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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弹(1 / 1)

惠宝双眼紧闭。

脸色白得可怕,在阳光下甚至有些透明。不像人,像一块纯净的白石英。有些人会用石英一类美丽的石子来装饰园林的池底。小弟看上去也像躺在水里,面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青青的水色。

惠歌抱起小弟的时候,感觉像掉进雪地里。

惠宝的身体没有一点温度。

宽大的袖子掩着细细的手,那手也是冷的。脸上却冒着汗。

惠歌一手揽肩,一手轻拍那张脸,低唤:“小弟!小弟!”

惠宝的眼睛先是闭得更紧,然后慢慢打开。看见惠歌,扯扯两瓣小小的嘴唇,艰难地笑笑。

惠歌一把抱起惠宝,正要走,一道阴暗的人影斜斜横过来。

她看看脚下的人影,缓缓抬眼。

薛普野双手横抱胸前,挡住去路。

他褪去上衫。可以清楚看见一身肌肉,像体内有风才能涨得那样饱满。

再往一旁看去。亭阶上坐着五六个少年,和方才堂前交错而过的是同一群人。二个是薛普野同父异母的小弟,其余是随行友人。脸孔都很相似:一脸的笑意和歹意。

一个人站在阶前,手里牵着一条腰带,腰带另一端系着一双手,手的主人是惠宝的侍婢秀兰。一脸涕泪纵横。见惠歌看自己,挣扎着大喊:“元女快去找夫人!他们会弄出人命的。”

惠歌收回目光。

她想,阿娘不可能放惠宝和这群狗崽子一起玩。走过这园子通往厨室和厕室,惠宝没理由去厨室,有可能是如厕。出来就遇见这一群人,寻事挑衅。

她对着前面的人重重吐出二个字:“滚开。”

薛普野一脸无辜:“滚去哪里?我们的游戏还没结束呢!”

“什么游戏?”

“角抵呀。从姐知道角抵怎么玩吗?一方求饶算输。”

亭阶上有人说:“听说城里有个很会角抵的虎女,就姓薛。会不会是她阿?”

薛普野“哦”了一声,表情和音调都很轻蔑:“失敬。失敬。”

亭阶上涌起一阵不怀好意的笑浪,刺人耳朵。

惠歌想,不知道薛普野脚程多快。她如果从这里起跑,能不能后发先至跑到木门那里?

薛普野朝她作揖:“久仰大名,还请从姐不吝赐教。”

“我不想弄脏衣服。”

今天节日,惠歌穿戴的都是好东西。头是仔细梳的双鬟髻,髻根上的绿松石花胜是阿娘特地给她插上的,说宗亲都是现实的货色,身上有个起眼的东西才能多见笑脸。身上穿的是朱红交领广袖襦。袖子特长,很好地藏住手,作什么都耗力,因此作什么都显得端庄自持。身下套的是纁色褶襉长裙。人不动,风一吹就有细细密密的折皱。腰际束的是白丝大带,为了将下面两条绅带垂出好看的长度,让小红反复扎了三四遍才满意。

一动手,这一身衣裳都毁了。

薛普野冷笑:“只怕到时候你要难过的不只是衣服。”

“你还不滚开?害死我小弟的罪名你担得起吗?”

惠歌的指尖微颤,掌心发寒。不知道是因为怒意还是酒意。

“为什么我要担这个罪名?他自己摔倒的,大家不是都看见了吗?”

薛普野手往旁一送,亭阶上一片响应:

“看见了。”

“我们都有看到呢。”

“自己走路不长眼,怪得了谁?”

惠歌将惠宝放到地上。

惠宝嘴唇动了动。她摸了摸他的脸。

起身。挽起两手长长的袖子,在背上扎成结,放出两条□□的手臂。

惠歌对着薛普野翘了一下嘴角。

看上去像是笑,薛普野跟着笑一下。笑容盛开之际,他的肩膀中了一脚。

亭阶上的少年没有人看清,惠歌如何左脚往前一踩,右脚一个垫步,来到薛普野身边。他们只看见那条浅红色的褶襉裙飞扬起来,里头的杏黄合袴一闪而过,一只脚重重甩上薛普野的左肩,像赶路的人手中狠狠的马鞭。

这一脚下去,二个人心里都沉了沉。

薛普野闷哼一声,五脏六腑似乎震了震。没想到她行动如此之快。

惠歌这一脚用足力气,对方硬生生接下还没倒地。那一身肌肉原来不是吹起来的。

惠歌正要收脚变招,脚踝一紧,让薛普野捉在手里。他忍着痛,一手将惠歌的脚往后拽,想将她拖倒在地。

惠歌的确过去了,却顺着薛普野的手劲,脚尖朝地轻点,腰身急扭,左脚朝对方面颊飞去。攻势迅疾,薛普野来不及举手挡下,给这一脚重赏一个耳刮子。

耳朵里像放进一窝蜂,嗡嗡地叫得他头痛。

薛普野忍不住松开手。

惠歌收脚,又抄起对方捉她脚的那只手。双脚屈起,腰往下塌。以肩为支撑,整个人全身像条鞭子,使劲将薛普野往前甩。

姿势行云流水,毫无滞泥。

薛普野从惠歌肩上滚过。在地上摊成一个大字的时候,脑里还是一窝蜂。

惠歌退开两步,整整气息。

薛普野跳起来。呼噜噜晃晃脑袋,稳住身体,一声怒吼,扑向惠歌。

惠歌双手上托,挡住薛普野右掌一劈。接着双手下沉,挡住左拳的一轰。薛普野连连挨打,羞怒攻心,一招一式使足了劲。惠歌若用一只手去挡,就要连退三步,若用两只手去挡,虽只退一步,却也无力反击。

