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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泉(1 / 1)

惠歌不知道奚特真如何制伏昙影。

自探查武库那日之后,不过七八天时间,心无寺的人烟就寥落了。

她听到消息还特地跑去瞧瞧。

沉沉的木门虚掩,推门进去,只见一地零零星星的落叶。

前堂无门,四根木柱撑着一方阴暗,里头大小佛像的脸面看上去都有些森森。西侧有片小池,池后有石山,石山上的爬山虎漫山遍野,甚至爬到院墙外面,一种蛮荒的放纵的生意盎然。

期间有三五闲人进来探看,偶尔发些感慨。她才知道堂前原来有一块大大的黑石,池上原来有亭亭的莲花。

消息是从阿娘口中得知。阿娘是从三姨娘口中得知。

现任徐州刺史叫娥社生,鲜卑人。

祖辈战功赫赫,得过将军号,官至东平公。娥社生好弓马,喜射猎。有一回入山游猎,见一棵高树上有一串青果,张弓射下,青果飞落四溅,其中一颗飞进他右眼,从此眇一目。从此人们也互相告诫不要站到他右边,否则他右手拿得到的无论什么都会往人身上飞。

人们表面上尊称娥社生“使君”、“娥徐州”,私底下叫他“瞎虎”。

刺史掌治一州,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管,其中最重要的是征赋与决狱,也是轻重最难拿捏的部分。征赋紧迫人民要走绝路,宽松则国库空虚。决狱严酷难免冤狱诬罪,宽仁则淹案缠讼。

懂得拿捏的长官人人称颂,不懂拿捏或根本不拿捏的长官人人痛苦。

娥社生是令人最痛苦的那一种。督粮无论贫富皆大斗、长尺、重秤,决狱无论罪名皆大枷、高杻、重械。人们用“瞎虎”形容他,是有二重意思的。

三天前,瞎虎忽然来到睢陵城。

轻骑游猎,行装简便,随从不过五六人。

奚特真和他是旧识,二人喝喝酒,吃吃肉,再一起出城行猎。睢陵县的县长也陪着。进到城南乌鸦岭,看见一座坞堡。瞎虎对一个仆从生气,把他扔进一座井里。仆从发现井下居然有条地道,地道通往一个山窟,里面藏着许多弓刀矛盾。

弓刀矛盾?和尚要这些东西作什么?邪人歪道,居心叵测!

坞堡里面有十来个和尚,瞎虎杀了一半,剩下的把昙影供了出来。

回城之后里里外外搜查,却找不到昙影。

县里几位和昙影有往来的大族子弟闻风掏钱囊,莫家也把心无寺的用地捐了。那些大大小小的佛像毕竟是佛像,不好随意处置,暂且搁着。此事除了昙影和坞堡里逮着的和尚──其实也不是真的和尚,查无僧籍──没有波及他人。

县长在街市各个木榜发布警语,通缉昙影的同时也提醒大家,神佛还是好的,也是慈悲的,但是奸徒凶党可能假托其中,假妖术以惑众,大家千万不要受到迷惑和欺骗,以免落得枭首曝尸,不得安葬的下场。

榜文总是文诌诌的,几位文吏替大家如此翻译。

当初颂扬昙影神迹的人,也都反过来唾骂他是歹徒、恶人、奸巫。

此事之后,奚特真暗中返回洛阳,因心无寺地租的关系只和三姨娘有联络,其余友人一概不知,想饯行都不能。惠歌不知道小白没事是不是因为他说情的关系,毕竟小白不可能卑躬屈膝,奉上钱囊。也或许抄抄经书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那是小白的本业,他又作得那么好。

虽没再见到奚特真,这天中午惠歌却收到一瓶酒。

一个青中泛白的瓷壶。肥肥的瓶身,细细的壶颈,形状像蒜头。颈上有盖,盖上有小环,小环中间穿着红丝绳,和壶身两侧的小环牢牢系结。结法很精巧,既能固定瓶盖,又能作提带,还能当装饰。

青瓷壶,红丝绳,形成鲜艳的对比。

来人送到阿娘手里,阿娘交给她的时候,一说是骑驴酒,她便知道是奚特真送来的。

虽说是给惠歌的,贺梅也不敢就让她收着。她也听丈夫说过骑驴酒的大名,经久耐放,容易醉人,醉了不容易醒,听说有人醉上数月,从夏天醉到冬天,才被冷醒。京师朝贵常以此名产送行,曾经有人路逢劫盗,歹徒看见有酒,喝得很高兴,结果都醉倒了,全被抓了起来。因此只准惠歌倒一小杯尝尝鲜,随即让人用木盒装起,作上记号,收进酒库。等到惠歌出嫁,再交给她。

