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这一天,翠华听见鸡鸣便醒了。
平城的鸡叫得早,勤恳些的过了夜半就开始扯喉咙。
庐里暗蒙蒙的,像外面晦暗的天色浸透进来。
这个时候女子出嫁会搭一间青庐。女子于前日睡在青庐里,到了早晨着衣梳妆,等待夫婿来迎。旁人见到青庐,即知这户人家要嫁女儿。
翠华不知道李木匠是否看到了,就算没看到,大概也知道。
十多天前在桑干水边遇见他,他重重看她一眼,转身走了,未尝说一句话。李木匠的背影和这个青幽幽的屋庐给她一种相似的感觉──喘不过气。
看见短榻上的嫁衣才令她一阵好受。
一串彩石珠璎,端端正正摆在朱红裲裆的中心。
她为她的嫁衣绣一只鸟。
这只鸟有两颗头,一颗是黄翎,另一颗是绿翎。身体蓝白相间,拖着长长的黑色的尾羽。这鸟叫共命鸟,源自佛教故事,两颗头共享一个身体,有福同享,有祸同亡。适合比喻夫妻,是嫁衣流行的绣样。
左边摆着一双红绣鞋,鞋头缀着卷草纹绣。
这是她第一双非草麻作成的鞋履。用来嫁人。
还有一把白帛团扇。用来遮面。
短榻另一边有一个小巧的漆椟。她轻轻打开,捧出里面的玉环。碧绿色,圆环状,没有其余雕饰,上下系着五彩绻绳。她小心翼翼地将玉环贴在脸颊上,起先是冰凉的,渐渐温暖。
良久,将玉环收起。
漆椟下面还有两个木盒。浅的里面装铜镜,深的装胡粉、香泽、胭脂、石黛、梳篦、钗饰。榻下横摆着三四件箱笥,装衣帛杂物。
这些是她的嫁奁。她自己的财产,夫君也无权擅用。
她屈膝,张开双手,伏在箱笥上。姿势像拥抱。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的是物质。
对于丈夫是何人,她没有任何想象和意见。婚嫁是两个家族的事情,和个人没关系。汉人依礼,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纵是鲜卑人,其旧俗是先私好再告知家长,然而财产掌握在家长手中,男女婚事几乎还是家长决定。这世上可以跨越财富地位的真感情也不是太多。
她可以知道的是丈夫不会是长孙豹。
一来长孙豹已有一妻二妾,对她的心思亦是可有可无。女人对男人的心思有一种直觉,大概只比男人对漂亮女人的直觉隐晦一些。
二来家里人并不知道她和长孙豹之间的事情,就算知道……想到家人可能的反应她的胸口就紧缩起来,不想也罢。
也不会是李木匠。
从来没想过和李木匠一起过日子,和那堆木头过一辈子。
直到阿娘告诉她,那人叫明绍遐。
明绍遐,字远怀,祖籍平原。
平原明氏的祖先可以追溯至人们还会为了谦让王位而逃跑的年代。一个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过的周朝。周太王──史书中对周朝先祖的尊称,有两个儿子,太伯与仲雍,两个人为避让王位而逃跑。周朝的王位传给周太王的第三个儿子,再传给周武王。武王灭了商朝,赐与仲雍的后代封地于虞,一些史书也把仲雍称作“虞仲”。后来虞国出了一个名相叫百里奚,百里奚的儿子叫孟明,据说平原明氏是孟明的后代。
平原明氏原先聚居于青州。
在中原从一国变成多国,再变成现在的两国的过程之中,明家人任职过著作郎、从事中郎、中书侍郎、知县、太守、刺史等等。这些官职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文官,平原明氏以经学儒术见长,祖产是望之不尽的藏书。另一种是地方官,大部分是青州,可见其在地方的势力。
族人中不作官的隐士也有,聚徒立学,谈书不辍,声名比作官的还响亮。
他和她,平原明氏和昌黎韩氏,算是门当户对。连境遇也是。
在那场战役之后,大部分的明家人从青州南逃,小部分沦为平齐民,如明绍遐的阿祖。也如同她阿公一样,明绍遐的阿公扛不动锄头,厚不起脸皮,贫病交迫,来到平城没多久便死了。其阿爷日夜读书,起先靠着女眷生活,后来透过亲戚引荐替人佣书。如此数年,生活好转,足以吃饱穿暖。
给她家下的聘礼也不薄──实际上有多少她并不知道,只看见箱笼一个接着一个搬进家里。阿娘不告诉她,怕她拿来和他们准备的嫁奁比较。只是看阿爷阿娘整天眉开眼笑,一定不会少。
外面的鸡鸣越来越响了。
咕喔喔──咕喔喔喔──
听久了有种抽咽的感觉。
庐里的物事轮廓愈来愈鲜明。知道天要大亮了,她赶紧爬回床上,背对庐门方向假寐。怕人们进来看见她醒着要笑话:等不及作新妇了呢。
听见门帘响动的声音。同时传来阿娘的叫唤。
翠华温吞吞地转过脸。瞇着眼睛,支起身体,低低地问:
“天亮了阿?”
