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笞怒(1 / 1)

“你看见了吗?”

惠歌袖着手,仰着脸,笑嘻嘻地又说:“那你躲呀!”

淑光看着惠歌那两条密合严实的紫锦袖缘,似乎闪了一闪。

然后又有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将她打得一跌足,歪倒下去。

星飞电骇之际,又一个巴掌反向过来一捞,直接将她掀倒在地,忽喇喇撞得木围屏大床都移了位。

淑光飞旋的过程中,丢了一只嵌珠耳坠,一只紫丝履。紫丝履斜斜飞到大床下,“咣啷”一声,打倒一个带盖铜壶。床底一下子漫出水来,濡湿淑光穿着的菱纹白罗袜、间色裙、花纱抱腰。

跟着腾起一片辛香的酒气。

惠歌还是袖手站在那里,笑嘻嘻地。

“好香阿!这是粱米酒吧?”她深吸一口气,辨识着,“要有这么精纯的味道,米要绝令精细,至少要淘个二十遍,筛掉数十碗饭吧?”

李夫人回过神来,赶紧将手里的婴孩交给翠华的侍婢,去搀淑光。

淑光挨打,跌跌撞撞的声势很大,伤势却不重。没出血,只是一张脸红通通的。张着的唇打着颤,眼神迷茫,心思看上去像在另一个时空。

李夫人也吓得不轻。忍着气,吶吶地说:“大妇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李夫人,我可是在帮你。《礼记》说过,治国如治家。刑罚不中,民无所措其手足,笞怒废于家,则竖子之过立见。《论语》又说,陈亢喜闻君子之远其子,就是说君子不会亲自教导儿女。令千金既不能以仁义诚信自处,也不能以仁义诚信处人。我替你代行笞罚,教她作人的基本道理,所以你该感谢我才是呀!”

李夫人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哑口无言,只好又去看淑光。

“阿女,你还好吗?”她关切着。

惠歌也向淑光欠身:“你说看见我要摀死你儿子,那你看不见我要打你吗?”

她缓缓从袖中抽出手来,将纨扇和其余钗饰一一扔在她身上:“这些物事也是我拿走的,你看不见吗?”

扔完了,右手仍在空中挼挲着,搓去从淑光脸面沾上的细粉。

屋里屋外都是人,却阒寂的像没有人。

惠歌忽然放声大笑。

先是笑弯了腰,再转过脸来,对着小珠笑吃吃不绝。

“你看她那个样子,居然敢说……看见我伸手……哈哈……要弄死她儿子……”

除了惠歌自己,没有人知道那句话有多荒唐,多可笑。

小珠无措地看着她。

翠华也是第一次看见这般癫狂的大妇。真所谓狗急跳墙,人急造反。

她知道明家对惠歌的枷锁正在朽去。这个家是靠着惠歌经营资产,自贫至富。长子数年未归,来了三次信,她没有让人知道。她说自己是佛弟子,家里禁荤酒,淑光阳奉阴违,早就不是秘密。如今还说惠歌出于妒忌要杀人,要分门析户。这一分下去,惠歌也就跟离婚无差。明家没有这女人去作那些商贾货贿的贱事,早晚回去从前家徒四壁的日子。竭泽而渔,则明年无鱼。

她一反常态,没去呵叱惠歌,反而对小珠说:“大妇累了,带她出去。”

又去骂屏风边的婢女:“愣在那里作什么?快去请医人过来!”

小珠去搀兀自笑弯腰的惠歌。

这时门外有人说:“乳母回来了。”

乳母叫张阿善,体态丰满,一张圆脸也是沉甸甸的。红丝绳低低绑着椎髻,黄襦青裙,腰间束着黑布带,丰硕的胸脯和臀部有山峦似的高低起伏。手里拿着黑漆托盘,盘上一个黄瓷碗,碗里有黑沉沉的汤。

张阿善来到明家也有好些时日,知些底细,见房里的阵仗和惨况便知道出大事了。她是良民,与明家是雇佣关系,不同于奴婢,没有搅和进去的必要,没有多问,自顾自解释:

“方才哺乳的时候,孩子老是吐奶。吐了就睡,睡了又饿,饿了就哭,就这样又吐又睡又哭的,很是折腾。我就回家去取汤方和药材。这汤叫龙胆汤,除了龙胆,还用了人参、当归、柴胡、钓藤皮等等,除了消食止吐,也能解牛马鬼魅一类的恶气冲撞,让孩子睡得安稳。我家老母常说,要治小儿病,龙胆汤第一。”

惠歌走过去对淑光说:“听见了吗?你的孩子一直哭,是因为他饿了。”

淑光坍在床脚,眼睛抵着眼眶往上看。一张红脸,横眉怒目,像壁画里金刚脚下踏着的小鬼。

“巢父许由让于天下,市道小人争一钱之利。你想争产,我成全你。”

贺梅在淑光怀孕的时候,就和惠歌说过这之中的利害关系。兄弟之间,一旦长大,各妻其妻,各子其子,私心就藏不住了。尤其有了孩子,娣姒之间更是多争之地。淑光今日这一闹,惠歌便知阿娘说中了。

淑光找回神智,正要出言反驳。惠歌手一伸,她立刻打个颤,往后一缩。

惠歌款款抬手,顺顺鬓发:“要分门,就分门。”

语毕,扭头走了。

门外阳光盛满,金晃晃地鎏在廊庑檐瓦上,寻常的景色也辉煌起来,令人目眩。廊前一排迎春花,轻盈剔透,像金色的烟霭。丛丛的迎春,娟娟的杜鹃,像荧荧的华灯,几盏亮着,几盏快灭了。高敞的大枫树,上面是璀璨的,下头是沉郁的,彷佛精雕细镂的铜塑。

地上密密疏疏,摇曳着枝叶间隙的光影。

一个挨着一个的拉长了的圆圈,一串连着一串,朦胧的,荡漾地,像来来去去的没有面目的人群。

惠歌越看越恍惚。

她初来的时候这里不是这个样子。她为什么会待在这里呢?

