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义巷潘家的夫人是贺梅的好朋友。
潘家有两个女儿同是十多岁的豆蔻年纪,惠银偶尔随阿娘前去串门。大人们聊天,她便同她们玩著丝络戏。
丝络戏是一种手把手接丝络的游戏。一个人将丝络缠在双掌间,另一个人将缠好的丝络挑挑勾勾,成功拉出星星或花朵的图案之后,交到另一个人手裡,继续拉新的图案。
游戏中拉扯的不只丝络,还有閒聊。閒聊除了打发时间,更能让人分心。如果有人因此出错打结,少女们就感到特别开心,有种诡计得逞的愉悦。
閒聊总是在谈感情,或感情的希望。
潘家长女说,她真希望能和明家郎君谈感情。这个时候的感情都是先结婚再谈的,先有身分关系才能有心灵关系。意思就是想嫁他,怕被一旁的大人听到,故意说得拗口。
潘家二女学过一点汉人的诗书,替她修饰一番,所谓得婿如君死何恨。
好像没有比较含蓄。潘家二女呵呵笑了两声。
“明家郎君?”惠银问。
“你不知道阿?”二女问。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长女也问。
“我很少出门。”
潘家长女解释:“就是孝敬里那一户明家的大郎,叫作明璘。那张脸阿──”
“天下之至姣。”潘家二女抢著说。
潘家长女把话接回来:“那学问阿──”
“旷世之逸才。”二女唱和似的。
“就是可惜。”
“可惜什麽?”
“孤僻。”
“听说他交游寡淡,和城裡一些有名的才学年少都没有往来,时常在下午从北门出去。”
“北门外面不是只有水和山吗?一般都从南门出入吧?”惠银问。
“就是。”
“或许是採些樵木芦苇?”
“不知道。他现在出门会用蒲扇遮脸,不容易发现了。”
“怎麽有些鬼鬼祟祟的感觉?”
长女摇头:“不,他也是不得已。因为从前出门的时候,经常有人朝他丢鲜花素果。有一次一颗木瓜没丢准,砸在他头上,那次以后,他出门就带扇子了。”
“你知道的真多。”惠银说。
潘家二女贼笑起来:“怎麽会不多?那颗木瓜就是她丢的。”
潘家长女正拉著络线,因此走错出口,越拉越乱,不拉了,笑著去追她阿妹的背。“要你多嘴。”
二女一边躲一边嚷嚷:“现在知道害羞也来不及了,木瓜都裂开了。”
惠银想,正常姐妹到了这个年纪,应该是像潘家女儿这样,而不是像惠歌和她那样,不说对象,说鬼故事,不知道男女之事,只知道“快乐的事情”。惠歌在男女关系的认知上成长迟缓,远远不及手脚气力的发展。
天真的有点蠢。
她不知道要如何向惠歌解释,“快乐的事情”不只是摸来摸去而已。一解释或许不显得惠歌天真和蠢,反而显得自己春.心浪荡,不安于室,在这方面居然比姐姐还懂得多。
况且贺梅痛恨奴婢间的私通。倒不是因为什麽礼节或男女有别。汉人讲礼,汉人的婚姻讲究媒妁之言,甚至在媒人还没有登门之前知道对方的名字都是应该羞耻的事。鲜卑人不讲礼,他们的婚姻讲究眉来眼去,甚至事后才知道对方的名字都是常有的事。贺梅厌恶家生婢子,在于才智能力无法选择,有种硬塞到手中的强迫感,让她失去挑挑拣拣的快乐,脱手也费事。
阿娘不喜欢,这件事又轮不到她来教,所以惠银不解释,只是试图用嗽声驱赶这个话题。
幸好惠宝没有追根究柢。
惠歌继续说:“苏娥坚持不答应,那亭长生气起来,一戟刺在她肋骨下面,把她杀了,跟著去杀车裡的致富,还有拉车的牛。杀光以后,在亭楼后面掘一个大坑,埋藏两人的尸体,烧了车和牛,烧不掉的车肛和牛骨丢进亭东的空井裡,把其馀财物藏起来,后来藉故解职,将财物偷偷带走了。”
“那亭长好可怕。”惠宝说。
“苏娥对那交州刺史说,她是冤死,却求助无门,大家听说这裡闹鬼,都不敢进来住。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胆大的刺史,希望能够洗刷她的冤恨,同时将她的骸骨迁回故里和丈夫合葬。那刺史隔天下楼,果然在亭后挖出两具尸骸,回去某某县某某里验问,确有此事,便把那亭长捉了,枭首示众,以明鬼神。”
惠宝放开惠银的臂膀:“这就是人家说的,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
他嫩声嫩气,摇头晃脑地学著和尚那种信誓旦旦的神态。
惠歌说:“佛教确实是这样讲的,但是总有些漏洞令人觉得奇怪。”
“长姐,你不信鬼神阿?”惠宝拿出小孩子的果断替她下结论。
惠歌沉吟:“毕竟我没真的看过嘛,看别人的故事又总是有奇怪的地方。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鹄奔亭的故事,苏娥和她的侍婢都被杀了,为什麽只有苏娥一个人的鬼魂出现呢?奴婢也是人啊,为什麽致富的魂魄不见了?”