“天亮啰,女儿要嫁人啰。”
阿娘脸上已经有妆。眉毛比眼睛黑,脸比脖子白,奇异的色差使她看不太准表情。阿娘让她先帮忙生火,蒸芋子,作羹。再捣胡麻,煮熟研汁,作粥。
火的热气一下一下拂着她的脸。
望着烈烈的火光,她自嘲地想,都要嫁人了,连一天也不让她休息。
一直忙到午后,阿娘才让她回到青庐。随后二个姨娘进来。一个手里拿巾帕,一个手里捧着铜盆,盆里有清水。二人为她盥洗着衣。
白布襦,青布裙。朱红裲裆。彩石珠璎。
再支起镜架,搁上铜镜,开始替她梳发和化妆。
姨娘们手里忙,嘴里更忙:
“时间过得真快!记得上次看见翠华,高度只到我的腰。现在都要嫁人了。”
“这年纪嫁人,已经算晚的了。”
“翠华是美人胚子,一定是爷娘舍不得才留到现在。”
“晚嫁也没什么不好。懂的事多,进去才不会被糟蹋。”
“翠华你要记住,女人自己要多留点钱。你阿娘为你准备的嫁奁要藏好,那是以后如果离婚要带走的,不是要留在夫家的。”
“没错,男人不可靠,可靠的是钱。”
她一面听姨娘们念叨,一面用低低的笑声回应,偶尔回个两句话。抹着胡粉的脸面微微紧缩,像盖上一块极薄的湿布。唇脂苦涩的味道不断渗进嘴里。梳齿耙分着她的头,一绺一绺的头发被束起,用小钗固定,像在建造一座黑色的琼楼。最后在琼楼里插一枝黄恹恹的步摇花。
装扮好了。两位姨娘和她一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称赞连连:
“漂亮死了。”
“明家郎君真有福气。”
她回答:“是姨娘手艺好。”
穿上红绣鞋,拿起白纨团扇。垂足坐在床边等待。
阿娘领着四五个妇人进来,都是邻里友人。见了她又是夸张地赞美和感慨一番。那流利到几乎不加思索的语速,使那些美言贺词像背熟的经句,对着一根木头也能诵上一番。
阿娘铺两张席,摆出酒水吃食。众人坐在席上吃喝闲聊,等候男方前来。
鲜卑人的婚俗,在女婿前来迎娶的时候,女眷会一起为难他。更多时候是动手动脚,叫“打婿”。因为两家都是汉人,不打婿。阿娘请邻里妇女过来,不为打人,只作见证,沾沾喜气。
这时的婚礼和丧礼一样,没有倾家荡产就表示没有诚意。风俗人情,屡禁不绝。诏令说婚娶不得作乐,笙鼓还是响彻天边。但是明家这场迎娶是静悄悄的,无乐无歌。明绍遐的阿爷去年出仕为主客郎,负责各式礼仪的官员之一,或许是为了以身作则。
翠华直到听见阿爷在庐门说话,才知道新郎已经来了。
她拿起白纨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起身,随阿娘到门前。
阿娘执起她的手说:
“翠华,为人新妇,最重要的是好名声……”
“你嫁过去就是明家的人。要处处为舅姑丈夫着想,不要太自私……”