这一切陌生的恐怖。

满树的雀鸟啁啾鼓噪,嘈嘈切切,像惊天的金鼓,令人心慌。

她越走越仓皇,直至看见自己房前那几丛绿竹。婆娑的萧瑟的姿影。

一面是光的,一面是暗的。像一个生人,背负一个幽灵。

她站在那里。一阵风来,整个人寒浸浸的。

喃喃自问:“我在作什么?”

跟在身后的小珠忡忡地唤她:“大妇?”

惠歌看向小珠,一把捉住她的手臂,茫茫地问:“我错了吗?”

小珠以为她问的是方才的事,连忙摇头:“大妇没错,是小妇她们作得太过了。”

惠歌放开小珠,看向天空。

沉默良久,终究回房去了。

之后翠华和淑光绝口不提分门析户一事,郎子也好端端地长着,惠歌还是自己办了。请匠人在竹丛外编缚一道竹篱,与前方的堂屋隔开来。多年前的柳条篱笆已经砌成墙,便在墙上开门,出入不经木廊大堂。

看得见的建物都作了,厨室、曲室和酒库。看不见的赀簿也分了,货殖盈利一并先入自己房里,扣除开销日用和奴婢日廪,剩的才填在公帐上。翠华也只能嘴巴上打打迷糊仗。

虽说户籍没有改注,实际上已是各居其居,各食其食。

小珠对小寸说:“摆脱前面那一群蠹虫,现在的日子真是好过太多了。”

小寸连连点头。手里的饼早已吃光了。

小珠又说:“因为现在有两个厨室,所以我们这里叫大厨,前面的叫小厨。”

惠歌忽然睁开眼睛,说:“彩菱,你给小寸打点二套衣裙,之后带她到厨室作帮手。熟悉环境,告诉她规矩,特别是书斋。”

说完起身,下榻着履。

小珠忙上前服侍:“大妇要出去呀?”

“外面有个书生要见我。”

惠歌让阿秀收拾空碗去厨室,便和小珠出门去了。

小寸茫茫地问:“大妇怎么知道有人要见她?”

“大妇善听,耳朵比狐狸还灵。”彩菱回答。

小寸赶紧抿嘴。

“狐狸可以听见冰下的水声,大妇可以听见堂外的人声。你很快就习惯了,像我们都见怪不怪的。”

“大妇方才说‘特别是书斋’。书斋怎么了吗?”小寸又问。

“我一会就带你去看。书斋是大妇很宝贝的地方。除了大妇,任何人不能进入。这一点一定要注意。”

小寸点头。一会又问:“听说大妇有个称号叫‘虎妇’,是因为大妇打死过老虎吗?”

彩菱笑笑:“大妇从前跟着一位异人学过伎术,所以有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玄妙之处。婚姻又不如意,导致性格有些古怪,其实心肠比那春蚕还软。当初你阿爷来借钱,她就是知道你阿爷女儿多,苦累多,才跟他买了你。否则照大妇借给那些酒徒、博徒、无赖子弟的标准,你阿爷哪里借得起?官府寺院也不会借给你阿爷这种穷蛋。而且你看,你一来大妇先让你去厨室作活,知道为什么吗?”

小寸摇头。

“厨室食物多,给你机会偷吃呀!你瘦的像桃枝扎成的小人似的。”

“我还听说,大妇曾经借钱给一个商贩。”小寸又说:“那商贩出外买卖,赚了不少财货。可是回来的时候,遇到山贼,杀人越货,只有一个仆人躲在马尸下面逃过一劫。大妇为了拿回当初出借的本钱和债利,就去把那一窝数十人的山贼剿了。”

“看不出来你话还挺多的。”彩菱瞅瞅她。

小寸低下头。

“莫须有的事情说得这么绘声绘色,难怪大妇总说人言可畏。别听外面的人说她是‘虎妇’,好像多么暴力凶残,都不知道,其实大妇不能杀人。”

“为什么?”

“似乎是从前那位异人的规矩,我也不大清楚,但是确实有这回事。”

彩菱叹口气:“就连去年重九,有个小人要对大妇不轨,大妇也没下手。”

小寸张张口,想细问,又不敢。

“现在世风败坏,多兵多盗,到处都有死人。大妇真要下手,尸身往城外荒郊野岭一丢,还不给野犬豺狼啃得一乾二净?谁会知道?而且你看,如果要把他送给官吏论刑,大妇这样的名气,谁会相信有人敢对大妇作出那种事?闹了出来,平白给无聊人添笑柄罢了。要我说,那种卑鄙肮脏的鼠子小人,就该咻咻两下把他杀了,让牛头人抓去阿鼻地狱,受无间之苦。”

“那小人后来怎么样了呢?”小寸忍不住又问了。

“不提也罢。你过来站好,我要裁量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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