瓷莲座烛台,燃着薛家惯用的假蜡烛。长发已经散了鬟髻,披在背后,只在末端松松束着红丝带。

也换了衣裳。肩披红地忍冬纹罽帔,内着白縠单衣。

也洗了铅华。没有脂粉遮掩,脸色经不住昏昏的火光照映,格外黯惨,彷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人走过来,放下烛台,脱履上榻。

惠歌坐在一旁,看着惠银右边的眉梢。

眉梢连着眼角,有一片淡红的微皱的斑痕,约莫一个钱币大小。平时用粉遮掩,现在洗了脸才显露出来。即使过了许久,斑痕还是很触目,而且离眼睛那么近。

惠歌知道,那是热油烫的,为了炸陆士远爱吃的“寒具”。

“寒具”是一种通称,大凡用面粉或米粉,揉捻成各种形状再油炸的饼食,例如细环饼,蝎子饼或麻绳饼,都能称作寒具。因为作好之后可以保存月余,适合度过寒食节禁烟爨的时候,以此得名。

汉人的寒食节,听说是从前北方有个隐士,遁居山林,国君为了找他作官,放火烧山,这个隐士就被烧死了,后人为了纪念他,在其亡月断火冷食。隐士死在一月,冬春之际,天寒雪深,又要冷食,许多人过了一个寒食节,连人生也过完了。所以魏国除了隐士的故乡──介山之邑一带,其余地方是禁止寒食节的,只有寒具因为酥脆好吃,流传很广。

陆士远尤其喜爱,惠银说他每日必有此设。

不知道惠银为此差一点烫瞎眼睛,是否依旧亲自掌灶?

惠歌每次看见那片疤痕,这个问题都会在心中浮起,但是一直没有说出口。一来惠银嫁得远,很少归宁,回来也一定伴着丈夫儿子,姐妹二人难得好好说话的时候。二来她这些年空床独守,惠银似乎也有意避忌夫妻生活的话题,只说些饮食器物的琐事。

惠银坐定,一手捉着一手摆在膝上,几分拘谨,几分不安。

看看房内,再看看惠歌,勉强笑了笑:“阿姐房间也没什么变化,好像还是从前的样子。”

“对。我一进来也是这种感觉。”

“现在这样子说话,倒让我想起来,以前阿姐经常说鬼故事的时候。”

惠歌笑说:“你很少给我吓到,还是吓惠宝比较有意思。”

“其实当年为着惠宝准备出仕,我随着爷娘到了洛阳,听了好几个有意思的故事。本来想着回来说给你听,结果遇上阿鹿,就在洛阳成婚,那些故事现在也忘得一乾二净了。”

“阿娘回来的时候,说你在洛阳出嫁,我也吓了一跳。我是很高兴的,就是太可惜了,连你的婚礼也没能参加。”

“一遇上阿鹿,我感觉就是这个人了。刚好各方面也合适,所以很快就结婚了。”惠银“咦”了一声,问:“我有和阿姐说过我是怎么遇上阿鹿的吗?”

“没有。”

惠银说,那一天陆士远其实是要去看他的前妻。

她一直觉得很神奇,大概就是佛家说的因缘巧合。因为她的性格喜静不喜动,偏偏那一天她也出门了。

她到了京师洛阳数天,都只在自家宅院闲逛。贺梅便托了她的两个表姐带她出去看些热闹。

寻常时候,最能看热闹的地方是市。

洛阳在汉人的朝代里也作过都城。本来交通已经开发过,魏国迁都之后再整治一番,使得城周陆路发达,漕运畅通,能聚四方归化之民,集天下难得之货。

洛阳由内而外是宫城、内城与外郭城。由一条御道叫铜驼街,纵贯三城,自宫城南垣的阊阖门,直达内城南面的宣阳门,再出外郭城,到达四里之外的洛水。

洛水上有一座大桥,叫永桥。桥南有四夷馆和四夷里,用来安置四方归附的臣民。北夷如蠕蠕,东夷如倭国,西夷如大秦,南夷就是南方的汉人和吴人。这里有个市叫四通市,是这些归化之民交易方物特产的地方,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四通市因为邻近永桥,也叫永桥市,又邻近洛水,所以市里也有许多鱼鲜。

除了贩卖外国货的四通市,最知名的市,是内城西阳门外四里的大市。有日常的米粟菜果,盐豉酱醢,锅碗瓢盆和布帛绵彩,也有各式精美的绫罗绸缎,锦绣毡罽,漆画宝钿,金银玉器。

