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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五日(1 / 1)

重午节。惠歌来到叔祖家。

这个时候人们认为五月是恶月。阴阳争辨导致邪气横行,诸事不通。剃头会剃破脑袋。曝席会曝干魂魄。盖屋会垮。迁居会崩。糊个窗槅都能糊出事来。仕宦之家也忌上任。五月到官,就要死在那个位子。

五月五日是恶上加恶,只宜祈福避祸。

这一天人们会去采草。采来的艾草插在门前。兰草浸入浴盆。菖蒲泡进酒壶。剩下的杂花碎叶有人拿来插头,有人装进囊袋与五色丝线一起系在臂上,几乎人人身上都有一股辛香。

因为无事可作,于是亲友相邀,齐聚一堂,饮酒吃角黍。

惠歌这一位叔祖,鲜卑名叫叱干乌回。

惠歌的阿公有二个阿兄一个小弟,如今只剩下小弟乌回尚在。乌回早年颇有战功,得过将军号和爵位。后来出任豫州刺史的时候,在该地得到冷病。腰间时时冰凉疼痛,肚腹沉重如石,几乎难以走动,出入皆须板舆。因病笃辞退,养疾于睢陵。其宅院在城北的安平里。

惠歌在叔祖宅前下车。

抬头只见二根巨大的木柱,柱头涂成黑色,雕成莲花的形状,含苞待放的样子。莲花雕饰下方,有一根巨柱,横贯左右二柱。柱下的二扇木门颜色泛红。每一扇都有三个凹槽,上面最长,下面次之,中间最小。这种气势非凡的门叫乌头门,是达官功臣才能建的门。

门扇半掩。贺梅让门人通报。

片刻,一个和缓的声音传出门来:“来了。”

木门让出一个女人。头发斑白,梳成十字髻,那髻也是斑白的。皮肤黄暗,生着许多斑点,常见的老人皮肤。惠歌许久未见这一位叔祖母,比印象里的那一位老去许多。

叔祖母和阿娘执手寒暄。

阿娘让惠歌三姐弟一一问好。特地揽过惠宝,说:“我家惠宝最近身体养好了一点,特别带他过来拜见。”

叔祖母摸摸惠宝的肩,首先赞许几句话,又问候几句话。

惠宝一一回答,叔祖母笑呵呵直点头。

惠歌知道阿娘的目的。

这个时候讲究宗族。有些枝大叶大一宗万室的宗族,还有宗法,立有宗主,管理本宗的庙墓和产业。大概是沿袭战乱时期,人们以宗族群聚在山坞里的形式。薛家没有明文的宗法和宗主,而是依年龄和官位决定,老人和大官说话比较有分量。尤其在子孙争产的时候,这也是惠歌家和叔父家不相往来的原因。

惠歌的阿爷有个阿兄,深受宠爱,却在七八岁的时候意外身故。原为次子的阿爷因此立为嫡子。祖母随即有孕,生下叔父。祖母认为这是她死去的长子与她再续母子之缘,非常溺爱。听阿娘说,阿爷一生都在讨祖母欢心,一生都在失望。

祖母姓陆,字白鹭,鲜卑人。宗亲谈起她音量都会低三分,因其言行怪诞。天天往头上插鲜花,往脸上扑香粉,五十岁的老妇总要打扮成荳蔻少女。待人苛刻,无论亲友还是奴婢。曾经趋牛撞伤阿爷的从姐,亦即惠歌的从祖姑,使得从祖姑一家怀恨在心,从此陌路。

在祖母百般明示暗示之下,阿爷甚至想把阿公的爵位让给叔父。

这个时候的爵位可以由嫡子继承,继承之后降一级,如果嫡子要让给其他手足需要申请。申请没有不许的,答复都是恺悌友爱,义而许之。

不许的是阿娘。那一个降级的爵位,有每年八百户食邑四分之一的贡税。

阿公病笃,祖母和叔父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后来叔祖和其他宗亲纷纷前来劝解,在亲族的压力之下,还是由阿爷袭爵,叔父分走大半的田产。从此兄弟析户,祖母由叔父供养。后来祖母害一场大病,人活下来,灵魂却没了。平日只是发呆,偶尔发出几声叫唤。