“你是一个好女儿。以后也要作一个好新妇、好阿母……”
阿娘的瞳仁掩在垂垂的眼皮底下,晦暗的,黄澄澄的,像叶隙间某种兽类的眼睛。抓着她的手湿而冷,像剥净毛羽的生冷的鸡肉。那一瞬间,她非常想要把手抽回,立刻逃出门外。但是没有,她在众人的目光下,用一样哽咽而迟缓的声音说:
“翠华谨受教。”
门不过是一面青色的布帘。门内话声稍歇,门外就传来催新妇的话声。
几句趣话,几首歌谣之后,阿娘牵着她走出青庐。
一眼看见阿爷身边陌生的男子。
头戴黑冠,身穿白衫。腰配青玉,脚踏黑靴。
身材高瘦,像笔。面目端整,像隶书。
拜别爷娘。登车。
一路簇拥的只有寥落的人声和好事的犬吠。她直到坐在车里,才有离家的感觉。
那个狭小阴暗、虫鼠四窜的家。
辘辘的车声像早晨的鸟叫,繁乱而雀跃。
正是翠华适应自己新身分的这段时期,魏主对待汉人士民的态度也在转变。对于族望士人收其才能,对于战俘降人放还故土,甚至有一位汉人官员在战争中叛逃江南,因此收押起来的妻子也听还团聚。鲜卑人在建国接近百年的这个时候,似乎有了定鼎中原的决心。首先要改变的是态度,把汉人当人,而不是掠夺来的牛羊。
她的舅姑相继病死了。小姑相继嫁人了。
有一天,丈夫告诉她,他们有了南归的机会。
新任徐州刺史和明家有旧交,想要辟他为州主簿。丈夫踌躇不决。
为了表示支持,翠华把嫁奁拿出来作路费,随丈夫上任。
她厌恶平城的一切。尤其厌恶长孙豹在路上遇见她的表情,翘着左边的眉毛对她眨眼睛。那一颗斗大的黑痣随着眉毛的抖动,像一只苍蝇在搓手搓脚。
到了徐州彭城,却遇上一场大疫。
病人吃喝下去的东西都会迅速出来,呕吐或者腹泻。嘴唇和指尖渐渐变成紫色,眼眶和脸颊渐渐凹陷。丈夫就这样死去,留下她和孩子們。
余财只有一头老骡,婢女琼文,和数个书箧。
彭城待不得,来到睢陵。
受领的田地出租给有牛的人家,琼文编草席,翠华自己运到东市贩卖。她信不过琼文,或许会把草席偷偷拿去换胡饼,偷偷吃干净。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这句话已经是她的箴言。让人拉几下,摸几下,草席就能当锦袍卖──划算。
人力总是不足。也不能让长子只读书了,还要他负责樵采,贴补家用。
长子是一个慢手笨脚的孩子。
每次回来,箩筐里面装的最多的是空气。无论她如何用藤枝抽他,用木棍打他,他也不向她忏悔和承诺,只是静静流泪,静静跪倒在地。藤枝和木棍只落在他的腿脚,因为那里不会被别人看见。
她对他有很深的期许。深到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期许的是什么。彷佛拼命奔跑,跑到忘记为什么如此拼命。每次打到人奄奄一息,琼文拼命拦住她的时候才惊醒:为什么如此愤怒?
