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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心(1 / 1)

邵雅之心里一惊。

本能地想要否认,但是牙关直打颤。

眼神发眩,像起了迷雾,下了细雨。眼前的惠歌也变得湿濛濛的,一张冷冷的青脸,像铜镜里昏昏的人影。

他用力眨眨眼睛,晃晃脑袋,觉得是自己昏头了。酒瘾犯了。

他勉强笑着,用一种轻松又带些诧异的口吻说:“不是啊……”

正要搪塞过去,看见惠歌扬起湿濛濛的衣袖,黑布袖缘转了转。在他迷茫的眼中,像一个深浓的漩涡。

漩涡中忽地腾出一只纤细的苍白的手,推向他的肚腹。

青瓷壶脱手而出。邵雅之飞了出去,摔在草地上。

摔了个头晕眼花。大概有几处地方擦破皮,隐隐地疼。

邵雅之用手撑持身体,抬起头,看见惠歌拎着青瓷壶缓缓走来。一看见瓷壶还好端端的,他先松了口气。看见惠歌似笑非笑的神色,又紧张起来。这女的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

“不是,不是啊……大妇你作什么打人?阿满怎么会是我老母?”

他的语气变得凶悍了。彷佛因为误会而发怒。

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难道他和阿娘在树下说话,给这女的听见了?

“不是吗?”

惠歌喃喃似的,随手将瓷壶搁在地上。她挽起两条袖子,在背后高于手肘的地方扎结,像个厨人攘臂振掌,准备杀鸡宰羊。

“骑驴酒一喝就醉,怕她不喝。”

惠歌一字不漏地复述阿满的话,又冷笑一声,问:“为什么怕我不喝?”

果然给听见了……居然能听见了?阿娘那细若蚊蚋的声气。

“不……不喝也可以……”他胡乱回答。

“噢,那是我失礼了。”

惠歌躬身,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

邵雅之先是一愣,见惠歌要扶他起来的意思,便伸出手去握。

惠歌却捉住他的右手腕,奋力一抖。只听见一迭声“喀嚓”、“喀嚓”,那只手的手腕、胳膊以及肩膀相连的样子就变了,柔若无骨似的。

邵雅之痛彻心腑,闷哼一声,五官也变形了。

惠歌将那断手一拉,邵雅之被迫站了起来,又痛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惠歌扔了那手,劈脸一个圈掌,由下往上,打得邵雅之双脚离地,像个辘轳,在空中转了转。邵雅之一下子就懵了,耳朵像被打不见了,霎时听不见一点声音。左脸火烧火燎似的,猖狂的刺痛一下子蔓延开来。

他才要摔下来,紧接着惠歌又是一掌抡在腮上。将他反方向又打了个转。

邵雅之只觉得昏昏沉沉,一股腥味直冲鼻口之间。闻着像血。

他终于落在地上,双膝一软,往前跪倒。

惠歌拉着他的手,往后一带,左脚朝他的膝盖一踏。人再次直立而起。

朝着肚腹一记直拳。人又往前倒下。

惠歌一脚踢往他的腰。人像烂泥一样砸在石墙上。

竹篱外这一片铺着青石子路的草地,连着洞眼很大的夯土院墙。墙角用方形的黄石高高堆起一块花圃。本来翠华种了一株紫荆树,后来搬到前边去住,无事不来,没人照看,树也就枯了。现在只是杂草丛生。一丛鬼针草生得特别茂盛,这时开着黄心白瓣的小花,乱糟糟的,攀着墙,似乎要涌到墙外去。

惠歌奔到花圃前,抡拳如疯似狂。

她既愤怒,又悲哀。

愤怒的是这个贱夫,利用诗书来骗她。心语相违,惺惺作态。

悲哀的是自己。为什么她会这么天真?

邵雅之挨着墙,只听得耳旁阵阵砰轰巨响。惠歌每一拳都落在一旁的黄石块上,打得石屑迸飞,震心骇耳,彷佛天摇地动。

惠歌知道,大凡任何一拳沾到邵雅之,他的人就没了。

佛教说,现实世界充满苦难,是人前世的恶行导致今生的恶报。所谓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如果这男人是她的报应,那她也可以作他的报应。她要让他毙命,不过瞬息之间,然而她只是这样打着石头。因为师傅说,从今往后,不许杀人。但是小珠说,她是中人,所以才有这些怪毛病。如果她不作中人,就可以不守禁忌?还是不守禁忌,就可以不作中人?就可以像捏一只蚂蚁一样捏这个人。

贱夫。贱夫!贼贱鼠子不足惜!