在贺梅看来,奚特真特地送来这瓶酒,对女儿是什么心思再明白不过了,已经是妥妥的未来的女婿。等到日后二人成婚,再看见这瓶酒,想到最初相识的这个时候,更添一番情趣。想到这里,她看着惠歌,笑得眼睛瞇瞇的。

惠歌狐疑地望望阿娘,再望望那黑漆漆的耳杯,里面闪着亮晃晃的酒光。

奚特真说过这酒容易醉,但是她酒量好,且刚用完午食,喝这一点点应该影响不大。

举杯先啜一口。

凉凉滑滑的酒液溜下腹中,喉间涌上一种醇厚的甜味。

不辛不呛,与其说是酒,更像一种芳香甘美的水。

听说神仙是“渴饮玉泉饥食枣”,或许“玉泉”就是这种滋味──奇妙的水。

喝水怎么能醉人?她想奚特真言过其实,直后悔没多倒一些。

午后,惠歌走出城门。

天空左半边的云层厚厚的,阳光从丝丝的缝隙间透出,像布满裂痕的织布。右半边只有些许云丝,像谁的指爪不小心划过的痕迹。

天气和煦宜人,惠歌身体却一阵一阵的燥热。

脑袋飘飘的,手脚浮浮的,才意识到酒劲的厉害。

远远看见前方一抹淡淡的人影。胸口有点跳跳的。

这几天因为昙影的事情城里风风雨雨,甚至小红阿嫂禾顺也失踪了。

禾顺是昙影神迹的证人之一,也参加昙影的密会,她的失踪应该和昙影有关系。尽管如此,惠歌想来想去,想的最多的还是小白。

原来小白叫作明璘。原来小白就是“玉人”。

难怪以前小白来练武,手里经常一堆鲜花鲜果、香巾香囊。

好奇问他,说是路上有人跑过来一把塞进他手里,又飞快跑开,要问来不及,要还更来不及。他把那些花果巾囊都让流水带走了。她总是可惜,怎么不留着用阿?他总是沉默,依然故我。

后来这种情况少见了,小白身上开始搋着一把蒲扇。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迟钝。

小白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如果他不是玉人,睢陵城还有谁能是呢?

体内好像有什么汹涌起来,把她的头和心捧得高高的,昏头昏脑又欢天喜地。兴冲冲地拔腿,朝人影奔去。逼近的时候张开双手,想把那人扑倒在地。

那人左脚退后一步,闪身躲过。

她两手往地上顶,煞住冲势。弯着腰迅速扭身,又去扑那细细的腰肢。

那人将手里的弓往草丛扔去。屈膝,伸手捞抓她右臂。

你抓我,我抓你。四只手缠扭在一块。

那人脚底随即压在她脚踝上,用力踏去,她被迫往后拉弓似的跨出一大步。那人一脚切进她腿间。她使劲压下右脚,挫下那人的脚,跟着甩开踏住她的脚,一步踏在那人右脚外。

她的脚勾起那人另一脚,左手肘朝对方撞去。

那人眼见要被拐倒,竟不放手,猛然将她一拉!

两人双双倒在地上──她在他身上。

惠歌撑起手肘,昏昏懵懵地看着底下的人。

极近的距离,近到可以感觉他的鼻息拂在脸上,可以闻见他身上的气息。

一缕寒香,像山中的夜色。一股凉意,像林里的清风。

她看着他的纤纤的睫毛,薄薄的眼皮,乌溜溜的眼珠。

再往下看,看见那双唇,白中略带些红,是木兰花的颜色。

听说用猪脂羊脂作的口脂,比用花草作成的更加鲜嫩。那双唇就像涂了那种口脂一样,有一种幽微的诱人的光泽。看上去非常好吃。

看看那双眼睛。再看看那双唇。

再看向那双眼睛的时候,那人的眼神令她胸口一抽。

那双美丽的眼里淌着悠悠的光影,彷佛清澈而遥远的湖底,有一种触不着的伤心。

那双木兰色的薄唇轻启:“你喝醉了?”语气很淡。

惠歌感觉自己的脸热气腾腾。大概也是红通通的,所以小白这样问。

胸口像走进一部鼓吹,咚咚咚咚卖力地擂。

她从他身上爬起来,坐到一旁。双手在脸颊上拍打,打出一些清醒。

她说:“那酒真不简单,我才喝一点点而已。”

他站起来,撢撢衣袖,拍拍裤腿,捡起弓便走了。

惠歌悄悄看去,雪白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之后是异常的沉默。

像回到她刚遇见他的时候,她找他说的话都没有被找回来。

从前不觉得如何,如今有一种被忽视的伤心。

练箭草草结束,小白把弓箭留给她便走了。

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我明天要参加婚礼,不能来喔……”

那人也一点响应都不给,匆匆而去。

她的眼神追逐那条淡青色的人影,心里忐忑。

那种反应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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