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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道(1 / 1)

青纱飞舞,袅袅如轻烟。

烟气拂在脸上。眼神移向牀外。

黑漆屏风溶在夜色裡,只有描金的细叶隐隐可见。原本画的是一片竹林和两隻尾巴很长的鸟。此时看上去像一块朽木佈满爪痕。

这样想的时候,那声音就出来了。

指爪划木板的声音。

难受的不是那声音,是那声音唤起的想像中的画面。缓缓地,用力地,长而尖的指爪犁在木头上。木屑插进指缝。血丝在木头上蔓延,像结一张蛛网。

那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

眼神移向窗外。

窗外有清冷的月光,白晃晃,蓝荧荧,像一个巨大的剔透的瓷瓶辉映出来的奇异色彩。月光在黑暗中镂出窗櫺的形状。上下两个大方形,大方形四周缀著四个小方形。

窗櫺分割了一个人。青纱飞过来,朦胧了视野,又飞上去,才看清楚了。下面的大方形装著身体。红衣,红裳。上面的大方形装著一张脸。

婆娑的长髮,雪白的脸。眼睛黑洞.洞的,像两个深陷的窟窿。

脸上淌著赭红的血。从魆黑的眼睛蜿蜒到嘴唇。赭红的唇。

那人──或者该说那鬼,一隻手在窗与窗之间的木框上耙著……

惠歌赫然睁开眼睛!

眼前是平静的黑暗。牀边的青纱安稳地垂著。

呼……

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在作梦。

她眨眨眼睛,摸.摸额头。一层薄汗。

接著闻见一股怪味。有些刺鼻。像田裡烧乾草的烟味混和动物尸体的腐臭味。

她一阵惊恐,陡然坐起来,掀开牀帷。

难道睡前没将火灭全,烧著了什麽地方?

牀帷一掀开就知道虚惊一场。外面没有火光。

不知道是动作太猛,还是那古怪味道的关系,一阵头晕目眩。

两手抱头,定了定。然后发现牀头站在一个人。

眼神移过去。窗外的月光直映在东侧的长榻,榻上张牙舞爪的黑影子是房前那一排疏落的梅树。月光的馀辉照映房裡。如果不是这麽亮的月光,她就不会看出那颜色的血艳。

真是吓人的好天气。不知道为什麽有这种奇异的念头。

触目是一片红。红色是一种特别的颜色。白天看著喜气,夜晚看著戾气。或者喜气的东西总是难免戾气。人们常说的,乐极生悲。

那一片红非常不祥。

惠歌心裡告诉身体,别看!别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上攀。

那张脸等在那裡,方才梦裡的那张鬼脸。

好像在高兴她终于看向自己,红唇微弯。

胸口突突猛震,惠歌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很快发现那鬼倚著漆屏风看她。再次晕厥。

第三次醒来,鬼在翻她的箱笥。

第四次醒来,鬼坐在她牀下。

第五次醒来,已经顾不上有鬼,连青纱都在淌血。屏风紫红。榻上梅枝的黑影子变成红影子,蛇一样地游走。

如此反覆。

她在梦裡,梦在无尽裡。

惠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梦是醒。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很模糊。如果有鬼的地方是梦,为什麽醒不来?如果有鬼的地方是现实,为什麽和她的记忆那麽不同?

恍惚间听见隐隐的鼓声。恍惚地想:城门要开了?现在是什麽时候了?

不知道是第几次睁开眼睛。这一次牀外有火光。温暖的杏黄色。

哆哆嗦嗦地看出去,濛濛的纱帐外有黑黑的人影。

想看仔细,又不敢看仔细──或许是鬼的什麽把戏。

想坐起来。流了整夜的汗,一身黏糊糊的。又不敢坐起来。

自己和自己交战之际,她听见一个声音说:

“你烧了什麽东西?”

