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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1 / 1)

讲肆的墙上贴着一张孔圣像。

墨线在楮皮麻丝纸上勾出形相。里面的孔子脸色酱黄,眉目旧悴,两手交握,双肩微拱。感觉像凝望,朝着一个没有人的方向。

孔圣像的斜前方坐着张先生。

张先生,姓张名文通,太原中都人。精通诸经,在洛阳教学讲授。

这个时候盛行私学。国学只是作作样子,让大家觉得皇帝重视学业,想要播文教以怀远人,调礼学以旌俊造。老师都选好了:国子博士、四门博士、太学博士、国子助教,各数人至数十人不等。学校始终荒废,未尝营缮。

因为皇帝更喜欢佛教,人和牛和钱都拿去盖佛寺,凿石窟。

现在天下承平,南北许久没有重大战争。没有战争,就没有多少官位可以空出来,要出仕很难,尤其是华人。士人必定要把握的是岁举。州举秀才,郡举孝廉,每年举行一次,又叫常科。偶尔皇帝心血来.潮广招贤才,叫特科──可遇不可求。

许多私学的先生是应举但未能中第的士人,家无恒产,身躯羸弱,不是讲学就是佣书。前者比后者轻松一点。落榜的人很多,私学像春花一样繁盛。

张先生个性温和,有耐性,学生有疑问,反复问个十来次,他的脸色也不垮,语气也不恶。所以学生很多。

大部分是汉人,少部分是鲜卑人。

来学诗书礼义的鲜卑人,身分都不会太低。他们学经义不是为了有官作──他们一定有官作,而是为了把官作好。

例如奚特真。

他坐在张先生前面,旁边还有五六个学生。如果是单纯听讲,平日有一百位以上的学生。张先生特地为身份不同的学生另外开课,也不是一人讲众人听,而是有问有答。

今天讲的是《论语》第二章〈为政〉。

张先生最后问了一个总结性的问题:“何以为政?”

坐在最右侧的学生说:“为政以德。君王在法律及制度的制定上应该以德行为目标。尤其要注意因时制宜,如果人民的行为是为了维护德行而破坏法律,不能因此惩罚他。”

张先生点点头。

隔壁的学生说:“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君王治理人民,最重要的是使人民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什么是应该追求的,什么是不应该追求的。所以应该以德行引导之,以礼乐偕同之,统.治才能长久。”另外一个学生说。

张先生点点头,看向奚特真。

轮到他了。他却迟迟不答。

旁边的元顺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臂膀。他笑了笑,说:

“为政之道,必也正名乎。‘正’有两层意义,正面性和真实性。正面性是人性中自然的分辨能力,例如父母对子女的慈爱之心,人与人之间的友善之心。真实性是这种分辨能力的永久性,不会因为时间空间而转变。‘名’是一个人或一件事或一个物在这个世界上的定义,是相对于其他人而言。所以‘正名’,是指将每个人相对于其他人而言的意义,其中的真实性和正面性固定下来。例如君王有君王的责任,人民有人民的义务。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

张先生也笑了,很欣慰的样子。

讲学结束,奚特真和元顺一起走出讲肆。

元顺是任城王的第三子。

任城王叫元澄,是现任皇帝的阿父的从叔。自幼好学,对于汉人的诗书相当熟□□是把头发扎得齐齐整整,不像其他鲜卑人一样披头散发。因为汉人认为束发很重要,是修束自己的意思。

现任皇帝的阿父叫拓跋宏──后来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元宏,十五年前过世,谥号孝文皇帝。孝文皇帝放弃鲜卑人的习俗,效法汉人的文化,有诸多措施,包括拜华夏的神、说汉语、穿汉服、改汉姓。规模最大的一项是迁都。

当时的都城是平城。

平城在中原非常北边的地方,气候险酷,春夏少雨,四季都能冻死人。有一位汉人官员如此感慨过:“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阴山距离平城约六百里。

