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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佛寺(1 / 1)

那一张脸极青白,像水色浸透肌骨。

小和尚吓一跳,低低“哼”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汲水用的瓦罐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一声像清晨的钟声,将他从愣头愣脑敲成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爬起来,两手捧住瓦罐上下检查。还好没有摔出缝来,否则师兄们又有一顿好骂。

他知道寺里正在穷下去,膳食越来越清淡,衣物用具越来越简陋,只是不知道哪方面的财源在枯竭。寺院的财源很广,有达官贵人的布施,僧祇户收获的僧祇粟,寺库的质钱利息,诵经祈福的回礼等等,这些是送他出家前阿娘经常说给他听的──出家就能不愁吃穿。

没想到还是愁,吃不饱又穿不暖。

他曾经在洒扫的时候,听见寺主对维那说:“明公已经不抱希望,不予布施,我们必须另觅财路……”话声渐渐远去,他站在原地愣头愣脑地想:希望和布施之间有什么关系?那一位大人物的“希望”又是什么?

小和尚把瓦罐牢牢抱在胸前,深吸一口气,眼神再往湖面探去。

那张脸还在水里,睁着眼睛,张着嘴巴。

发丝像黑色的浓雾笼在青白的脸边,有种月色似的凄清。

没有血迹和伤痕,仔细看并不丑陋可怕,就是诡怪诡怪妖异。不像人,像人们口中活在山水里的魑魅魍魉。

莫名一股寒意溜来,小和尚忍不住倒退三步。

一旁的昙影注意到他的动静,暗暗摇头。智度这小子总是愣头愣脑的,手脚一点不麻利,以后在寺里爬不上好位子,只能任由后进踩在头上。他自己就是个好例子。在当和尚之前从来不知道口条对和尚很重要,也不知道佛门如侯门,有重重的规矩和层层的阶级。

寺主统领一寺,下面有“维那”执掌庶务。再下面有“典计”和“典座”,典计掌管库房财物,典座负责劳务粗活。因为职务性质的关系,典计地位又高于典座。

昙影是典座下面的“水头”,负责寺院供水的,地位只高于一般僧徒和奴人。想到只因为自己口吃,不能说会道,比他资历浅的和尚都爬到他头上,对他呼来唤去、颐指气使,心里就一阵悲哀。

他一边想一边将瓦罐搁在驴车上,走过去想拍拍智度。不经意往智度眼神方向一瞥,才发现水里不对劲。

仔细一看,不得了!水里有一颗睁着眼睛的人头。

昙影“嗳哟”一声,倒退三步。

那是活人还是浮尸?要救上来还是装没看见?

脚步往左挪挪,往右挪挪,最后咬咬牙,脱掉袜履,走进湖里。

慈悲是佛道根本。大慈大悲,救苦救难,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湖水渐渐漫过他的膝。

走到这里才看清头下的身躯。他一手托起那人的后颈,让脸浮出水面,接着两手抓住后领,侧身慢慢往回走。接近岸边的时候,智度和三五个同行和尚一齐将人拉上岸。

一个和尚端详着:“这已经没救了吧?脸皮白成这样。”

另一个和尚用食指探探鼻息:“好像没气了。”

“那眼睛怎么这样睁着呢?”智度问。

“死不瞑目呗。你看眨也不眨的。”

“可能是投湖自尽的。”

昙影扭去僧袍汲满的水,擦拭整理之后,走过来拍拍那人的脸。这一拍那人嘴里便汩出水来,细泉似的流个没完,像皮壶撕出一条缝。

和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彼此的眼神确认彼此的想法:这个人死了。

“怎么办?再扔回水里去?”

“入土为安吧?”

“要不给他念点佛号就地埋了?”