薛普野见惠歌步步后退,离池子越来越近,手脚施展也会受阻。攻势凶猛起来,一拳接着一拳砸往惠歌的头颅。

惠歌左挡右架,挡下二拳。拳劲带来的疼痛从手臂直连到肩背,以至于来不及闪躲下方勾来的臂膀,给薛普野一把勒住脖子。紧接着肚腹中一记膝击,差点让她把肚子里的角黍吐出来。

亭阶上爆出一阵喝采。

少年们见薛普野勒住惠歌的脖子,已是胜利在握,现在多多吆喝,等一下就能多多邀功。他们等了这么久才有欢呼的机会,暗中都觉得虎女名不虚传。

喝采声中有一个细细的声音:“阿姐!”

惠歌将那声惊呼听在耳里,忍着窒息的痛楚,左掌捏爪,往薛普野的□□抓去。她一心想赢,只知道那是男子最脆弱的地方,其他通通不管。

薛普野没想到惠歌这样大胆,只怕被她抓断命根,连忙伸手去挡。

惠歌变爪为拳,朝上一钻,砸中薛普野的下颔,挣脱箝制。

同时不再收敛,左脚横垫,一手回身下劈。接着两肩往下垂劲,一手扭腰上拍。再来左右一齐收手上举,往前一跃,双手交握从薛普野的头上锤下──

电光石火之间,招招正中。

众人看着薛普野的头像稀泥似的,一下子甩向左边,一下子甩向右边,最后甩在地上,溅起一地花叶纷飞。

一只只眼睛和嘴巴张在那里,一张张面孔都像是大眼睛大嘴巴的木雕。

薛普野的脸贴着地,沉沉的脑中有些不解,又有些悔恨。

他凭着自己一身蛮力,每回阿爷请来教导武艺的师傅,他都先打上一顿。毕竟如果连他都打不过,哪有资格教他呢?一连打跑几个,没人敢上门,懂得也只有那一招半式,抓到人就靠蛮力摔下去。平日听到的全是赞美,自己也相信那些赞美来自实力,今天才知道可能不是。

惠歌一面喘息,一面移位,将薛普野放在她与池子之间。双肩拱起,肚腹内陷,想把体中那份痛楚包覆起来。薛普野的拳拙,却重,感觉五脏六腑都搅再一起了。

薛普野久久未动。惠歌慢慢松开一口气,退开数步,转过身要去抱小弟。

最先听见的是秀兰的尖叫。

扭头看见一颗弹丸朝她的头颅飞来。

额际一阵剧痛。

一颗石制的弹丸裹着血,跌到腿上,再滚到地上。

出手的是薛普野的小弟。不过十一二岁,像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有种天真的狠毒。他见阿兄输了,满腹不甘,从囊袋里摸出一颗弹丸,张弓奋力朝惠歌弹去。他的弹技在洛阳是拔尖的,可以把一只鸟的羽毛弹得一乾二净又不让鸟死掉。

惠歌看看亭阶上的人们,模模糊糊,影影绰绰,一张一张,面目全非。

剧烈的疼痛淡了,手脚像水一样飘飘拂拂。

一丝腥味钻进鼻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从她的手心、脚心,还有说不清是身体还是心底的深处涌上来。汹涌的舒适对她而言既陌生又熟悉,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但是感受到的现在一点也不害怕。

这种对鲜血的敏锐和眷恋,来自她的祖祖辈辈,来自北方草原凶猛残酷的生活,来自那个女人与男人一样骠悍、甚至更骠悍的时候。这股已经被稀释的野性似乎悄悄在她身上汇集了。

理智寸寸毁裂的这个时候,才发现那腥味如此诱人。

血气奔腾起来。□□把心思放逐得很远,才能任己独行,放纵肆虐。

惠歌对接下来的事情几乎没有意识。踢翻几个人,扭下几只手腕,折断几根臂骨,碰破几颗头颅。她看见许多人的脸。不只薛普野,还有祖母、叔父、叔母、姑姐妹、诸多宗亲……这真是一团乱得不能再乱的纠结,像瓷罂上面细细密密的纹路。想把这东西狠狠砸碎,来个头破血流却干净利落的了结。

当她在亭前放倒一个少年,抡起拳头,朝那颗头颅砸下去的时候,苍白的脑海浮现一张熟悉的面孔。秀美不可方物。霎时回过神来,被自己的举止吓一跳──

她想杀人吗?

拳头因此一偏,擦着少年的脸颊,砸在一旁的泥地上。

那少年还醒着,晕过去的是呼吸。隔了半晌,才战战兢兢吐出一口气来。

背后来了攻势,惠歌侧眼瞥去,飞起右脚。起脚的同时感觉异样,作为支点的左脚踏松了。

才发现自己踏在亭前高地的边缘,另一边就是荷池。

攻过来的薛普野再次横飞出去。惠歌踢中人之后也往池塘直落而下。

哗──!

冰凉浸入肌骨。

遍体寒彻。

或许是冷意冻坏知觉,除了冷没有其他感觉,也没有溺水的窒息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呼吸。

无尽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发现黑暗在祟动。

原来是由极小的黑点组成,令人想到刚孵化的蚁蚕。黑点中有几颗光点,像荷叶上的露珠,莹彻的流光。时隐时现。忽聚忽散。像流萤一样亲近,又像寒星一样渺远。

回忆在脑海里像大雪纷飞。想到明璘,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反正一切都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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