似乎对这个世界的恨又冒出尖来,迅速茁壮。
长子如果还能动,会爬起来站好,静静看她。
那一双黑而亮的眼睛。那一脸俨然而哀伤的神情。
一点不怨,彷佛对于她全是理解。
她偶尔会感到酸楚,会丢下藤枝或木杖,紧紧抱住他,把脸埋进那副单薄的肩膀抽泣。然后下次再狠狠打他。
无尽的期许的鞭笞。
长子捡到一窝雏鸟,用煮熟的粟米捣烂喂养。三只活下一只。毛色青绿,眼睛周围一圈白毛,体型比雀鸟还娇小。听说这种鸟叫绣眼儿。
绣眼儿和长子形影不离。写字的时候窝在膝上,读书的时候栖在手上,把腹部的白毛铺散开来,像一床小巧的丝被。没事就拔拔长子的发丝,钻钻长子的衣襟。经常对着长子的指尖或笔尖伸长脖子,长子伸过去挠一挠,会舒适地闭上眼睛。
玩物丧志。
于是她伸手进笼,抓住绣眼儿,浸入水里。
长子静静看著书案。
上面的绣眼儿闭着眼睛,张着嘴巴,身体僵直,浑身湿漉。
良久,他才轻轻说出一句话:“阿子谨受教。”
长子没哭。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没再见他哭过。
长子有一张好面目,也不知道像谁,比她多几分英挺,比丈夫多几分柔润。现在也到了应该娶妻的年纪。
中意长子的对象很多,她中意的却没有。
阿兄来访,同行的外甥女一双眼睛离不开长子,也对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姑妹分外亲热。随同礼佛,百般殷勤。
她只是冷笑。
今天见着的那一个鲜卑女倒有意思。她知道的,薛太守家的女儿。
她还知道,那或许就是长子掩掩藏藏的人。
不是因为长子这几年拿回来的食物。那些麦粟、髓饼、肉脯、瓜果。她甚至没有过问。她从男子那里得到的好处也没少过。而是长子身上开始出现味道,一种淡淡的草根味。
她发现他腿脚上裹着布。撕开,发现黏糊糊的草膏。
她问他:“谁教你这样作的?”
“书。”
“书名?”
“《神农本草经》。”眼神和语气都淡淡的。
丈夫留下的书她没仔细看过,与其一卷一卷确认,不如直接跟踪。
可惜她走不远。
那些落在长子腿脚的鞭笞似乎也伤着她自身。起先只是左腿外侧隐约的疼痛。接着走路的时候,偶尔重心移到左脚,会有一股痛痒从腰间直窜上来,像筋骨碰上针尖。
没发作的时候,她会跟在长子身后,才发现跟着长子的人不只她,还有二三个女郎。他总是从北门出去,没进水边高高的草丛,人便不见了,横竖不见出来。不知道是悄悄登船,还是悄悄走到南门。
后来她的脚疾愈发严重,发作时疼痛难忍,举步维艰。
为此花费许多钱财,却药石罔效。她开始信佛,吃斋念经,对长子的行踪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一日终于揭晓了。礼佛完毕,她在阶前和和尚说话,身边的长子忽然走向前庭。她说完话,拄着竹杖缓缓走过去,才发现他看的不是伎儿和歌舞。从长子看那鲜卑女的眼神,她觉得那就是答案了。
为什么行踪鬼祟的答案。为什么有时说话会冒出胡腔的答案。
骡车狭小,只供她乘坐,长子步行。回到家里,她坐到榻上,等着。
长子回来了。
她问他:“你和薛太守的女儿相识?”
那一双清冷的眼皮被讶异撑起来一瞬,又坍塌下来。垂着眼说:“不相识。”
“不相识也没关系。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
那一双细眼又撑起来:“阿娘意欲何为?”
“那是个好对象。”
薛太守的女儿,正统的国人。父祖有爵位,母族有权势,既有钱,又有权。而且她看长子的神情,一脸痴迷,用情很深,嫁进来才栓得住。
明家需要坚固的山。金山。靠山。
长子的胸膛一下子宽起来了。
“胡俗贪戾好利而无信,不识礼义德行,此天下之所同知。自中原崩否,我明氏忝为索虏驱役,此为父祖深恨。焉能复娶鲜卑女为妻?引虎狼入室?望阿娘三思。” 他振振有词。
没有想到儿子会顶嘴。为一个不相识的鲜卑女?她更高兴了。
“阿子毋庸多虑。我为阿家,其为新妇,岂有阿家畏新妇之理?岂有神佛惧邪伪之理?况你来日羁宦千里,阿娘和弟妹无依无靠,须为长远之计耳。”
长子张着嘴,似乎还想挣扎。她挥挥手,背靠隐囊假寐。
长子没声音了。
瞇眼看去,人呆站在那里。垂首敛袖,吊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