奴婢也是人啊?惠宝觉得长姐这句话有一点奇怪,一点诡异,像在说牛也用筷子吃饭,狗也盖被子睡觉。他的认知和她的叙述之间有一点差错。但是他还没有立即认知到这点差错的反应能力,便只是顺著长姐的话说:“说不定主人对她不好,变成魂魄就不用待在她身边了。”
惠歌说:“那主人为什麽没有报应呢?还有刺史来听她诉说冤屈呢。”
惠宝再次拿出他七岁的果断力:“阿姐,你真不信鬼神喔?”
惠银也说:“哪有你这样的人?爱说又爱挑剔。”
“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爱说跟爱挑剔是两回事,为什麽不能同时爱说又爱挑剔呢?就像我喜欢吃饭讨厌洗碗,喜欢新衣讨厌织布,为什麽喜欢一件事或一个东西就要喜欢全部呢?”
“……你举的例子就只是你懒散而已。”
惠歌伸出一隻食指在惠银面前摇了摇:“我是在讲道理。而且我这不叫挑剔,叫作提出问题。挑剔是没有答案的,我还在寻找答案呢。”
惠银对那隻招摇的指头吹了吹,神情像在吹几案上的尘灰。
“神鬼之事,毕竟不容易说分明。就像小红的阿嫂还魂一事,不也让大家惊奇得很?听说里长还特意到张家拜访详问,要把这件事呈报给县长。” 惠银说。
惠歌把手收回:“你也听说啦?”
惠宝睁著眼睛:“什麽?什麽还魂?”
惠歌向惠宝大略讲述一番。
她知道这件事,不是从小红那裡听来,而是阿高。阿高是薛家负责买卖的奴僕之一。那天他从市裡买布回来,遇见惠歌,知道她爱听,便把在市裡听到的热腾腾的传闻和她说了。
两天前的清晨,张弥起牀如厕。
掀开房门口的破席帘子,正要走出厅堂,忽然觉得不对劲。
转头一看,蒙昧的昏暗中,有道黑黑的人影。
他吓得贴到牆壁上,听见那人轻声地说:“是我。”
张弥惊疑未定:“阿嫂?”