惠歌直想流泪。从来没有觉得这声音如此动听。厚实中带一点喑哑,像簸箕筛麦粒的沙沙声,像和风中林叶的低语。这声音传进耳中就像一口温热的汤汁溜下咽喉,暖过心腹。

她想起身,才直起脊梁,人又塌下来。头太重,身体也没力气。侧过身,双手撑牀,慢慢把上身撑起来。左手撑在额际,右手攀住牀沿,将身体拖曳过去。脚放下牀。头钻出牀帷。

老花垂足坐在长榻边,一隻手捉著那鬼的一隻手。

他的脸色淡淡的,看起来不怎麽费力。那鬼却又挣又蹦,又扯又扭,始终无法甩脱。

惠歌觉得这画面有点滑稽,又有点熟悉。想起她第一次发现老花不对劲的时候──他身边的雀鸟飞不走。雀鸟没在老花的手裡,却处处是老花的手掌心。鬼跟鸟可能不一样,还是得抓著,只是被老花抓在手裡,像箍在枷锁裡。

那鬼发出低低的呻.吟。

那鬼蔫了,不动了。

老花看向惠歌。湿黏的头髮,茫然的双眼,煞白的脸。注意到她是合衣睡的,身上穿的是外出常服,交领小袖袴褶,服色是萱草黄,领口及袖口缘以紫绣。看来她已经听到消息,知道自己可能也是目标,小袖袴褶方便应对。

老花对她说:“你仔细看这个人的脸。”

老花说仔细看她就仔细看。才发现那鬼──或者该说那人,原来是画了妆。

眼皮和眼周附近涂黑,闭上眼睛就是两个黑圆圈,在夜裡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血倒像是真血,乾涸的暗红色。画上这麽惨烈的妆,看不出原本面貌,但是身形矮小,肢体纤细──应该是个女人。

如果是平常的惠歌,立刻一步上去把人摔了。

现在却只是一屁.股跌坐在长榻上,有气无力地说:“可是我还看到很奇怪的……房间裡的东西都在流.血……”

“那是她烧了某种东西,闻了会产生幻觉。”

“阿……难怪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老花继续盘问女人:“你烧的是什麽东西?”

女人双眼紧闭,不作声。

老花对惠歌说:“你去请夫人过来。理由就说吓坏茹里长儿女和他们同伴的鬼,其实是人,现在被抓.住了。”

“是人啊……”惠歌缓缓心神,镇静镇静。

想要端详那鬼脸,终究还是不大敢看,只好看著老花皱眉:“那为什麽……茹里长去找昙影法师,却说是在大火中丧生的冤.魂呢?”

就是这句话给她预备了恐惧。

“确实,为什麽昙影法师要说是鬼呢?如果他不是在招摇撞骗,那就是因为你们去烧的是昙影法师信众的房子。派个人装成鬼来吓你们,再假装收服那鬼,如此一来质疑的人就少了,信众就会更多了吧?”

“你怎麽知道大碗他们去烧房子?”

“我的走狗告诉我的。”

惠歌想了想,那天她把事情告诉小白,瓜花卧在那边睡觉──

瓜花!果然就是老花的走狗!

还是有地方不明白。她又问:“但是那天大碗他们去烧房子,丢上去的火都被风吹下来了,三次。如果那法师是在装神弄鬼,怎麽这麽刚好都有风呢?”

“那对中人而言只是挥挥袖子罢了,只要藏起来不被你们看见就好。”

惠歌一拍大.腿:“我就知道房子旁边那棵树有问题!原来躲在那裡面。”

“虾蟆里一个月前的大火可能也是昙影放的,藉故展现一番‘神蹟’。难免有人不信,所以派人在附近守著,有人来找麻烦的时候又是一次展现的机会。缘由或许是如此。”

“那不是没有救人,反而害人吗?”

“就是。你去请夫人过来吧。”

惠歌下榻,听见那女人说:“如果我告诉你烧的是什麽,你会放我走吗?”

女人的嗓音低沉,只听声音难分雌雄。眼睛依旧闭著。

“会。”

“不会!”惠歌睁大眼睛:“不可以放她走!他们在害人!”

老花对她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她襟声。对女人说:“你说吧。”

“烧的是麻蕡。”

“麻蕡,多食则见鬼精物,原来焚烧亦有效果。”

“放手。”

老花没放,又问:“你们中人有几?”

“至少有三。”

两人没说,惠歌也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中人”。对中人而言,黑夜不碍事,街禁更不碍事。

老花把女人放了。

女人闭著眼睛,左右侧耳,一会儿才跑出门。随即向上一跃,消失了。

原来她不用眼睛──或者是眼睛不能用了。

老花转头,看见惠歌突出的几乎掉出来的眼睛。

“为什麽要放走她?”

“抓.住她并不能证明她和昙影法师有关系。我刚才说的都只是猜测。如果对方抵死不认,或者说是诬陷,或者偷偷灭口,这件事就结束了,只是让你们家多出一个仇敌。当今风气佞佛,昙影法师的党羽可能不只此城此县,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不宜妄动。”

想不出反驳的话,惠歌撇撇嘴。

老花说:“你去休息吧。”

语毕,持火起身。走到门口,停步。

头也没回地说:“跟在我屁.股后面作什麽?”

