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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是死别(1 / 1)

接近中午的时候,熹微凭空出现在了厅堂。

他拉着平板车,车上盖着一层草席。

徐静念心凉了半截,就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站在那里。

黎轩君开口道:“从后门进来的?”

熹微点头道:“嗯!”

他注视着站在那一直未动的徐静念,说道:“少夫人,我把徐二老爷和菱翠带回来了。”

这一句话,让徐静念的心彻底凉了。

她闭上眼睛,感到头脑发晕,身旁的黎轩君赶紧拥进怀里扶住她。

紧接着,她就失去了意识。

等她醒来后,天已经渐暗。

她张开眼睛,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

可她却想不起来,这个房间是哪里。

房间里没有床,她睡在铺着垫子的地上,所幸屋里开着暖气很暖和。

她看着周围,依旧没缓过劲儿来。

她就像是人偶一般,看着黎轩君。

她就看见黎轩君嘴巴一张一合地动了动,然后端来了粥。

黎轩君放下粥,将她扶起来后,又端起了碗,拿起调羹舀了一勺粥递到徐静念嘴边。

她顺从地启唇,吞进喂来的粥,再机械地咽进去。

一碗粥见底,她又看见黎轩君嘴巴翕张。

好半天,她终于恢复听力,听到了黎轩君的声音。

他说:“还饿不饿?”

徐静念呆愣地望着他,就听黎轩君深深叹息了一声。

她和黎轩君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坐了好一会儿。

对现实的无力,对现状的愤恨。

这种情愫将她的理智分解,甚至分割了她的感官。

她就像落入深井中的溺水者,黑暗的,窄小的,望不到头。

她努力往上游,终于浮出水面时,看见近在咫尺的井口。

当她伸手去够井口时,却发现自己离井口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她根本上不去。

她大声呼救,却无人救她。

她努力坚持着,直至耗尽所有的体力。

她散了浑身的力气,任由自己坠落井底。

她以为自己会不断地往下坠,却因为浮力漂在了水面上。

她重新燃起希望,盼一人来救她。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

在她终于接受自己要死在这口井里时,有人来到了井边,发现了她。

她满怀期待地向那人呼救,但对方没有任何快速有效的施救办法。

那人站在井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并告诉她,她终究要靠自己的力量才能上来。

她望着高不可攀的井口,哪还有力气……

她求生的意志渐渐消退,但心底的不甘心牵制着她。

她内心挣扎着,无所适从。

她的视线无意中看到不远处的柱子,瞬间明白为什么她对这个房间感到熟悉。

这个房间——正是她之前质问商陆的房间。

她稍稍回了点神,看向黎轩君说道:“朗谦,我杀了人。我违背了祖训……你说,这是不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她觉得,那个在井边高高站着的人,正是惩罚她的老天爷。

黎轩君一滞,只见她满目悲情地说:“我做错了,那就惩罚我好了……为什么要惩罚我的家人?”

黎轩君双目布满血丝,愁云在他额间久久不散。

他哑着声音说道:“云华,神灵保护不了我们。如果老天真的能保护我们,为何要让我们、让整个国家都遭此横祸?况且你没有做错!不要质疑自己的错误!”

黎轩君放下碗,继续劝说道:“云华,不要相信这些,要相信我们自己!”

徐静念望着他,眼神空洞。

黎轩君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地凝视她,语气肯定:“一个错误要被修正,难免要经历死亡的。你的用意,是为了救人,就更多的人!这没有错!”

他见徐静念依旧没有反应,只好继续说道:“如果老天要惩罚,就惩罚我好了。你只是杀了一个人,而我这次上战场,都记不清杀了多少人。可我们杀人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杀戮心吗?”

“不!”

徐静念终于开口,她断然否决了这个问题。

她深知多少人是为了保护他们、保全国家而处于危险之中,以致于不惜付出自己的性命。

黎轩君点头表示赞同,说道:“你心里比谁都知道,这是为了救更多的人,对吗?”

黎轩君见她终于回过神,乘胜追击道:“无论是在前线浴血奋战的人,还是地下如广白先生、孟瑛女士一般在不见血光的暗处奋战的人。他们不怕被老天惩罚吗?”

徐静念与他对视,看着黎轩君坚定地说:“他们不怕!”

眼见徐静念被触动,眸子里氤氲一片。

黎轩君接着往下说:“他们从未考虑过自己,更根本不怕老天惩罚。”

徐静念眼眶微颤,黎轩君斩钉截铁道:“因为他们行的是天道正义,是为了保护千千万万的同胞!为了赶走那些侵略者,他们甚至还让他们的孩子也做军人,上前线。”

他适时地停顿一二,反问道:“我们,不也是前部后继者吗?”

他声音渐渐轻柔:“云华,牺牲我们又如何?只要国家在,人民能挺起自己的脊梁,牺牲我们又如何呢?”

她神情渐渐转为懊悔,语气极度悲恸地说:“你说得对!这个局势根本不适合生孩子!是我害死了锦兰!那天他要跟我出去,我不肯,我连哄都没哄他!”

她将所有不能对外人表达的话、显露的情绪,一股脑地全都对黎轩君释放出来。

“云华,这怎么能怪你?”黎轩君赶紧解释道,“当初局势好转,我们才有的锦兰。谁也没料到,是眼下这个进程。作为母亲,你心疼他本就身体不适,担心他吹了风再加重病情,这有什么错?”

徐静念断然摇头,手放在身前不断微颤,声音带着哭腔,说道:“不……怪我,都怪我!”

她一直强迫自己去宽宥别人,然后努力顾全大局,强壮镇定。

她忍得实在是太久了……

此刻,她几乎失去了理智,什么都听不进去。

黎轩君知道她想要宣泄,但他不想对方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拔不出来。

“云华,如果你要怪,就怪我!是我让你有了身孕,是我让你有了锦兰!是我执意行此道!是我离开了家,不在你们身边,让你们担心受怕、处于危险之中!是我!导致我们孩子的离世!”