大市贩卖的工艺品样式丰富,手艺精巧,有二个原因。其一是魏国扩张领土的惯例,每征服一个地方,就会将那个地方的人民赶到都城,特别是有名望或手艺的。例如征服燕国的时候,赶来山东杂夷百工伎巧数万口。征服夏国的时候,也赶来长安城工巧二千余家,以供国用。其二是孝文皇帝的时候,开放民间制造各式织物和器物,四民欲造,任之无禁,促进手工业的交流与发展。也造成大市周围的十个里,民多工商货殖,家财万贯,气派非凡。

两个表姐说得口沫横飞,一个坚持四通市最热闹,一个坚持大市最热闹,惠银却都觉得太远了,只想拣个近一点的地方走走看看。

于是来到城东孝义里东侧的小市。

这个小市在洛阳的诸多小市之中也是有名的。

邻近内城的东阳门,那个门附近的几个里,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因此治理特别精心。路道笔直方整,廛肆井然有序,还常有市卒洒扫,奴客整洁,看着干净明爽。货物开价高,筛去了市井小人,游客不多不少,也走得悠然舒心。

廛肆分门别类,同类货物放在同一处贩卖。每一处前面立有木榜,写着商品种类。

一行人走过米粟菜蔬,巾帽衣物,来到一区堂屋。

乌黑的筒瓦,粉白的墙。没有门,墙边摆着漆箱木匮,乍看彷佛民居,也看不出卖些什么。

再看木榜,写着“香粉”二个字,才知道是卖香泽脂粉。

两个表姐,一个是大姨娘的小女儿,叫令萱,一个是小姨娘的大女儿,叫淑媛。年纪相近,也都嫁人了,自己没什么可操心的,就喜欢操心别人。

女人最需要操心的事情是嫁人。

俗话说,男人看脸,女人看钱,就是说男女婚对的时候,男方重视长相,女方重视财富,所以女人想要有个好归宿,先要有好容貌。令萱和淑媛看看惠银,摇摇头,太素了,七嘴八舌就拉着人进了堂屋,要替她好好打点。

堂屋里边有个木架。高与腰齐,四支木腿,腿间架着横枨,上面摆着一片薄而长的梧桐木板,疏淡的纹理,有种山岩的质感。后面站着一个男人,正在那里摆弄板上的镜匣粉盒。

男人扎髻着黑帽,帽裙卷束于髻后,像横着一卷小书。身穿青缘白布窄袖小口袴褶,看着像个奴客。

洛阳的商业主要由两种人经营,一是贵人,例如公卿百官,一是商人,诸如贩夫走卒。前者是特权,后者是本分,商贩与编户平民不同,自有市籍,地位也比较低贱。男人的装束不像粉肆的主人,但是气质彬彬,声色和润,令人觉得后面的主人是个有身分的人。

看见惠银等人进来,露出笑容,说:“几位娘子想要买粉吗?”

令萱和淑媛见对方是个秀气青年,立即撇了惠银,凑到跟前调笑。

一个说:“当然是要买粉呀!难不成是要买你吗?”

另一个说:“你有什么好东西能让我们瞧瞧?”

男人拿起木板上一个圆形漆盒,黑底黄画,盒面弯来弯去的纹样,像缭绕的烟气。搁在手上,打开递过来。朱红的内里盛着纤纤的淡紫色的粉。

他介绍着:“娘子们可以试试看这种紫粉。材料主要用的是英粉……”

“英粉是什么?我只听过粉英。”淑媛抢着问。

男人笑了笑:“英粉和粉英是一样的,指的是同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你倒是说清楚。”令萱娇嗔:“看看跟我们知道的一不一样。”

“英粉就是用一色精纯的梁米,舂到极细,再下水净淘,淘到水清为止。然后浸水一个月,淘去醋气,用绢袋滤过。再多次研磨抨击,贴于三重布内,覆以粟糠吸湿。最后削去周围米皮组成的粗粉,剩下中心的米心,便是英粉。质地细白,色泽光润,作饼食美,作粉人美。”

男人说得甚是详细,没有藏私的意思。一来表示诚意,二来也不怕这一门手艺让人学去,因为成本高昂,费工耗时,即使知道方法,寻常人家也作不来。

“嗯,跟我知道的差不多。”淑媛说。

令萱拿过圆盒,凑近了看:“但是这粉为什么是紫色的?”