除了气候因素,还有地理位置。

孝文皇帝认为平城是用武之地,洛阳是汉人多次定都的地方,具有文化正朔的意义。但是他也知道移风易俗的困难,私下拉拢帮手,其中一个便是通达诗书的任城王。

孝文皇帝对文武百官说要南伐,率领三十万大军到了洛阳。再派任城王回平城,说其实是要迁都,定鼎洛邑。

百官受到欺骗,怒气冲冲,又不能骂皇帝,都骂任城王。

迁都之后,皇帝看见鲜卑妇女还着帽穿夹领小袖,也骂任城王。毕竟他是尚书右仆射,总揽内政。

上下交逼,任城王压力很大。

听说任城王从前须发很美,黑得像深夜,迁都之后就花了。

任城王现在还疯了。

十五年前,孝文皇帝在南伐路上逝世,临终前给当时十六岁的皇帝安排六位辅政大臣:咸阳王元禧为太尉,北海王元详为司空,汉人降臣王肃为尚书令,广阳王元嘉为尚书左仆射,任城王元澄为尚书右仆射。汉人宋弁为吏部尚书──这一位在遗诏传达之前就先过世了。所以实际上是五位。

五位宰辅很快产生矛盾。

任城王讨厌王肃,咸阳王和北海王伙同王肃攻击任城王,使其免官归第。二王再排挤王肃出朝,让他到南方去当江西都督。咸阳王再排挤北海王,掌握大权。

为了巩固地位,咸阳王想控制京城的宿卫军。典掌宿卫的官叫领军将军,当时的领军将军叫于烈。

于烈严词拒绝咸阳王:“你能得到我的头,不能得到我手下的人。”

传递讯息的是咸阳王的家僮,回话的时候把“我手下的人”漏了“手下”两个字。

咸阳王听了先是一愣,“不能得到我的人”,这语意实在暧昧模糊。

再派人去确认一次,再被拒绝一次。生气了,让于烈出外去当恒州刺史。

于烈也生气了,和皇帝密谋夺权。正月祭祀宗庙的时候,咸阳王在禁卫军要挟之下,还政皇帝。

皇帝亲政不到半年,咸阳王谋反。

皇帝赐死咸阳王,从此疏薄宗室,重用外戚和侍从。

皇帝外戚有个阿舅叫高肇,自称渤海蓨人,实际上是高丽的降民。高丽的都城在平壤,位于魏国西北方,上面有陆地相连,下面隔着海。自有语言,说话常常以“油”、“堆”等音结尾。男子穿大袖衫、大口袴,有官位的会在头上插二根长长的鸟羽。女子穿裙襦,未婚的垂一条大辫子,已婚的把大辫子盘在头上。

高肇说自己是北方大族渤海高氏,大家都知道他出自夷土,相当轻视。高肇作尚书令,有了地位。咸阳王被抄的家产大半流入他手中,有了财富。娶皇帝的姑母高平公主,再把女儿嫁给皇帝为贵嫔,有了关系。

身为皇帝的舅父、姑父、岳父,大家不敢再轻视他。天下人士,望尘拜伏。

高肇在皇帝的默许下,构害宗室诸王。

人主最忌讳的事情是谋反,忌讳到没有证据也能定罪。谋反是魏国惩罚最重的罪名,门诛,弃尸于洛阳城北方的邙山,却也是王公大臣最常触犯的罪名。

北海王谋为逆乱,赐死。

京兆王图谋不轨,气绝而死。

彭城王南招蛮贼,饮毒酒而死。

其余诸王的府第外,派遣宿卫军看守。如果有士人频繁出入,那士人的官就没了。

任城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疯的。

有人说是在彭城王被害死之后。彭城王是个贤王,有周公、诸葛孔明之喻,孝文皇帝的遗敕还是由他收授的。个性恬淡,拒绝孝文皇帝给他安排辅政大臣的位子,所以六位里面没有他。

彭城王忠而见杀,在朝贵贱,莫不丧气。

任城王本来就是个狂人,现职太子太保。身为太子的师傅,却从来没进过东宫,如今更是狂中带痴。

一大早起来就喝酒,酒不对味的话立刻吐酒摔坛,酒喝干了便对着酒瓮说话唱歌。散着头发,袒着胸腹,对着墙角的老鼠大笑,对着树上的小鸟大哭。

答话如三岁小儿,很喜欢说叠字:“饭饭”、“吃吃”、“打打”、“屁屁”。

但是奚特真知道,任城王是假疯。

他和元顺曾经去拜访高肇,相谈甚欢。元顺回去被任城王狠狠打了一顿。骂他的话不是“屁屁,打打。”,而是“田舍儿,欲灭我门户耶?”田舍儿,指生活在乡野之间的小儿,用来骂人见识短浅,举止脱略。亲友才知道任城王佯狂。

元顺站在讲肆的石阶上,伸伸懒腰,问他:“方先生刚才跟你说什么?”