这句话却点醒了徐静念。

她失去了孩子,黎轩君同样也是失去孩子的父亲。

她失去了家人,黎轩君也成了这世间的孤儿。

她和他是一样的,都在这北平经历了不可磨灭的损伤。

她难过自责,黎轩君何曾好受过。

他日夜兼程地回来,只盼和家人团圆。

他一路归来,想必在脑海中设想了种种其乐融融的景象。

像从前一样,听着母亲慕容嫣的嗔怪,看着骄纵母亲而作壁上观的父亲黎清瑜,欣喜之余,他还能逗弄老成的儿子黎锦兰。

他赶到黎府大门,一定看到了挂在外面的红灯笼和红寿字。

他走进去的时候,也一定看到了厅堂上点的寿烛。

今天是除夕夜,也是他母亲五十寿辰。

他在每一封信里都提及此事,并每一次都保证一定会赶在母亲寿宴之前到家。

他内心那么重视,也兑现了承诺。

可等待他的,却是家破人亡,一片狼藉,一地的血。

红烛变白烛,喜事变丧事。

徐静念想,黎轩君应该怎么也没想到,离家前的晚膳,是他们在一起最后一顿团圆饭;三个月多前的一面,也是他与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也许黎轩君在进门前,还想着如何给母亲庆寿,可能祝词都已经想好了。

因为他一直在前线,估计寿礼也没办法准备,兴许他还想着怎么向母亲解释讨饶。

但他所有的心思,都用不上了。

他的母亲再也不会跟他斗嘴,他也再不会听到母亲的声音。

他们,都成了没有父母的孤儿,没有孩子的夫妻。

她埋进黎轩君的怀里,闷声哭泣。

黎轩君抱着她,语重心长地说:“锦兰来到这个世上的七年,过得很快乐。也许,他投胎到别人家,正逢太平盛世,想出门就出门玩耍,不用担心受怕。云华,这个国家需要我们,就算我们没了自己的孩子,将来会有更多的家庭生下孩子。他们的孩子会活在一个不用逃亡的年代,顺利活到老去……这不好吗?”

徐静念迟缓地开口道:“你知道锦兰死之前,被那些人说什么吗?”

她几近怒吼:“他们说他是汉奸!说他是汉奸的孩子!”

黎轩君沉稳地反问道:“那他是吗?我们是吗?”

徐静念呜咽地哭出了声。

她曾以为自己的泪已经流干了,心也麻木了,她已经再也不会哭了。

可她还是哭了出来,眼泪细细地留着,像是榨取了她最后一点泪腺余量。

黎轩君轻抚她的背,说道:“锦兰在天之灵,一定会明白事实的真相,也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徐静念哭喊道:“朗谦,黎明到底什么时候才来!”

道理她都懂。

她知道,如果每个人都因为害怕而袖手旁观,那这个国家就真的亡了!到时候,这个国家将永远不会属于他们。

她也知道,这个世间有太多太多像黎锦兰一般的孩子,很多孩子连短暂的七年都没有,甚至连美好的时光都不曾度过。

她更知道,如果坚守光明,光明终有一日会照射每个人身上。到时候,重新恢复的华夏大地会让每个人心安地欢声笑语。

只是,过程太艰辛。

他们也不过是如此经历的其中之一,有无数的人不得不面对无法挽回的局面,以及失去很多无法回来的家人。

黑夜,彻底来了。

徐静念心头的情绪渐渐消散,思绪也渐渐回拢。

她脱离黎轩君的怀抱,问:“我父亲……”

她有很多想知道的,可刚问出口,就哽在了喉间。

黎轩君了解她,便开口道:“熹微向宾馆的老板打听了,岳父是被几个日本人带进来的。约莫一个小时后,房间里想起了枪声……接着那几个日本人就匆忙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他说的时候,一直注意着徐静念的神情,确定稳定后,才继续往下说:“宾馆老板好奇过去看,发现岳父身上有枪眼,但他不知其中原因。直到今天早上日本人才回来,然后直接就带着岳父出了门。熹微一路跟着他们去了乱葬岗,见他们撇下岳父和菱翠,就直接带回来了。”

徐静念感觉喉咙干疼,想说什么,刚张口,又觉得徒劳。

她无声地叹息,缓了一阵,才艰难地发出声音:“看来,具体发生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只有那些日本人知道了……”

明明屋里很暖和,但这句话瞬间让徐静念打了一个寒颤。

她不由得身子绷紧,紧张地看向黎轩君,说:“那些人有枪!”

黎轩君与她对视,只见她神情惊恐地说道:“别去!”

黎轩君拥她入怀,安慰道:“我知道。”

徐静念相信熹微一定告诉他杀害黎府满门的凶手是河边正三,但黎轩君没有提及黎府之事。

徐静念也没有主动提。

两个人都对此闭口不谈,似乎怕点燃什么火线。

徐静念发现黎轩君一直望向窗外,于是问道:“怎么了?”

黎轩君看向她,说:“我得出去一趟。”

她急切地问:“去哪里?”

“我得找之前与我父亲联络的接头人。”

“你知道是谁?”

“我知道。你记不记得北平商会老大,田老板?”

“就是那个在北平世代扎根的田老板?”

“是他。”

“怪不得每次父亲见过商会里的人,就会得到消息。”

“你也发现了?”

“嗯!”

“我得找到他,问一下河边正三到底为何屠我满门。”

终于,这个话题还是被提起了。

徐静念说:“好。我等你回来。”

黎轩君保证道:“我快去快回。”

徐静念嘱咐道:“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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