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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所向(1 / 1)

惠歌经常想起在乐善寺看见的那个女人。

细细长长的眉。弯弯翘翘的眼。小巧的鼻。单薄的唇。

如果没有深刻的强调颧骨和下颔的皱纹,那应该是一张娇美的脸。不知道是因为皱纹还是眼神,残存的美丽中有种狰狞,令她想到那种色彩鲜艳的蜘蛛。虽然女人的装束很简朴。头梳月牙髻,翘起的两端左短右长。身穿靛青襦裙,腰系黑带。拄着一根竹杖。

那个女人叫明璘“阿子”,那是爷娘对子女的称呼。

明璘也说过,他阿娘有脚疾。

那就是他阿娘吧?为什么会那样看我呢?惠歌想。

莫名有种虎视眈眈的感觉。

这一天午后,惠歌在惠银房里学缝纫。学了平绣和结子绣的针法,以及如何用相近的颜色铺出层次。

当她正屏气凝神给手巾上的小人穿上花稍的衣服时,小红匆匆奔来,进门一个踉跄,扑在榻前。惠歌吓一跳,针一下子失控,扎在指尖上。

她看看手上的血珠,摁了摁,再看看地上的小红。

小红像只乌龟一样抬起头看她:“有人、有人、有人来说媒了。”

惠歌拿针指指自己:“我吗?”

小红用力点头。二手撑在地上,挣扎着爬起。

惠歌一脸懵然,看向惠银。

惠银也难掩讶异:“哪一家郎君?”

小红回答:“明家长子。”

惠歌听见那四个字,有一种在梦里踩空的感觉。颠颠倒倒,迷迷茫茫。

惠银看看惠歌,小心确认:“哪个明家?”

“住在孝敬里的明家。”

惠银见惠歌毫无反应,手里的针尖愣愣地指着上方的横梁,彷佛那里是她要落针缝绣的地方。又问小红:“你怎么知道呢?”

小红说,彩菱告诉她的。彩菱是贺梅的侍婢。

原来午后有人递名刺进来。来人自称明远,字敬礼,平原人,现任徐州安东府功曹参军。这个时候州刺史通常带将军号,开将军府,领有军队。徐州刺史娥社生的将军号是安东将军,开的军府就称安东府。佐吏因此分成州佐与府佐,原则上分治民事与军事。州佐一般由刺史自辟本州人,府佐则由中央除授,地位比前者高。功曹参军在府佐中虽比不上长史、司马等上佐,惟职掌功过考察,讲究学识名声,地位亦不低。

贺梅差人引进前厅。几句问候之后,明参军说明来意。

人伦之始,莫重于婚姻。夫妇既亲,然后父子君臣,礼义忠孝,于斯备矣。我同堂弟少自修立,清简贞白。素闻明府元女胆力过人,有父祖之风。既因缘私好,才德亦为佳对,若能合二姓之好,流芳后昆,实为门户之福,子孙之愿也。

彩菱听不懂这些拗口的话。直到送客之后,听见贺梅冷哼一声,说:“装模作样。”问下去才知道是来求婚,牵线的对象是明家长子和她家元女。

对方幼年丧父,阿母不良于行,所以请他来说亲。贺梅虽然不通文书,长年与达官贵人交际往来也略晓文义。

彩菱又问,为什么说是装模作样?

贺梅说,对方是高攀,偏偏说是因为二人有私情,顺水推舟,成人之美。

笑死人,有私情又怎么样?以为我女儿会没人要吗?一堆狗屁。

彩菱遇见小红,把这件事当成趣事说了。

从前听人家讲过,博士买驴,书卷三纸,未有驴字。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小红一听和惠歌有关,便急急跑来告诉她。

惠歌回过神来。丢开针黹,拔下顶针,一跃而起,跑出门外。

一直跑到阿娘房前,倏地停下脚步。

她要跟阿娘说什么?难道她想嫁他吗?他明明已经拒绝她了。

明明在那天之后,他和她就断绝往来了。为什么忽然又来说媒呢?