“他想为论语作注,问我有没有参与的意愿。”

“哇,著述立说,多远大的志向!方先生真是欣赏你,连你上课发呆都不介意。”

他方才不全是发呆,而是想着“为政以德”那句话。有德之人,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德行像星星。星星很遥远,白天看不见。没有太阳的温暖,没有月亮的光明。这个世界没有星星也可以,却说像星星。真是有趣。

奚特真笑了笑:“方先生大概是看我闲来无事,给我找事作。”

“少来!你能文能武,能说会唱,看见谁都笑咪.咪的,两句话把人家捧上天,谁不喜欢你?我看方先生看你的眼神,如果他是女的,一定非你不嫁。”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我是在邀请你。晚上阿鹿家有宴会,等你喔。”

阿鹿,陆士远的小名。

陆氏,鲜卑姓步六孤,勋贵八姓之一。阿父现任兖州刺史,阿母是常山公主。两人生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公主宽厚,让驸马纳妾媵,生的还是女儿,只好收继从兄第四子为后,就是阿鹿。阿鹿不喜欢射猎,又喜欢热闹,常常举行晚宴,随兴吃喝歌舞,来去聚散也随兴。

奚特真摇头:“今天晚上不行。”

他边说边向经过的士人拱手行礼。

魏国很大,官.场很小。作官就是作人。奚特真在这方面特别周到,宁可被无视,不可无视人。

他补上原因:“我家那位阿姨今天又办斋会。听说斋会结束之后,她总会留宿法师。不知道在玩什么把戏,我想要观察一下。”

这个时候如果男人有妻有妾,子女称呼妻为阿母、阿娘,称呼妾为阿姨,无论是从谁所出。奚氏一直很多产,从他那位封王的高祖开始,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到了他阿父,忽然收敛了,三年前才纳一个妾,叫碧鸡。原本是个舞伎,小有名气。

碧鸡进门之后,起先还勤勤恳恳,对他阿娘晨夜问候。直到一年多前得子,便时时有郁郁不满之色,问候懒怠下来,甚至整天不见人影。

他阿娘性格敦厚,认为嫡庶天隔,不至于生出什么事来,任由她去。

他却没办法那么安心,兄弟为了家产都能争得头破血流,何况一个保证有收入、有官作的爵位。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这些事迹在这个时候太耳熟了,以至于听到都不惊讶。

阿鹿的阿父就是争赢爵位,才能尚公主,当上驸马都尉,平步青云。

阿鹿开宴会,他同父异母的阿兄还要烦恼明天有没有饭吃呢。

人生就是竞争。女人竞争男人,男人竞争世界。

元顺说:“我搞不懂。你对那位阿姨那么好,她怎么还想玩什么把戏?”

“为儿子着想也是人之常情。而且我阿父很宠她。”

依这里的常俗,妾不能扶正为妻,妻死就另娶后妻,且由后妻的长子袭爵。虽然碧鸡自己一辈子在奚家就是侧室,她儿子倒不一定。他阿娘生一男三女,他上面一个阿姐,下面二个阿妹。如果他没了,阿父又早死,庶子就有机会了。

“我看这世界上唯一会讨厌你的女人就是她吧。”元顺拍拍他的肩。

奚特真笑一笑,没有回答。

元顺坐上油壁车走了。

他家近,坐腰舆。两个僮客抬舆,一个把伞。

洛阳城由内而外是宫城、内城、外郭。

内城有十三座城门,南面的宣阳门直通宫城南垣的阊阖门,这条御道叫铜驼街,左右全是官署廨舍。内城主要是东宫、太庙、太仓、皇家园林等宫廷官署所在之处,但是城东邻近青阳门也有几个里,为官宦所居。

其中有个永和里,住着宗室以外的达官贵人,又叫贵里。

他家就住在那里。一条巷子上还住了廷尉卿元洪超、七兵尚书长孙稚、太中大夫尉聿、吏部尚书郭祚,以及度支尚书邢峦。

洛阳城总共有二百二十个里,大多分布在外郭城的东西南三面。城西有大市,是洛阳城最热闹的地方。大市以西有个里叫寿丘里,南临洛水,北达邙山,是宗室贵.族居住的地方,又叫王子坊──里内如果除了民居,杂有官署的话亦称坊。元顺就住在那里。

奚特真回到家里。回房路上,看见碧鸡和一个年轻和尚在池边说话。

方才没向元顺说出口,他留在家的真正原因。

下人耳语,碧鸡和法师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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