想到这里,惠歌的拳头搁在空中,片刻,平展为掌。

掌尖如剑尖,猛地刺出。

邵雅之挨着墙,头昏脑胀。疼痛无边无际,变化万千,像鸟罗一样,劈头盖脸,罩得他难以动弹。痛楚很真切,存在的感觉却很虚无。当狂风骤雨般的声响褪去,他忽然觉得非常恐怖。

阒寂的世界的远方,传来一个沉沉的声响。

听着很远,实则很近,近在他脸边。撑起肿痛的眼皮,挪眼去看──

那只苍白的细手没进他身后的石墙。不可思议地,铦兵似的,插在墙里。

惠歌缓缓把手抽出来。石屑纷纷。

她的手指骨血肉模糊。那手握着一团石块,挪到他眼前。

一搓挼,石块糜碎。像飞沙,像落尘。

惠歌的脸青白。下颔微昂,看上去清癯如绝岸。

她说:“这本来应该是你的心。”

邵雅之想,他痛到出现幻觉了。居然看见这女的手插进墙里,捉出一团石块,再捏碎。

惠歌解开背后的衣袖。宽大的衣袖掩住她隐隐作痛的手。

她走去拿了瓷壶,再走过来,解开红绦,将骑驴酒浇在邵雅之头上。酽酽的酒香四起。

她把瓷壶连着壶盖和红绦都扔到邵雅之身上,跟着一脚跺在他的胫骨上。

邵雅之叫了起来,嗷呜之声,像犬类的哀鸣。

“再让我看见你,就不只是断骨了。”

说完,掉头走回竹篱内。来到屋前,喊着小珠,叫她去找阿满,把后院的邵雅之带走。小珠才走出去,又走回来,一脸惶恐,说对方已经爬远了。小珠大概也知道是惠歌出手,小心翼翼地询问缘故。惠歌简略地说,那个贱夫,都是在骗。

二人说着话,远远的,传来彩菱和其他婢使的说话声。她们玩回来了。

惠歌走开了。小珠正要跟上,惠歌一摆手,她便站住了。惠歌红通通的手也吓了她一跳。

惠歌径自走进书斋。

书斋没有门扇,进门这一面的墙上两个大直棂窗,将阳光裁成细细的金色的纱罗,斜斜展在近门的地上。两侧书橱相对而立,里面没有一点光,像一条杳杳的无底的甬道。

橱架上累累的书卷,悄悄地躺着。森然的书牌,悠悠地垂着。

她不用看也知道那些书是什么。

这里是经籍史书,那里是诗文词赋。

上面是百家谱,下面是法书──小道经藏阴阳卜祝。

她每次想他的时候,就来这里看一看、摸一摸这些书。她从来没有把这些书看进去,看懂过,却总能感到一丝温暖和依恋。

她站了很久,霍地手一扬,将一旁的书橱推倒了。

豁啷巨响,书卷们面临天崩地裂。

她奋力去踩。足履重重轧在《诗》、《论语》、《礼经》、《孝经》肤柔骨脆的轴纸上面。

嘴里低声而恶气地骂:“狗屁!狗屁!全是狗屁!”

很快地,屋外传来小珠的惊呼:“大妇!你怎么了?”

惠歌停下动作,站在那里,背着门,只让阳光拉出一条枯瘦的人影。

“没事。你们走开。”她说。

小珠、阿秀和后面赶来的彩菱等人面面相觑。

“走开。”话说二遍,口气再轻也显得森严。

侍婢们悄然退走了。

惠歌兀自伫立。对着一地的狼藉,一屋的杳冥,泪流满面。

那一天以后,她觉得自己变得更“老花”了。

这时再看见这个腆颜的人,愤恨激起的一点波澜,又渐渐弭平了。

这大概是人成熟的标志,了解并接受自己的无能,喜怒哀乐的界线就变得模糊。她没有办法让人回来,也没有办法让人死去。没有办法的事情太多,连情绪也倦怠了。

连老花那样无所不能的人,都有这样的标志,何况是她呢?

惠歌看着邵雅之冷笑:“何方名医让你又有胆来找我了?”

邵雅之咧嘴笑答:“水仙。是水仙救了我。”

“我不知道水仙是谁。不过他既然帮你,显然是个不明事理的蠢货。”

“水仙对我的伤势很有兴趣,问我是谁作的,我说是你。水仙想见你。”

“原来是有个蠢货给你的胆子。”

微微一阵风过,几片竹叶萧萧而落。

邵雅之正欲回嘴,忽而周身发冷。眼中又有濛濛之感。

他心里一惊。那作梦似的可怖的一天,镂心刻骨,一切又是由这诡异的前兆开始的。不由自主地便后退数步,说:“总有一天,水仙会治你的罪。”

说完,匆匆走了。

“大妇,你好像结冰了。我站在你旁边觉得好冷。”小珠卖力搓着双臂。

“没事。吓吓那条畜生罢了。”

“他说的水仙不知道是什么人物,居然称他是仙呢。”

“国势积弱,疯人也多。”

“真的。大妇今日一日就遇上两个,该用香汤洗沐,去去秽气。”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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