经此一事,阿娘在宗亲的交际往来上更加用心。

虽说她家只有惠宝一个男丁,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也难说。双娶,并嫡,或者哪一天冒出庶兄弟来,图谋危害,这些事情没有少听过。惠宝今天多认识一些人,以后才能多一些倚仗。

寒暄过后,人车进门。

叔祖母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阿娘和小弟,再跟着惠歌和惠银。然后是阿娘准备的礼品:一箱一箱的布帛、锦绣、珍馐、美酒。

走进前堂的时候,堂里正好一群人走出来。

贺梅的脚步顿了顿。

惠歌探头看去。原来是薛普野。

薛普野是叔父的长子。惠歌从前不懂大人之间的恩怨,还和他在社树下一起玩过。那一天,她看见一个衣衫单薄的小儿在大桑树下玩土,便拿起树枝和他一起画画。直到家仆路过,匆匆把她拉走,才知道对方是叔父的儿子。叔父分走薛家在洛阳的产业,听说便是由薛普野在经营,平常难以在睢陵见到他。

许久未见,惠歌印象中的轮廓还在那里,只是难看了许多。

印堂高突,山根低陷,像猿猴。鼻漥下延出两条长纹,深刻的像两道刀疤,笑与不笑都狰狞。谈笑之间露出大小参差的牙齿,给酒肉浸得黄蒙蒙的,彷佛能闻见口中的馊臭。

听说薛普野和叔父长得很像,人们说他活脱脱是一个年轻的叔父。

说的不只是相貌,还有德性。

他在洛阳结交的尽是轻险少年,飞鹰走马,惊扰商旅,有个称号叫“豹子”。

没想到今日会在叔祖家遇见他。

阿娘一声不吭直入堂中。二列人群沉默地交错而过。

拜见叔祖之后,阿娘带着惠宝四处与亲友寒暄,惠歌和惠银就榻。

一会儿,来了一位从祖姑及其儿女。

从祖姑在门口与人谈笑,儿子溜出门外,三个女儿坐上惠歌这一榻。

都是荳蔻年纪。小名分别叫可莲、可艾、可韭。

随后有侍婢在每人面前摆一张黑漆短案。案上搁一双描金黑漆箸,和一个莲瓣纹青瓷碗。惠歌拿起那碗,触感是一种温柔的冰凉,并不马上冷痛你的手,手上的温度却在一层一层地褪去。盛在这样一个碗里,重午人人都吃的角黍也变得格外贵重,露在菰叶外的黍米鲜黄如金。

吃到一半,五姑妹走过来吆喝:“唉唷!这里都是年轻漂亮的女郎哪!”

惠歌阿爷有五个姐妹,都是年纪轻轻就嫁人了。五姑妹嫁得近,比起其他姑姐妹更常相遇。只是作风大胆,行事泼辣,经常把这样的二句话挂在嘴边:“我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宗亲间颇为避忌,与其相遇,不如相忘。

五姑妹拿着一个银口黄耳髹黑漆杯。身后跟一个侍婢,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瓷罂。瓷罂的盘口紧紧衔着一只黄螭。细细的螭身蜿蜒而下,缠上罂颈。两只脚爪撑起,显出一种兽类的奋起和迫切。螭身上头有六个纽口,下垂束莲,花串累累,沿着饱满的罂腹直探到腹棱。棱上四只展翅小凤仰着头,彷佛对上头伸来的繁花既愤怒又渴望。罂腹捏出一只鸡首,小喙大眼,似乎对什么事都懒得开口,对什么事都感到盲目的绝望。瓷罂通体黄绿,覆满细纹,像禽鸟覆满羽毛那样。

五姑妹一屁股坐在榻边,执杯说:“你们都还没嫁吧?来来来,一个一个来接酒喝。重午节就是要喝菖蒲酒!顺便说说自己想找什么样的如意郎君。我来替你们物色物色。”

首先是可莲。望着手里的酒杯低声说:“只要长得好看就好了……”

“只看脸阿?”

“有一句俗话说的嘛……‘丑者无情’嘛……”

“俗话也说‘过美不善’阿!而且你的好看是要多好看?说个人来听听。”五姑妹一只脚高高翘在另一只脚上。

“听说这里有一位郎君叫明璘……”

惠歌听开头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接着是那名字。真是阴魂不散!