惠歌不答,影子一样地跟著老花走出门。

老花无奈:“那女人不会再来了。”

往左踏一步,惠歌也踏一步。往右绕个圈,她也绕个圈。知道她被吓坏了,没再赶她,想一想,走到薛家东侧的厨室。

厨室四面开窗,窗很大,隔著窗能将裡头一览无遗。门没有扃,平时只是虚掩。裡面六个炉灶,三面牆各两个。没有灶的那面牆摆著一张四层木橱,最底下放釜、甑一类的大厨具,第三层放瓠瓢、笊篱、浙箕、齑杵臼一类的小厨具。再上去放食器,盘、碗、箸匕、铜染器。最上一层存放零星的葱、薑、菜果、乾酪,和几个瓶子,装胡麻油、荏油、苦酒。

其馀角落藏著瓮,瓮上黏著黄纸黑字,写著裡面存放的东西:粟、米、盐、醋、豉、酱、井花水。没贴字纸的瓮藏著各种咸菜酸菜。

灶上有二三个砧板和小竹筐,竹筐裡面放刀。

屋檐下悬著细绳穿过的肉脯,笼以绢袋。

惠歌喜欢来厨室,一来总是有东西可以吃,二来有种玲琅满目的热烈。

老花让惠歌生灶火,自己摸黑离开厨室。

灶火用的是乾牛粪,团成一张圆饼,中间挖个洞,堆在厨室外。牛粪容易点燃,烧起来没有呛人的烟灰,火力温和持久,用来作饭比薪樵好。

惠歌在灶中将牛粪堆成一座小塔,用细木枝引火。

淡淡的白烟缭绕。

牛粪表面开始发黑,焦黑的表面上亮出红星,一点一点地闪烁著。看上去有些蓝。

暖烘烘的热气罩著惠歌,令她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真舒服。

老花回来了,手掌在惠歌面前摊开。掌心中躺著四五根枯枝,每根长三五寸,约拇指宽,歪歪扭扭的。

她问:“这什麽?”

“远志。”

老花说了一个故事。

汉人有两个晋朝,分界点大概是在“不慧”的惠帝之后。分封各地的八王互相征伐,混战中引进他族首领为外援,群胡各自在中原找了好地方,修了都城,想了国号,从此定居下来。汉人的晋朝屈居淮水以南,都城从北方的洛阳迁移到南方的建康。

《诗》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在从一个王变成很多王,汉人是不甘心的。汉人的士族中有一门人才辈出,几代子弟排排站,像看见神仙的花园,满目的芝兰玉树。这一门是陈郡谢氏。其中有一个人叫作谢安。这个时候直呼姓名是无礼,男子成年会取“字”,有字呼字,有官职呼官职。谢安字安石,又作过太傅,曾经隐居在东山,人们常用的称呼有谢安石、谢太傅、谢东山。

汉人来到南方之后,谢安石隐居在东山,东看看,西看看,听听山涛,听听歌舞。经常有人来请他出仕,振兴晋祚,收复中原。他都找理由推辞,直到谢家在朝廷势力式微,只好出来作官。作的是大司马麾下的司马。大司马是汉朝的称呼,就是现在魏国“三公”之一的太尉,总掌兵权。

有人给大司马送来药草,其中有一味是远志。

大司马问谢安石:“听说这种药草又叫‘小草’,为什麽一个东西会有两个名字呢?”

有人替谢安石回答:“这很容易理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

大司马对著谢安石笑了。

老花说完故事,再说药效。远志是地下的根,小草是地上的茎叶。远志能定心气,止惊悸,解睡卧不宁,恍惚恐慌。

老花让惠歌将远志磨成粉。自己取铜铛架在灶上,取井花水倒入铛中。

锅中清水微滚,徐徐吐著麻子一样细小的气泡。老花左手拿一团乾酪,右手一把食刀,将乾酪切成片片薄叶。薄叶徐徐落进锅裡。

酸酸甜甜的乳酪味随著晚风送进惠歌鼻子裡。心裡一阵好受。

老花从一个竹筐中拿出两团篛竹叶,裡面包著粳米糗糒。

粳米是稻米的一种,米质较黏。把米洗乾淨,炊成饭,上面鲜嫩的当天吃掉,底部焦焦的起出来晒乾,再捣成碎末,最后用竹叶或蒲叶包起来,或著储存在瓮裡,就是糗糒。糗糒不会馊,不会长青衣,可以放很久。可以直接吃,讲究一点的则炒过或煮过。

