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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客(1 / 1)

天空上一片一片的云。

边缘抽著千丝万缕,毛糟糟的。每一片没有固定的形状,也说不出像什麽东西,在晴朗的蓝天裡悠悠荡荡。

惠歌看著天空,有种古怪的联想。天空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毛毛的云是思绪的具体形状。看著不动,过一会儿再看,已经变了样子。

惠歌走在长青街上,走在槐树黑黑的影子和下午豔豔的阳光之间。

小白手痛,今天练习结束得早,阳光还没疲懒下去。

她有一种不多见的本事──就算不看路,别人也撞不到她。

虽然抬著头看著上面白飘飘的云,当前方有道人影冲她扑过来的时候,她的右脚立刻斜出去,左脚踩在右脚后,轻轻巧巧地让出原来的位置。

那人砰一声摔在她脚边。看上去像在扑她影子。

惠歌往下一瞅,眉头立刻皱起来。

奚特真摊手摊脚地躺在那儿,像隻大乌龟。嘴裡嚷著:“来!再喝!”

看来是喝了个烂醉,儘管脸面不红。

惠歌“嗤”一声,转头要走,袴管被地下的人一把揪住。

动作很快,力道很大,让她一个踉跄。

脚尖急煞,稳住重心。

再往下看,奚特真已经双手抱柱一样抱著她右脚的脚踝,脸蹭上来,嘴裡喊著:“别走阿!再陪我喝一锺,不醉不休!”

惠歌的脸乌黑下去。

看看左右。那些看过来的目光碰上她的眼神,又若无其事地去看路。

她不怕人家看,并不感到难堪,只觉得烦躁。左右没看见奚特真的僕从。

她自己不爱别人跟随服侍,但是奚特真的个性应该不像她──像她这麽谦逊勤勉的人不多见了。他感觉是个标准的贵游子弟,喜欢身后跟一串人,拿僕婢当珍宝来装饰自己。

为什麽他一个人走在街上呢?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即逝。

她用另一隻脚去踩奚特真的脸,想把他从她腿上刮下来。

奚特真的嘴脸都歪了,却不放手。鞋底黏著的土泥和草叶全蹭在他脸上。

惠歌“啧啧”两声,低声而恶气地说:“放手,否则我不客气了!”

“你还知道什麽叫客气吗?”

一旁冒出这句话来。凉飕飕的嗓音熟悉的可怕。

抬头看见贺梅坐在腰舆上,一张脸在伞盖下半阴半晴。

惠歌呐呐:“……阿娘。”

“你在作什麽?”

“这个人莫名其妙地抱著我的脚,不让我走。”

“什麽这个人?这是奚家郎君!还不快扶起来!”

惠歌奋力抬起右脚,脚上的奚特真跟著被吊起。

奚特真还是没放手,像隻大鱼,紧咬钓饵不放。

她看向阿娘,一脸无奈:“我扶了,他不起来。”

“……”

贺梅到贺椿家串门子,回来要走进薛门的时候听见这裡的动静,不看则已,一看不得了。她家不知好歹的女儿踩著奚家郎君像踩泥巴一样。

看那郎君的样子,眼睛惺忪,嘴巴含糊,在大街上缠磨人,想来是醉了。

瞧她家女儿把那样好的对象践踏得那样高兴,如何嫁得出去?

最后是撑伞盖的侍婢和拿醃菜的僕人架起奚特真。一人撑一边。

贺梅说,现在送回心无寺,只怕时候晚了要犯街禁。惠歌想,把人扔在那边的槐树下就没事了。看看阿娘的脸色,没敢说出口。于是人随著贺梅、惠歌回到薛家,送进客室。

用晚食的时候,惠歌进入后堂,侍婢将一个短案递到她面前。

案上一盘春韭,一碗羊肉鸭臛,一盘生姜炖猪肚。箸匕齐具。

惠歌疑惑:“我还没坐下呢。”

“你带著人拿去给奚郎。”

惠歌叫起来:“为什麽──”

她想说的整句话是:为什麽要我拿去?

但是说出前面三个字,看见阿娘阴森森的脸色,只好改口:“……为什麽不拿去呢?来者是客嘛!”一边向榻上的惠银眨眼睛。示意她代劳。

惠银心知阿娘用意,只装没看见。

阿娘手背朝她挥两下。赶苍蝇似的。

惠歌鼓起双颊,转身走了。一个婢女托食案,一个持烛台,跟在后面。

客室在前厅和后堂中间西侧。

门前五六株梅树,是家裡梅树中长得最高的。经常能看见灰鸠栖息在上面,而且总是成双成对,不像雀鸟那样一群一群。惠歌每回看见上头出现鸠窝就摇头。梅树花小叶小,窝巢一眼就让人看见了,鸟蛋还怎麽活呢?