和尚们看向昙影,他是水头,人也是他救的。

昙影想,他没有见死不救,已是仁至义尽。既然人没命了,那就念几轮佛号替他祈福,毕竟溺死不是什么好下场,念完再放回水里去。挖坑造坟什么的太费事了,从前战争的时候死的人多,也是草席裹一裹放水流,那些人可是连经文都没得听呢。

于是挥挥手,示意和尚们继续工作,自己坐在尸身旁边,先行一个佛礼,默默念起经文。因为口吃的关系,他不喜欢说话。众人看他举止知道是要替死者追福,便各自散去,继续汲水。

昙影闭着眼睛,苦心回想祈福经文。

这一类经文是每个和尚的基本功课,却不是每个和尚都有施展的机会,尤其像他这种资深和尚,记忆早就零零落落。当他默默将“愿亡者去离诸苦,直生西方,值佛闻法”念到第三遍,还是想不出下一句的时候,一直在旁瞅着的智度忽然发出惊叫。

“噫!他动了!”

昙影一看,那人的脸皱成一团,喉咙发出低低的呼噜声。接着侧过脸,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像一条活跳跳的虾,撕心裂肺的样子。

和尚们又迅速聚拢,啧啧称奇。有那嘴甜的说是昙影法力无边,能令死者复生。

昙影摸摸自己滑溜滑溜的脑袋,愣头愣脑地笑着。

嘶哑的嗽声渐渐平息。那人坐起身,肩背微微塌着,才发现他的体格不像脸色那样坏。

那人眼珠子缓缓踱过来,又踱过去,环视周遭一圈。

和尚们觉得那眼神有些奇异,平静而迟钝,沉着而痴迷。此时的面容和水里完全不同,原来他有一双细如柳叶的眼睛,小如星点的瞳子。长长的鼻梁在脸上像座山,整张脸像峰谷一样棱角分明,俊逸清癯。

看上去是个长得不坏的年轻小子。

身上穿着麻布袴褶,开了多处的洞眼。是个穷小子。

智度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泡在水里呢?”

那人看看他,并不言语。

接下来的众多问题:“你叫啥?”、“你住哪?”、“你年纪多大?”、“你是跳湖寻短的吗?”等等,那人都是同样的回应:一记默默的眼神。

“难道是个哑巴?”有人猜测。

“现在怎么办?天色变了。”有人问。

山里的天色变化很快,刚才还日光普照,现在却阴阴沉沉。最可怕的是雾,一眨眼就能蔓延一大片,迷得人晕头转向。

昙影清清喉咙,问那人:“你、你要不、要不一起回去?”手指比比他,说到“一起”的时候比比自己,说到“回去”的时候再比比湖的另一边。

那人看向他所指的方向。

蹲在手边的智度看得分明,那人细细的眼睛忽而宽一点,小小的瞳子有琥珀色的流光在缓缓绽放。像压抑住的讶异。

智度忍不住转头去看。

前面这片悠悠荡荡的湖叫翠林湖,乍看是碧沉沉的水色,掬起来却极清澈,原来颜色染自周围林木的倒影。湖水像一条绿锦,延展在山峦之间。山峦层层迭迭,或许是因为形状如此的关系,人们称之为塔山。其中较近的一处山头,顶端尖尖的,像削尖的木枝,那下边就是他们寺院座落的地方,只是从这里看不见。

这幅景色他是看惯的,今天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顶多那附近的云很雪亮,像精细的白绢,山林映在其上历历如绘。

智度正疑惑那里有什么好看,以至于没看见身后那人缓缓点头,同意昙影的提议。其他和尚们都看见了,心里有点沉。

寺里现在捉襟见肘,昙影还带一个饭桶回来。瞧模样装扮不会是什么富贵子弟,大概是穷人家多到满出来的孩子,带到山里放生,饿得慌了投湖自尽,就算送回家去也别妄想什么厚礼。难怪人家说,大舌爱作怪,看看昙影,果然不错。