老花舀了一碗酪汤,冲进惠歌捣好的药粉让她喝。

第一口就想吐。

酪汤酸中带甜,远志苦中带辛,酸甜苦辣四味俱全。

惠歌闭著眼睛一口气喝下去。

老花又冲了一碗糗糒。木碗裡盛著乳白的汤。乳白的汤裡裹著灰糊糊的米团。惠歌双手捧著木碗,那温度令人舒心。也不拿箸匕,牛犊喝水一样慢慢地舔著。

喝了两口,她问老花:“花花啊,你教了我这麽多东西,为什麽就是不教我幻术呢?我也想当中人。中人挥个袖子就能颳风,随便一跳就几丈远,多适合吓人。”

“我说过,这不是你说学就能学。”

“我知道,你说要观察我能不能学。都几年了你还没观察出来?”

“首先,你要先成为中人。如果你不是中人,我无法教你。正如你想学飞,得先有翅膀。想吐丝,得先有丝囊。”

“那怎麽样可以成为中人?”

老花的眼尾有三条眼褶,连著眼睛看像一条小鱼,鳍尾悠悠的。

那双悠悠的鱼眼睛盯著她,目光熠熠,像有火在裡面跳。

“中人是死出来的。所谓‘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就是说快死了但没死,就会成为中人?”

“‘可能’成为中人。”老花前面两个字说得迟而重。

“如果没有成为中人呢?如果没有‘后生’呢?”

老花没有回答。惠歌从他的眼神看出自己的问题蠢。

如果没有后生自然就死了,如果没有成为中人自然就是尸体。

她喝下几口糗糒汤,沉默地咀嚼著。

要当中人居然这麽危险,要赌上一条命。

不当中人不能学幻术,不学就不学吧!

以后在节庆中多看看那些吐火的、吞针的、空盘生莲花的中人,可要多打赏一些东西。他们不容易哪。

她问老花:“那你当初差点就死了吗?”

老花想起那个时候。中人善记,即使是多年前的事了,也是记忆犹新。

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宋国丢的四个州,分别是青、齐、徐、兖。齐州在黄河上游一带,南边是兖州,兖州的南边是徐州,徐州南边有一条淮水,成为魏国新的边界。齐州的东边是青州,魏国的皇帝把青州临海一带的区域再划出来,叫光州,因为那裡有一条水叫光水。

还有一条水叫掖水,掖水边有掖城。掖城西北九里有一座山,叫斧山。

斧山很高,即使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也看不见山头,平日更是披云拥雾,神秘兮兮。斧山很陡,峰峦峻峭,崖壁像斧头劈过的柴面一样溜直,往上望吓人,往下望吓死人。

站在山顶往北看,可以看到海。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

海是蓝的,无际的,不盈不竭的。海裡面有一种人叫鲛人,有鲛一样的利齿和鱼鳍,哭出来的眼泪是珍珠。鲛人用海裡的草木织纱,质地像绡,叫“鲛绡纱”。轻盈似雪,明淨如冰,穿了像没穿。又叫“龙纱”,传说中龙王御用之衣。

斧山多风雨。那风不只能把人颳上天,也能把岩石颳下来。那雨珠不仅大,来势暴烈,砸在人脸上痛得睁不开眼睛。还有震天动地的电光和雷声。

当地人都知道,斧山的山顶是“龙道”。龙王上天下海都从那裡过。

那是找死的好地方。

当然他上山的时候并不知道要找死。

他是京邑裡的伎作户,叫他打铁就打铁,烧瓷就烧瓷,上山採石就上山。在这之前,他不知道有龙道,更不知道有中人。

阴谋隐藏得太好,或者根本没有隐藏。知道又如何?抗命也是死。

同行的有二三十人。受尽风颳,雨打,雷劈。

尖叫和嚎哭在风雨中听起来都很细微,像夜裡嗡嗡的蚊声。

他静静站在一块山石边。抬起头,满天黑得足以滴墨的云。

电光在云后游走,像一张巨大的鎏银的蛛网,也像天空崩毁的裂隙。

一道白光朝他劈下来,堪比雪亮的斧刃,斩断他的意识……

“唉!”惠歌稀里呼噜地把木碗喝乾淨,打了一个饱嗝。一脸心满意足。

老花眯起眼睛,说:“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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