客室三间併排,奚特真睡的是最大的那一间。自从小红来后,连客室也得了洒扫,镂花檀木屏风的孔眼裡都不积灰。另外添上的被褥、巾帛、方帕、隐囊、方褥、饮器用具,全是簇簇新的。

惠歌推门进去。

青纱床帐静悄悄地垂著,裡面的人稳稳地躺著。

婢女将食案和烛台放到窗边的榻上,带上门离去。

天还没全黑,剩下几丝昏昏的橘红。

馀晖溶进烛光,在房.中烘出一圈暖杏色。

惠歌在榻上盘腿坐下。

看看这肉臛,给奚特真吃实在太可惜了。虽然她家天天吃肉,但是作法不费工,要嘛煮熟,要嘛蒸熟,偶尔烤熟,熟透以后沾酱吃。或者直接拿醃製好的肉脯加料。阿娘给的这一碗羊肉鸭臛可是很讲究。鸭用两种鸭:大鸭和小鸭。拔毛,细切,用酒煮熟。再片上羊肉,加葱、芋、橘皮、木兰皮、生薑、豉汁,和蒸好的米饭一起煮。羊肉半生不熟的时候就完工了──羊肉煮熟不好消化。

阿娘大概是想给奚特真吃羊肉。鲜卑人都喜欢吃羊肉。

只是春天的羊才刚要吃春草,还没上膘,不够肥.美,所以加上鸭肉。

惠歌舀一口来吃。酸美的肉味令她满足地眯起眼睛。

还有辛甜的韭,软嫩的猪肚。

惠歌嘴巴大张,准备迎接匕上满满的菜肉。菜肉却在嘴边搁浅──

她看见床帐开了。

奚特真垂足坐在牀缘,笑眯眯地望著她。

他的脸已经擦乾淨了,只馀下一点红印子──她的脚踩出来的。散了头髮,换上一套新洁的白素单衣。黄灿灿的光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居然有些英姿飒爽,和刚才地上的醉汉相比,完全是两个人。

一双大大的明朗的眼睛。因为笑容而更加深刻的双眼皮。

惠歌对笑有一套见解。

虽然嘴巴翘起来才是笑,但是笑的中心不是嘴巴,是眼睛。有些人笑的时候眼睛眯得很厉害,几乎看不见眼珠,就是为了避免漏馅,避免让人看出那笑容的捏造,像三姨娘。有些人笑的时候眼睛明朗朗的,像悠悠的湖,像澄澄的天。奚特真就是这样,令人感觉高爽。

惠歌看看嘴边的肉,再看看他:“……你要吃饭吗?”

奚特真越来越觉得这少女有趣。

看到他现在神清气爽的样子,应该能想到他刚才的醉态是装的。既然他的醉态是装的,他和她纠缠自然有目的。既然知道他有目的,应该要有点戒慎恐惧的反应。

可是没有,只是有点意外,问他的那句话,语气像是不给饭吃不好意思。

她有种对恶意和阴险的迟钝,又不是天真无知的那一种。

人们说初生之犊不畏虎,那初生之虎呢?

他问:“你好像不太喜欢我。”

“对,讨厌。”

“……为什麽?”

“这也要问为什麽,难道你没有被讨厌过?”

他认真想了想:“没有。”

“怎麽可能?上次你纠缠的那个女的,她就讨厌你阿。”

惠歌把话挑明了,看奚特真的样子也不像是来找她算帐。

“上次?你说三月三日那一次?原来你还记得。”

“应该说我还没忘,可能要再过个两天吧。”

“……那次是你误会了,她不讨厌我。”

“如果那样不叫讨厌,那我也不讨厌你。”

“那女子姓郑,小名阿月,她家在东市开酒垆。我常常去沽酒,她连我喜欢的酒类都记得。有新酒也先让我嚐过。这样不是讨厌我吧?”

“……那为什麽你们会在那裡拉拉扯扯?”

“那一天我和朋友在树下开宴,正好看见她。脸色很难看,就邀她一起参加,解解闷。她说只想和我单独喝酒。我想这麽热闹的一个节日,两个人对饮多无聊啊。只是意见不合,不是拉拉扯扯。”

“喔。”惠歌继续吃饭。

奚特真失笑。穿上鞋,走到榻边,坐下。和惠歌隔著一个食案。

再次开口,声音明显低了许多:“你见过红衣女鬼吧?”

惠歌的手滞在空中。

奚特真知道他猜对了:“就我所知,茹万那群人,你是唯一没害病的。”

“是喔,其他人也被吓了吗?”惠歌直截了当。

“你为什麽不害怕?”

“你为什麽用这麽低的声音说话?”她反问。

“我怕被听见。”

“喔。”

“换你回答了。你为什麽不怕?”

“那是人。我为什麽要怕?”其实她被吓得要死不活。

“你怎麽知道那是人?”

“我怎麽不知道?”

逃避一个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用问题回答问题。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

惠歌突然一拍大.腿:“阿!你的酒醉是装的!”

她终于发现了,他想。

“哇,你这忍功太厉害了,我那样踩你都忍下了。”

“……好说好说。”

“我拒绝。”她又接上他被截断的话。

“……你还没听我说内容。”

“一定和剥蒜头一样。”

“哪裡一样?”

“麻烦。”

“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让剥蒜头变得很简单。你帮我,我就教你。”

“我知道。”

“你知道?”

“叫别人剥就很简单。”

奚特真哈哈大笑:“你很聪明。”

惠歌也哈哈大笑:“好说好说。”

“如果你帮我,你之前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情一笔勾销。”

“不勾销又怎麽样?”

“也不怎麽样,就是你阿父和小弟在官场上会有点辛苦。”

惠歌心裡有点沉。刚觉得这人没那麽讨厌,现在又变得更讨厌。

“何况这件事不是只对我有好处,对你和你们家也很重要。”

“说来听听。”

惠歌把碗匕搁下。挺直脊梁,双手叉在胸前。

奚特真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昙影法师要作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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