“对。”那人说:“我回来了。从地狱回来了。”
张弥赶紧点了麻蒸,就著火光细细瞧去,果然是他阿嫂禾顺。白衣散髮,跪在厅中供养的佛前,青绿色的胎记云气一样地笼著她半边脸。眉眼低垂,神色平和,彷彿历经沧桑,对这世间别无所求的淡然。
小红的阿娘和大弟也被响声和火光唤醒,来到厅堂听禾顺的经历。
禾顺说,那天晚上,鬼卒用赤索绑住她,恍惚之间,看见一座黑色的大城,牆面隐隐泛著红光。正糊里糊涂的时候,听见一阵凄厉的猪叫,把她吓了一跳。
似乎是从那黑色的城裡传来。
尖叫和号哭断续不绝,彷彿天边隐隐的雷声,让城外的“人”非常不安,包括她自己。
城门口拉著一条长长的队伍,队伍裡的“人”一概是白衣散髮的样子。身体有些透,像雾气的聚拢,看不见脚,更像是传闻中的灵魂。
队伍两侧有鬼卒游走。黑帻黑脸,黑服黑靴,木刻一样的齐整。
抓她过来的鬼卒鬆开她之后就不见了。就算他还在,她也认不出来。鬼卒看见漂离队伍的灵魂会用赤索把他们打回去。
天空不是黑的,是蓝的发暗的颜色,夕阳刚沉下去尚未黑透的样子。阴蓝的天空下,黑色的大城像一个庞然的梦魇,黑色的鬼卒像梦魇伸出的手爪。
此情此景,她知道自己来到传闻中的地狱。
地狱的时间感特别慢。
这裡没有开城门的鼓声和关城门的钟声,没有朝露和夕阳,只有无尽的哭喊和无边的晦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陈禾顺何.在?陈禾顺在否?
她赶紧举手。
一个笼冠朱衣、耳簪玉笔的狱官走过来,皱著眉盯著她身上。她低头一看,发现身上的白衣用朱色写著三个字,陈阿登。
狱官领著她离开队伍,迳入城门。
城门二重。城裡一座黑瓦朱柱的大殿,殿上一张鎏金镂花的红漆独榻,独榻上坐著一个极高大的人,几乎要仰著脸看他。独榻旁边立著一个白影,和灵魂的雾白不同,那人是雪白的,纤尘不染的,可望不可及的。身上一袭白纱衫,手中一朵白莲花。
那人她认识──昙影法师。
独榻上的人她很快也认识了──阎罗王。
昙影法师向阎罗王说明鬼卒抓错人。
阎罗王问她姓名祖籍生辰年岁。确实抓错人。
阎罗王朝她一指,身上一阵微风,再看仍是白衣,只是没了朱字。阎罗王对狱官说,此女以错放免,补寿三十年。
昙影法师辞谢阎罗王,领著她走到殿后一间木门。门上黑字写著“开光舍”。
门内和门外的景象完全不同,四周飘著瑞云彩霞,路傍生著奇花异树。一阵一阵和缓的诵经声,像山中的松涛。裡面有一间大殿,建材皆金银珍宝,珠贝玛瑙。殿中坐著一个老和尚,两傍立侍年轻和尚。
老和尚法讳道林,生前是石佛寺的寺主,昙影所从师。
石佛寺位于徐州彭城东南四十里。七年前毁于一场大火,寺内四十九名老少和尚全部烧没了肉.身,唯昙影出外採樵,幸免于难。
道林老和尚和他的徒众来到地狱,为这裡的荼毒和痛苦深深伤心,决定不往极乐淨土,留在地狱裡讲经,发愿涤淨所有罪孽。
昙影法师拜会昔日师友之后,领著她往东走。
越走云雾越多。越走越是恍惚。醒来已在家中佛前。
禾顺回来,张弥一家除了惊奇,还是欢喜。
禾顺是个好女人。好女人少不得。
清晨城门开后,张弥和禾顺前往心无寺致谢,一路上招来许多眼睛和耳朵。
“哎呀,这不是张家大妇吗?”