胸口快跳出来的心渐渐瑟缩回去。她抱着木廊的一根柱子苦苦思索。

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要用摘花瓣来判断对方的心意。她真不知道明璘的心意是什么。难道是想给她惊喜?人家说的欲迎还拒、欲语还休?真看不出来他是这种人。

忽然想到那天在乐善寺见到的女人──他的阿娘。

汉人讲究孝道,经书之中最先要懂的是《孝经》。至孝的意思就是孝顺到没有自己。自己都不见了,遑论夫妻。她听过一首乐府诗,讲一对孝顺夫妻的悲剧。大意是说因为丈夫在官府作小吏,夫妻二人不常见面。妻子每天辛苦织作,阿家对她还是不满意,认为她任性无礼,执意要二人离婚,另娶新妇。妻子回到娘家,母兄也要她改嫁。最后妻子投水而死,丈夫自缢。既不能违背父母,又不想违背自己,二难中只好选择不活着。

汉人认为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就是君臣的关系。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身体发肤,莫非王土。

或许说媒不是明璘的意思。或许是他阿娘。为什么看中她?

这个问题刚浮出脑海,惠歌看见前方房间的门开了。

贺梅走出门,看见惠歌先是愣一下,对那猿猴似的身姿长长叹口气。

交代侍婢几句,一一打发之后才对她说:“进来吧。”

这是薛家最大的房间,看上去却不宽敞。贺梅不喜欢扔东西,衣物旧了破了也不丢。说法是扔出去容易,拿回来很难。买都要钱。房里二侧简直是用木笥漆箱砌出的墙。每次进来惠歌都在想这房间的气味来自什么,一种沉沉的浊浊的味道,像木头又像酒。箱前有缣画屏风隔着目光。屏风前有张斜对门的长榻,三侧施以缣画屏扆。二面画的是长春花,一面是孔雀。上面高高张着朱纱承尘。

贺梅坐倚榻上的斑丝隐囊。惠歌坐在对面。脚压在臀下,手撑在腿上。

贺梅直言:“你听说了吧?”

惠歌点点头。

“对方是和你一起跟老花学习过的人,对吧?”

惠歌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想到阿娘知道这件事。

看见惠歌的反应,贺梅又叹一口气。孩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母亲活在孩子的世界里。这女儿以为走出家门就走出她的眼界了吗?

“老花说对方出身士族,素习儒业,我才放你们一起学习。”

原来是花花漏出去的风声。

“我以为你们已经断了。没想到对方会来求婚。”

“阿娘拒绝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拒绝了?”

“你真的拒绝了吗?”惠歌胸口骤冷。臂上有凉意如蚁行。

“难道你想嫁吗?”还是问句回答问句。

“我……”惠歌嗫嚅。

贺梅瞅瞅她:“这是大事,我还要和你阿爷商量。我也是这样跟对方讲。”

惠歌感到自己松出一口气。心思和身体若即若离,前者拼命想要拴住后者,后者拼命想要挣脱。

阿娘说,阿爷这几日就会归家。

惠歌的阿爷薛盛,在六年前由州佐迁任沛郡太守。魏国在制定官品和俸禄之后,官员也有定期考核和期限。地方守宰的考核叫外考,每年的年终根据税收、户口、治狱、声名等等详列政绩。三年考核一次,分成上中下三第。考在上第者升官,下第者黜官,中第者守其本任。守任者又以六年为限。薛盛今年限满,先到洛阳办办公事,会会亲友,谈谈政情,再回家看看。

早上才说完,阿爷下午就到家了。

二车满满的礼品中,有二瓶酒。青瓷壶,红丝绳,大肚细颈。惠歌见过。

送礼的居然是同一个人。

原来因为贺梅去信提及,薛盛在友人的筵席间特别留意结识,相谈甚欢。二瓶骑驴酒是对方送别的礼物。

爷娘进房谈话。惠歌躲在窗下偷听。

才知道阿娘中意的是奚特真。阿爷对他的评价也不错,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只是未曾见过对方家长,交情也浅,尚难论及婚姻之事。阿娘将明璘的事情说了。阿爷问一问,认为既然对方出身书香世家,距离又近,若能彼此结亲,交游往来,或许对惠宝的文学有所帮助。

汉人从晋朝以来,人分士庶,官分清浊。所谓的清官,和高门甲族一样,是一种观念。士流选官讲究清要,清闲的清,重要的要,积年累月,便在特定官位形成惯例和垄断。这些官位多是文官,因此形成文清武浊。

魏国的姓族是法定,清官也是法定,法定的文清武浊。有些清官如御史,选官不仅讲究门资,还会要求对策。阿爷认为,一来惠宝体弱,二来天下承平,如果能够精通文章诗书,将来出州入省,历任清资,也算不愧家门了。

阿娘说,对方早孤,门单户穷,只怕到时候不但没有帮助,还会拖累娘家。

阿爷说,他家有才名,我家有钱财,这是鱼帮水,水帮鱼。

阿娘冷笑,水帮鱼说的不错,鱼离水不能活。鱼帮水在哪里?替水搅和搅和?热闹热闹?

