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多处伤口见骨,□□撕裂,生前遭受过侵犯殴打。脊椎骨碎裂,四肢断裂处伤口不平,浑身皮肤呈灰白色,指甲为淡蓝色,眼球凹陷,应是四肢被断后失血过多而亡,死亡时间……两日有余。”
宁安府衙司理院议事厅内,仵作双手呈上一物:“还有这个,从死者口中取出,依上头齿痕来看,应当是死者生前咬下来的。”
司理参军接过那物,呈给宁安府新上任的少尹陆珩。
那是一颗珍珠。
珍珠并不大,只有小拇指指甲盖那般大小,然确是极其稀有的淡紫色,无论是色泽,还是质地都是一等一的好。
陆珩带上手套,将珍珠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又递给身旁一位穿青衣的年迈官员,问:“李大人可认得此物?”
李大人颤颤巍巍接过,举着叆叇看了老半晌,道:“这……这是南越国上供的琼海紫珠?”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是一惊。
琼海紫珠及其难得,这么些年南越拢共也就上贡了两盒,一盒被陛下赐给了皇后娘娘,还有一盒赐给了辰妃。
好巧不巧,一个月前郑国公世子郑烁代身怀六甲的长姐辰妃在城外施粥安抚流民,辰妃念其辛苦,将这珍珠赐给了他。
郑烁这人,是个花孔雀。
得了这珍珠,便让匠人将它镶于发冠上,日日戴着招摇过市。
郑家同周家恩怨由来已久,而郑烁又在刑部都官司任职,流刑亦在他掌管之内。
无论从动机,还是证据,都该去郑国公府将他拘来一问。
李大人犹疑半晌,终是建议:“依下官看,这案子疑点甚多,不若……将其提报审刑司。”
明显是觉得这是块烫手山芋,想甩出去。
陆珩不语。
这案子确实棘手。
自太傅自尽后,朝中惶惶时,是郑国公自愿捐出所有家产用来安抚那些流民,宫中辰妃亦把私库财产捐了大半,得陛下几番夸赞。
也正是有了他们起头,后宫妃嫔们和朝中其余观望官员们才纷纷开仓捐粮,让城外那数万流民得到安抚,止了□□。
如今的郑国公府不管是在民间,还是在朝中,都声望极高,更遑论辰妃向来爱护这个弟弟,还怀有龙嗣。
若受害者是旁人倒能一审,偏受害者还是遭了万民唾弃的周家女。
依着如今百姓对周家的厌恶,且不说郑烁只是有嫌疑,哪怕郑烁是真凶手,在百姓眼中也是为民除害的英雄。如若他敢为了周家女提审郑烁,只怕明日宁安府衙就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可若是将这案子报送到审刑司,只怕周家女之死的真相,就再无法揭开。
陆珩并未应李大人的话,而是问道:“报案者是何人?”
差役回道:“是个凉州来的姑娘,叫郁筝。”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听闻昨日,她去宫中求得一纸特赦令,把周家小公子给带了出来。”
陆珩并不知郁筝来了京,听得这个名字,几乎是立时站起来,问:“她在何处?”
差役如实答:“在大堂中候着。”
陆珩颔首,道:“我去见见她。”
厅中几人见状,忙也起身,他却抬手制止,只带了一名推官。
出得厅中,他又招手唤来影卫,道:“去一趟沈家,将此案透漏给沈三公子,请他来一趟。”
暗卫得令应是,他才又往堂中走去。
司理院正堂,郁筝正安静坐着,较陆珩上次见她时,好像又瘦了些,平日里极为警觉的一人,此时也不知在想什么,连陆珩到来也没察觉。
陆珩认识郁筝那年,她七岁,穿着极不合身的破烂衣衫,正同旁的小乞丐争食,手上被咬得血淋淋的,头发也被扯得乱糟糟,也不肯放手。
她得了食物,却没有自己吃,而是分了一半给就快饿死却不愿去同人争抢的陆珩,另一半带回一间破庙,给了一个妇人。
妇人身患重病,已是行将就木,那半个馒头自然没能保住她的命。
郁筝年纪虽小,却十分冷静,在妇人病故后并没有哭,而是寻了块地,挖了个坑,把妇人给埋了。
他以为她并不伤心妇人的离去,直到有一日,她兴冲冲回来跟他说,她找到师父了,要去学医了。
陆珩问她为何想要学医。
她手抚上杏姨临终前给她编的,早已枯黄的蚂蚱,轻声道,学了医就能救人,就不会再有人像杏姨那样,因为没钱找大夫而死去。
她拜师后,陆珩便与她再没了联系。
两人再见面时,她已学有所成,专用自己所学,去帮那些穷困潦倒的人。
识得她的人都称她一声小神医菩萨。
那时,她说凉州出现瘟疫,她要去凉州。
后来凉州封城,他们又一次遇见,她从城中逃出来,浑身是伤,想要去渝州求人带兵救凉州那些可怜的百姓。
他把她送到渝州,便有事离开。
再后来,她给他来信,说凉州百姓有救了,光从文字中都能看出她的高兴。
那时他并不知她找到了谁,直到后来他听说周太傅的孙子周韫,带兵去了凉州。
半年后,凉州瘟疫被控制,而周韫死在了凉州。
他担心她,在手中事情处理好后,连夜奔赴凉州想去寻她,却一无所获。
等再见到她时,是在一次宫宴上。
她摇身一变,成了皇后义女,郁家失踪多年的四小姐,与那向来离经叛道面首成群的长宁长公主成了至交好友。
有宫女跪在她面前,头都磕破了,求她救救姐姐。
她却推说,自己不会看病。
说罢,麻木坐在亭中饮酒。
他忍不住走上前问她:“为何放弃行医救人了?”