昙影看看牛车上装了水的木桶瓦罐,够用三五天,决定收工。

他驾车──水头稀少的权力之一。其余和尚跟在后面走路回去,顺便监看车上的桶桶罐罐,避免倾倒。

那人一身湿淋淋,白中发青的脸色像是随时会晕过去。昙影让他坐在车边。

无论和尚们如何对他横眉怒目、窃窃私语,他只是抬头望着上方。

那是智度见过最奇妙的表情。比寡妇还寂寞,比和尚还澹泊。

周围有各种声音:嘎吱嘎吱的车轮声、砰砰咚咚的桶罐碰撞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那人好像完全听不见,自己待在一个空虚寂静的世界。他可能真是个哑巴,智度想。

□□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心灵也会不一样。

牛车悠悠慢行,直至看见一块嶙峋的大石,右边一棵佝偻的老树,中间一条陡峭的山径迤逦而上。昙影停车,和尚们各自拎木桶,抱瓦罐,待昙影空车上去之后再一个一个跟上。

智度看着那人默默落在队伍最后面,抬头看着左侧的建筑。

那块大石后面接往一大片山壁,壁上开凿许多石窟,窟里供着石佛,依窟而建的这座寺院,就叫石佛寺。山径尽头有几级石阶,阶上有门。门上施短椽,铺灰灰的板瓦。风雨模糊了瓦当的纹样,看上去像莲花也像车轮。

红红的门板上有铜制的门钹,颜色和样子都很旧很旧。

寺里的和尚开门让车人进去。

昙影领着那人去见典座。这是石佛寺的规矩,有事先找上一级的人。越级报告是不允许的,只会得到一顿臭骂或失去一顿膳食。

现任典座是个叫昙安的和尚,遇人满脸堆笑,遇事两手一摊。

昙安笑呵呵地听完昙影说明,说兹事体大,我带你去见维那,你再说给他听。

维那是个叫道开的老和尚,只比寺主道林年轻三四岁。

道开听见这人是濒临死亡之际被救起,问得很仔细,包括发现时是什么模样,清醒时是什么模样,有没有其他怪异举止等等。问得昙影满心疑惑。最后道开决定暂且收留,如果道林老和尚有其他意见再谈。

所谓的收留是让那人当“净人”。

净人不是和尚,是替僧尼造孽的人。居住在深山中,难免有虫蛇虎豹,和尚不能杀生,于是有净人。寺财出贷,总有拖延不还的时候,上门逼债这种事和尚也作不来,于是有净人。名字的意思是为僧作净,免僧有过,像擦屁股用的那片草纸。来源是官府的赐户或流亡的难民,后者通常不在官府的名籍中,类似高门贵族的荫户,接受庇荫,提供劳务。

石佛寺的净人用次序称呼。那人便叫阿七。

昙影常常去看阿七。人们说他们是同病相怜,傻子惜傻子。只有傻子才会好好的院房不待,跑去净人住的地方。

寺院东侧的院墙有个小门,门外种两株黄杨树,枝叶拉着枝叶,绿得浓厚笃实。还没走近就能闻见一股异味,屎尿的骚臭揉合菜果的腐臭,来自树旁装屎尿的木桶。每天净人从寺院的厕室挑出来放在这里,累积十来桶之后再挑下山卖给大地主。

树下用麻绳绑着一条黄狗,净人养的,以便夜里提醒屋外的动静。

树后有一间茅屋。屋里堆着备用的器物,许多是破损的,有农具如种箪、碾车、重挞,也有厨具如锅、釜、瓮。

墙角有一张破败的短榻,榻面不是木头的颜色,而是泥灰中染着血渍似的红褐。上面垂着斗帐,颜色像是用灰尘织出来的,帐角挂着干姜和龟尾,用来辟虫蛇。这是阿三的床。他在净人中拳头最大,脾气也最大,自然而然成为这间恶臭阴暗的小屋的首领。