二人争执一阵,没有结论。

阿爷提议,不然问问女儿的意见?

阿娘没有反对,却又谈起奚特真。阿爷说,奚特真看惯洛阳美女,只怕看不上自家女儿,拒绝了这一桩,也不一定有那一桩,倒叫女儿平白蹉跎了。

惠歌听到这里,悄悄走开。走到城外,走进田庐。

老花坐在板榻上,二只脚曲起,一横一竖。竖起的膝头上搁着左手,持一张黄麻纸,将纸的一端向后卷起固定。右手拿一只细细的笔。旁边的短竹案上有圆圆的石砚,砚中墨色杳然。

老花抬眼,见她进来,将竖起的腿摊平盘起。

惠歌站在榻前问:“你在写信阿?”

“算吧。”

“给谁阿?”

“给你。”

惠歌看看老花,看看他手里蜷曲的黄纸。有些恍然:“你要离开了吗?”

她偶尔会想到这个问题。老花为什么要在她家作荫客?以他的才能不要说自给自足,或许还能成为一方富商大贾。这个时候可以向官府领地耕种,还会自卖为客的人,不是急需用钱,就是逃犯。老花在薛家一待经年,要的酬劳不多,看来不是前者。逃犯的话,总觉得不像。倒不是说老花不像会犯罪的样子,而是不像会逃跑的样子。何况老花是中人,咻一下就不见了,何必躲到她家?

她知道问是问不出来的,老花很少谈他自己。也隐隐觉得老花迟早要离开。

老花看看她,嘴角有笑意:“终于有点机灵了。”

老花第一次称赞她,她却高兴不起来,也笑不出来。睁着眼睛问:“你要去哪里?”

老花眼神落回纸上。不答反问:“怎么跑出来了?”

惠歌眨眨眼睛,忽而低下头,背过身,泪水哗哗滑落脸颊。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明明知道老花迟早会离开。

就算老花不离开,她也要嫁人,不可能永远陪在她身边。

那种心思和身体分离的感觉又来了。

她不去擦眼泪,根据经验或许等一下还会再流出来,也怕老花发现。她吸吸鼻子,闷声说:“小白阿娘来说亲了。”

老花只是写字。一会才把纸笔搁下,双手抱胸看着惠歌的背影。

“阿爷说好。阿娘说不好。可能会再来问我。”

“你想怎么说?”

“我不知道。”

“为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为什么之前想嫁他,现在变成不知道。

惠歌用袖子抹抹悬在下颔的泪珠,又转过身来:“我怕我会后悔。”

“人总是会后悔的。”

“……只是看我要现在后悔还是未来后悔吗?”

老花笑了笑。似乎心情很好。

惠歌这时候才发现老花唇边的纹路积着炭灰。那张黑脸平常总是脏兮兮的,黏着土泥和草屑。忽然察觉那似乎是一种伪装。她想把那张脸擦干净,看看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可惜她打不过他。

老花说:“人生是一枝蜡烛,不是一卷书。”

惠歌听不懂。蜡烛用了会消失,书不会?还是蜡烛比书贵?要珍惜?

她又问:“你要去哪里?”

果然不死心。老花想一想,说出二个字:“九泉。”

“酒泉?”好像听过这个地方,她想。“听起来很好喝。”

老花不置可否。跟前的黄纸无风自动,缓缓滑至惠歌前方的榻上。

惠歌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月起墙楼

当空风满袖

手捻揉冶弄雨

寒澈复淹流

青苔砌

荧火升

啾啾促织鸣兮

夜何长

君行断人肠

夜长入霄空

心伤减人年

老花说,这是某位中人留下的诗,与气形于外的历程有关。给她参考。

又说了一些有关中人的事情。她才知道原来那条叫“瓜花”的黄狗,以及叫“墨花”的老鼠,是在喂养中混以清气熏陶出来的“中物”,能与主人心气相通。

惠歌兴致勃勃。可惜老花说,中物耗气耗时,不宜躁进。

这就是她和师傅最后一次说话。终究没有道谢,怕听见自己哽咽。

她隐隐觉得,最初的时候,老花是故意的。引她注意,教她东西。

后来老花悄悄走了。

牛栏里的牛和田庐里的农具还是静静躺着,不增不减,丝毫未变。

她的童年也悄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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