五姑妹大笑:“这标准很高阿!”

可艾问:“从姑见过明郎吗?”

“在街上见过一次。好看是好看,但是人呆的很。他平常替人佣书。听说有一次到一个士人家交书,要回去的时候下起大雨。那士人有个女儿,在廊下递伞给他。他居然回答:‘男女无授受。’,自行冒雨离开了。拿个伞会怎么样?我真怀疑他脑子有问题。”

惠歌一边嚼着角黍,一边皱眉。

男女无授受?他们授受过的东西多着呢,怎么从来没对她说过这句话?

再想想,恍然大悟──原来他没把她当成女人。

可莲说:“听说他清正守节,这样不好吗?”

“哪里好?你们还年轻,不懂事。夫妻之间情趣很重要。摸你的手要讲礼,这样那样都要讲礼,生活还有什么趣味?尤其好看的男人你管不住的,玩玩就好,嫁不得。”

五姑妹这番话说得可莲、可艾、惠银都红了脸颊。可韭不懂意思,只是玩着腰上的配饰。惠歌只是嚼着角黍。

接着可艾、可韭,然后是惠银。只说随爷娘意思,皆被五姑妹数落一顿。

漆杯传到惠歌手中。五姑妹说末座得连饮三杯。

这是行酒的惯例。安慰最晚喝到酒的人的方式,就是多喝一点。

惠歌一饮而尽。

满上。

再饮而尽。

再满上。

三饮而尽,仍然将酒杯递到侍婢前面。侍婢仍然将酒满上。

如此六七杯下肚,漆杯一扔,只是不言语。

五姑妹见惠歌神色冷淡,她也听说过这位后辈四肢特别发达,行事任性,不好招惹,不想自讨没趣。称许了一句“真是会喝呀!”,又对其他人嘻嘻哈哈调笑几句之后,拣过漆杯,领着侍婢找其他人去了。

惠银凑过来,悄声问:“你怎么了?”

惠歌打出一个酒嗝。嘴角垂了,眼神细了。说:“我去厕室。”

穿鞋下榻,走出屋来。散一身酒气,一腔倦意。

虽说她暗暗也骂过明璘,听见别人批评他还是一阵难受。只是沉默不说话,已经算很收敛了。

绕过半圈堂庑。走下石阶之后是叔祖家的后院。

惠歌上次造访是元旦时节。相隔不过半年,后院还是那座累累的山石,那片欣欣的兰芷,懒懒的鹈鹕,悠哉的鱼鳖。

伫足看着,体内忽然有一股骚动。

不知道是因为酒气还是怒意,想将那些鸟剥皮,将那些鱼去骨,手脚跃跃的有些不祥。

不敢再看,继续往下走。

经过半敞的单扇木门,正要往中庭逛去,却在过门两步之后停下。

退回来看向门内。

这一看,整个人怔住了。

小巧的木门后面通往别院的厨厕和库房。门与厨厕中间隔一座小园。

称作小园是与中庭和后院的规模相比。如果以寻常四口之家用地五亩来看,这里能住进三五户人家。园子看上去小的原因,也在于没有山岩。若在池水上筑些累累的土石,凿些弯弯的岩洞,看起来就多一点幽远,还能再住进三五户人家。可惜只是一片坦荡荡的池水和花草。

池中荷叶亭亭,有些靠近亭缘的已经迎风高举。池水中央有块高地,建一座小亭。

亭前有些花草薜芷,沿着石阶往下漫,在空地上淹成一片繁乱。

惠宝就倒在那片嫣红姹紫之中。

摔他的人是薛普野。一把摔得老远,像摔一只雏鸡。

他大步追上去,一手拽住惠宝的衣衿。想要将他拽起来,继续残酷的“儿戏”。

倏忽一只手伸出来,捉住他的手腕往后扭。

薛普野瞬时抽手,往旁跃开三步。片刻之后,脑袋才跟着理解身体躲得如此迅速的理由:他的手如果收得慢一点,就要被扭断了。

毫无道理的直觉。

他竖眉抬眼,怒目而视。看见来人是他面生的从姐。

小名叫什么来着?飞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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