“因为用了落葵果实的汁液。”

“用紫粉擦脸不会看起来很奇怪吗?”淑媛又问。

“我也没有用过。”令萱附和。

“娘子也知道,女子容易血气虚弱,五脏劳伤,导致面目发黄。黄色与紫色互为补色,就是两个颜色掺在一起,看上去会是白色。所以用这种紫粉,能够调和脸面,比用□□还明艳自然。”

淑媛笑说:“我说怎么是个丈夫在卖粉,原来还真知道些东西。”

“你这都是跟谁学来的?不像一般人家能知道的东西呢。”令萱问。

男人回答:“我家夫人宿昔所爱,所以得知一二。平时家主也让我留意着,搜罗各方香泽脂粉。但是看来看去,还是我家自作的最好了。”

“哎哟!才称赞你两句,倒自卖自夸起来了。”令萱瞅他一眼。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说得更明白些,这间粉肆也不是开来赚钱的。这些粉是家主为了夫人所作,因为总是要作粉,却用不了那么多,才贮积于此,姑且卖之。不为与民争利,只为佛家常说的因缘。前缘相生,因也,现相助成,缘也。如果有人识货,就结个善缘,如果无人问津,也是无所谓的。”

“真是伉俪情深。”淑媛感叹,又问:“你家主人是谁呀?这么富贵。”

“常山公主之子,勋贵之首陆氏,名士远,字洪度。”

“原来是陆氏。”淑媛点头,表示明了。

“那我跟你结个善缘,你这紫粉要卖我多少钱?”

令萱开始与对方讨价还价,淑媛跟着敲边鼓。

惠银一直站在两个表姐后面,默默听着。她是青春少女,也喜欢这些香香美美的东西,但是两个表姐横在前头,表姐带来的两个婢女凑在两侧观看,好位置全给占走了,她便安分地待在后面。

一旁的细柳挨过来,替惠银抱不平:“还说要替女郎打点,结果只顾着自己喜欢。”

惠银赶紧按住细柳的手,示意她不要多嘴。幸而前面的人言笑正欢,没有听见。她悄声回答:“没事,我也不差这些东西。”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是她也有脂粉,二是就算有再好的脂粉,也不可能让一个人改头换面。

不知道如何,她经常有这种虚无淡泊的想法,一切事物都是有限制的,就连生而为人,终究要死的,所以人生在世,适当地去作就好了。譬如妆扮,不要不作,也不要太过。譬如信仰,不要不信,也不要笃信。从前惠宝在家里念书的时候,曾经说她是中庸之道,不偏不倚,无过也无不及。她陪着惠宝学过一些书,知道那是汉人一种高尚的德行,她当然没有那种境界,只是人生没有什么追求罢了。

细柳侍候惠银数年,熟知其性,那一句话的两个意思也都听得出来。正想劝说几句,忽而听见一旁传出砰砰几声低响,来自墙边堆着的木箱竹笥,彷佛什么东西碰着箱壁,或者撞在了一起。

惠银也听见了,跟着细柳转过脸去看。

忽而看见一只黄溜溜的东西从墙边窜出屋外。

速度飞快,两个人都没来得及看清,也不知道是猫鼠还是狐貉。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应该出现在这屋里。

细柳觉得古怪,便说:“我去看看那是什么。”随即追了出去。

惠银望了一会,回过身来,看见两个表姐在那儿照镜,似乎卖粉的青年又拿了什么新鲜玩意给她们试用。正要凑过去看,却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气。

屋里原有一种淡香,就是香泽脂粉常用的丁香和藿香,但是待得久了,也不觉得香了。此时又闻见香气,显然屋里添了什么新的东西。气味复杂,除了熟悉的藿香、麝香,隐隐还有一种奶酪和蜂蜜的醇美的甜味。

惠银一面嗅闻,一面往一旁寻找香味来源。

一旁的墙上开着直棂小窗,她想香气或许是从窗外飘进来的。

只注意着看窗棂,全然没发现窗下墙边的竹笥一角,淌出了汪汪的香油。

她脚下穿着一双圆头青丝绣履,是她亲手作的。履身绣着的红色的公鸡,鸡尾还缀着粟粒似的五彩杂珠。

潘家二妹素来赞赏她的手艺,远嫁之前送了她一些珍稀的针黹材料。二妹说,原想着还有用上的时候,但是总怕糟蹋了,老是这么想,便老是用不上,还是送给你吧,你手巧,作些巾帕履带穿在身上,看见了也能时时想起有我这个好人。

其中就有一瓶细小缤纷的珠子。扁圆形,中间穿孔。二妹说是来自洛阳的精品。到了洛阳,才知道来自大秦。洛阳最壮丽的佛寺是永宁寺,寺内有三躯佛像便是用这种珠子绣成的。

她用来装饰公鸡尾巴,精致鲜艳,看见的人都称赞。自己也很喜欢,每天都穿,履底早已磨平了。

现下脚挪出去,又踏上油面,登时一滑。她重心一歪,人便往后摔跌而下。

两脚离地,她的心彷佛也随着身子腾飞而起,跃上嗓子眼。或许是心脏肺腑都移了位,或许是预想到即将面临的惨况,整个身子冷飕飕的,一股寒意从脑后直窜到脚心。

然而接住她的不是一片冷硬的地面,而是一个温软的怀抱。

一个人从后面揽住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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