“为什么放弃行医救人?”她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眼中带着嘲讽,声音低得似在喃喃自语,“因为世人不配啊……”
说着,摇摇晃晃就要离开。
年幼的她立志学医是为救世人,后来只身奔赴疫城还是为救世人,再后来拖着病体也要去渝州搬救兵也是为了救世人,而今却冷眼旁观嘲讽世人不配。
他拉住她的手臂,问她:“当年在凉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却醉得在他面前一头栽了过去。
“大人?”
身后推官的声音拉回陆珩飘远的思绪,他理了理身上衣衫,提步出去。
郁筝听到声音回头,见到他并不意外,起身行礼:“陆大人。”
陆珩也未同郁筝多过寒暄,开门见山问起她发现尸体的细节。
郁筝也未隐瞒,如实一一说来。
陆珩听罢,沉默良久,问:“这么说,你是想状告郑烁,杀害周姑娘?”
郁筝看着他,道:“是。”
陆珩手指微屈,又道:“郑国公膝下只有郑烁一子,周姑娘的死,只怕还动不了他。”
郁筝自然知晓。
郑国公虽经常打骂此子,却也决计不会让郑家绝后。
先不说有没有人会为了这件案子冒着得罪郑家的风险去提审郑烁,即便是真的定了他的罪,依本朝律法,流刑以上案件皆要上报审刑院备案,再由审刑院发刑部复核。
郑国公乃是刑部侍郎,在刑部深耕多年,不过是杀了一个流行的罪犯而已,想为他脱罪并不难。
这也是郑烁敢如此猖狂,明目张胆去虐杀周钰并抛尸的原因。
如若不是周斐出狱,周钰的结局十有八九是就此永远躺在了荒山野岭,无人知晓。
她看了眼陆珩背后明镜高悬的匾额,问:“周姐姐的死动不了郑烁,那如果再加上郑烁贩卖销金散呢?”
陆珩神色一凛,警告道:“消金散的案子不是咱们能碰的,你别掺和。”
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软了声音:“阿筝,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听我一句劝,带着周斐离开盛京,别再回来。”
郁筝却红了眼眶,道:“可我不能任由周大哥的妹妹惨死,弟弟被彻底废掉却什么都不做。”
陆珩与郁筝自幼相识,相处时间不算短。
她这个人,死倔,又固执,还要强,极少有这样情绪外放的时候。
陆珩看着她泛红的眼,手指动了动,又一次问:“当年在凉州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公子因何而死?”
这些年郁筝默默为周家所做的事,他也略有耳闻,旁人不知郁筝回郁家前与周韫的纠葛,都在猜测,他是不是喜欢那周家小公子周斐,而他却觉得她更像是在……赎罪。
他在宫中同郁筝分开后曾派人去凉州探查过周韫死因,得到的结果却是周韫染病而亡。
可若真的只是如此,郁筝为何会变成这样。
郁筝垂眸,不愿应声。
恰这时影卫回来,附在陆珩耳边说了句:“大人,沈三公子来了。”
来得这么快么?
郁筝却在这时开了口:“陆大人曾同我说过,哪怕是死刑犯也自有律法处置,他们有罪并不是旁人能随意杀害他们的理由。”
“周姑娘是流放,并非死罪,三年前陆大人刚入朝为官时便能不顾身家性命捉拿杀害死刑犯的凶手,如今为何明知周姑娘被虐杀而劝我离开,甚至明知我能找出郑烁罪证,也不准我查销金散一案?”
“难道陆大人……也忘了初心吗?”
陆珩并没有,纵然知晓若想查此事便会彻底得罪郑国公府一党,甚至是惹怒陛下和无数百姓,他也从未打算将这件案子就此提报审刑院,否则不会让人去请沈家三公子,他只是希望她不要掺和到盛京这潭污水之中。
他正欲解释,却忽然想起郁筝并不是这么话多的人。
他看向她的眼,问:“你知道沈玉舟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