“是阿,我阿嫂回来了。”
“什麽叫回来了?招魂招回来的?你在屋顶上喊了这麽几天,把我儿吓得夜裡都睡不好呢。”
“是昙影法师把阿嫂从地狱裡解救出来,鬼卒抓错人了。”
“哎呀,这麽厉害?昙影法师真是观世音化身,救苦救难,无所不能。”
“确实如此,我们正要去拜谢呢。”
“快去吧,快去吧,我也要教我儿好好背一背观世音经了。”
禾顺和昙影的消息火一样地延烧一路,将半个睢陵城烧得热热烈烈。
禾顺所说的石佛寺和道林老和尚,有人说听过。也不知是不是锦上添花。
里长说要确认还得检验僧籍。
士有士籍,僧有僧籍。这个时候要出家不容易,毕竟出家人不课税,不服繇役,不奉养父母,尤其国家还拨给人力。其一叫僧祇户,僧祇户收穫的穀粮,叫僧祇粟,让出家人不耕而食,还能济施百姓,俭年出贷,丰年收入。其二叫作佛图户,佛图即佛寺,户民负责寺院相关的粗活。比起每年被税赋繇役、老母幼子压垮的编户良民,出家人简直活在现实的极乐世界,因此很多人想出家。国家对于人数设有限制,一年审核两次,每次每州一百五十人。
出家人编入僧籍,僧籍掌管在京城洛阳的僧统手裡。
和尚也叫道人,僧统起初叫道人统,和尚又叫沙门,僧统现在就叫作沙门统。石佛寺虽然烧没了,僧籍上的纪载轻易不会毁弃。只是要到司州洛阳,有点远。
里长和里民议论纷纷。
各州也有州沙门统吧?有是有,但是我对僧官那一套不熟,要问县长。既然昙影法师是道林老和尚的弟子,问法师也行。昙影法师是什麽人?神僧。神通的神,不问也行。
禾顺复生的事情,小红是经惠歌提起才知道。
惠歌想,小红的小弟报忧不报喜,怎麽感觉不太好?
小红只是咧著嘴笑,有种动物似的单纯的喜悦:“我就知道法师一定会有办法。我阿嫂人很好,不会那麽短命,更不会下地狱。”
惠歌跟著她笑,被太过开朗的笑传染的样子。
惠歌讲完禾顺一事,惠宝一脸得意:“这就是人家说的,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你看那个谁的阿嫂,被鬼卒乱抓,阎罗王就放她回来,还补寿三十年。”
惠歌不以为然:“谁知道那个昙影法师是不是动了什麽手脚?小红阿嫂被抓的时候,整个人都不见了,连衣服也没留下,说不定是被什麽人抓走了。”
惠宝反驳:“那怎麽会一家人都梦见鬼卒呢?而且那时候里门和城门都还关著,抓走了能藏到哪裡?”
惠歌想到老花。老花是幻人,幻人作幻术。但是不好说出口,打开的嘴巴又阖上。
惠银说:“听说那一位昙影法师年幼出家,不只精通佛学,许多经书史籍都有涉猎。现在不过二十来岁,已经修得什麽大悲行门,有什麽六神通,就是六种神通。”
“哪六种?”惠歌兴致盎然。
“我也记不全。好像有什麽神足通,能够在两地之间任意往来。”
“神足通?”惠歌皱眉。
惠银点头:“前一阵子,上个月吧,东市附近一条巷,午后失火,火从巷底一路烧到巷头。巷头是一间草屋,裡面住著一个瘸腿的老人,他家人听见失火,看情形来不及搬家当,赶紧要背老人逃跑。老人不让背,一心诵念昙影法师和佛经。结果火快烧到他家围篱的时候,吹起一阵大风,将火颳弯了方向,再要烧过来时,已经被扑灭了。那老人家是潘家夫人的远亲,听他们说,那风就是昙影法师藉著神足通从天上招下来的。”
惠歌又想到老花。打开的嘴巴又阖上。
惠宝一脸钦慕:“神足通。好厉害的样子。希望我也能有这种神通,阿娘就关不住我了。”
小弟稚.嫩的语气带著些许遗憾。惠歌听出来了,却不知道该说什麽,像一个屠夫看见一个病人一样束手无策。
惠银搂过小弟,柔声说:“不是阿娘要关你,是你身体需要休养。休养好了,你要去哪裡,阿娘都不会拦著你的。”
惠银抽.出线头,惠歌有了方向,接下去说:“等你强壮一点,阿姐教你骑马。骑上马,想去哪就去哪。”
惠宝噘嘴,上下打量她:“骑马?你行吗?也没看你骑过几次马。”
惠歌冷笑:“废话。我跑得比马快。”
惠宝和惠银都笑了。
嘈嘈的话语声,嘈嘈的雨声,在惠歌的记忆裡成为时光的具象。时间的跫音。
传闻种种,惠歌对昙影法师还是没有遐想。
一个光头能有多厉害?
说不定和老花一样是个幻人,假装神通。不过他作的都是好事。治病、还魂、治火。
管他是神还是幻人,反正是个好人。她这样结论。
这个结论很快被推.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