其余人只能挤在屋内仅剩的空处,铺席睡觉。

昙影待不住这样的小屋,屎臭味熏得他头晕脑胀。他会把阿七带到附近的石崖上。这是他以前一个人练习说话的地方。

景色很开阔,看得见殿堂,浮图,石窟,院墙和林木,错落有致。

感觉自己很大,世界很小,口吃带给他的挫败感像云雾一样飞散而去。

但是他发现,阿七来到这里,总是望着上方,彷佛山顶那片天空更吸引他。

昙影还会给阿七带食物。净人实际上就是寺院的奴人,膳食好不到哪里去,何况阿七初来乍到,可能也分不到东西吃。阿七却不吃他的食物。

他后来才知道,原来阿七的膳食并不差,甚至比院里的和尚还多几分。

和尚过午不食,净人不受此限制,如果寺里不给东西,他们也能光明正大地找山菜野果吃。以阿三为首的净人对阿七的态度很特别,没有人会抢他的食物。

昙影想,难道是寺主和维那善心大发,特别可怜他?一个寻死的哑巴?

昙影经常在石崖上和阿七聊天。我说你听的那种聊法。

只有对阿七说话的时候,他没有自惭形秽的窘迫。阿七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皱起眉头,瘪起嘴角,掩饰不住或根本不掩饰的厌烦。说到兴头上,他甚至能够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因此欣欣然一整天。

聊天的时候,阿七如果不是望着上方,就是用石子和木枝堆小屋。

有一次,他对阿七说一个从樵夫那里听来的传闻。

彭城里有个屠夫,喜欢喝酒,喝醉酒喜欢打妻子。有一天屠夫没去工作,人们发现他倒在家里,一把屠刀在他的后颈上。家里没有其他人。后来人们在一座枯井里找到屠夫的妻子,也没命了。官吏查了查,没有什么线索,这件事就不了了之。有人说是妻子害了丈夫,也有人说是他人寻仇。屠夫还有个儿子,没有人知道在哪里,连尸体也没发现。

昙影说得忘我,说完才发现阿七堆起的小屋垮了,石子和木枝散落一地。

阿七的手搁浅在半空中,像一下子忘记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昙影吓一跳,想拍拍他。

指尖刚碰到衣衫,阿七手一扬,打开他的手。

人倏地站起来,背光的面容一半晴一半阴,细眼睛里的小瞳子幽幽地盯着他。片刻,径自走了。

昙影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时,也有种不安。

阿七的眼神很深。有那么深的眼神,心思一定不会很浅。

从此二人关系就冷了。

昙影不来找,和尚和净人很难碰上面。

当人们来问昙影,为什么阿七会成为道林老和尚的弟子的时候,他不知道,更吓一大跳。人们说阿七如今跟在道林身边修行,膳食自用,功课自作,其余杂事劳务一概免去,连维那也不能使唤他。

昙影来到院边,这里的山崖低处有二三个石窟。窟里没有佛像,道林老和尚偶尔会在里面闭目趺坐。如今换成阿七。

昙影站在洞口,挡住光线。

洞里的人闭目依旧,沉静依旧。

良久,昙影走开了。

感觉阳光刷亮眼皮,洞里的人才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昙影的背影,颓丧的像一条失群的狗。

那一天,净人们要挑粪下山,阿三不让他去,叫他午食的钟响过后,一个人到翠林湖边。他想,谜底要揭晓了。他很清楚自己受到的特殊待遇。

曾经有个净人抢走他的粟粥,阿三把他揍个半死。吵嚷中,那碗粟粥翻了,阿三也没重新给他一碗。如果是怕他饿,为什么不补给他饭吃?如果不是怕他饿,为什么要揍人?

这个问题他记着,却没深想,自从湖畔醒来以后,他的世界就变了。

翠林湖静静卧在那里,像一枚光洁的镜。

天空映在上面更蓝,林木映在上面更绿,只是隔着一层幽幽的水光,颜色都有些冷森森。

他走到湖畔,忍不住往石佛寺的方向看去。

一会儿,道林老和尚慢悠悠走来。先向他行一个佛礼,示意他和他同行。

走到湖岸尽处,石佛寺座落的山峰明晰可见。

道林问:“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犹豫之际,又听见老和尚说:“用手比给我看也可以。”

似乎想起人们说他是哑巴。

他望着那座尖尖的山峰,说:

“两条鱼,追着彼此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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