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路走了很久，很久。
这一路上，她看了许多奇珍异兽，也见了许多奇人怪事，倒也是有些意思，没有从前那么无聊，只不过那些热闹还是入不了她孤寂的世界。
不知走了多久，见得视野开阔。碧水波光粼粼一片铺开，淡淡云雾萦绕，见不得真切。川渚之上两棵大桑缠绕着，相互依靠，枝叶繁茂，满树冠的花朵似火，燎天边云彩。阳光洒落，透过枝缝，洒在那绿茵之上，风过有悦耳之声，如鸣佩环。
扶桑树下是九团耀眼红光，金轮之内是三足乌之黑影。似乎是感知到有人来，它们整齐划一地转过身来，眼神对上小团子。
“你是谁？为何来此？”一只小小的金乌飞向小团子，似乎有些兴奋但又藏着几丝高傲。
“我是谁？”小团子突然愣住了，低着头，目光有些涣散，她在思考这个问题，很是认真，可是好像找不出答案。末了，她抬起头来道：“古古和娲娲都叫我小东西。”
那只金乌笑着在地上翻滚，身上的炽热传给大地，它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介绍自己的，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
随之是此起彼伏的笑声。
“那你怎么来到这的？”低头看见那一双沾满泥土的脚，上面有些泥土已经干裂了，看起来是就这么光脚走了一路。小金乌倒是觉得有趣，它很少见到这样的人类，在它眼里人类大多是脆弱不堪的，也就那么几个熟悉的面孔会强大一些。
“嗯……娲娲让我来这看看。”
“娲娲是谁？”
“是……就是娲娲啊……”她满眼清澈。
得了，小金乌也懒得再问下去了，这人类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
它随即清了清嗓子。
“我是金九。”它高傲地仰着头。
……
“那个最大只的是我大哥金一，那个在臭美的是我二哥金二，还有那个羽毛丑丑的三哥，躲在角落的四哥……今日老十不在，轮到它出去了，等它回来我再介绍给你看。”小金乌坐在小团子的头上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
小团子也没说些什么，就那么听着，没有什么反应，这可把金九开心坏了。平时大家都嫌它嘴碎，都不大愿意听它讲话，但凡它要开口它们就跑，要不就假装听不见，可把它憋坏了，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会乖乖听它吵吵闹闹的人，这可不得留着。
其实小团子是在很努力地理解它的语言，它讲的太快太多了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我就姑且收你为我的奴仆吧，让你暂住于此。今后我便勉为其难地罩着你。”金九挺着胸膛，骄傲地昂着头，似乎这对于小团子是一种恩赐。
小团子不是很明白金九在说什么，“奴仆”这个词她也是第一次听说，可金九便当她是默认了。
其他金乌也是懒得管金九，左右不过是收个人类当宠物玩玩而已，不惹出事情都没什么大碍，况且也就一个人类能惹出什么大事。
走了那么久，小团子也算是找到了个栖息的地方，她在池中洗净了一身，那双玉足踏在青草之上愈发显得白皙。
光脚走了如此之远，却也没有对她的玉足造成什么伤害，不愧是神佑之人。
“不错，我的奴仆长的还是好看的。”金九高昂着头，莫名地骄傲。这是它见过最美丽的人类了。
无论外面白天黑夜，扶桑树下依旧红光冲天。
闲来无事时金九便会带着小团子到处去玩。带她去朝阳谷找天吴水伯，带她去青丘国见九尾之狐，带她去黑齿国学着驱使蛇……也是闹腾，这附近都被它玩了个遍。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陪自己闹的人，金九自然释放天性了。
每日一轮，轮到金九驾日而出时，便会叮嘱小团子不要乱跑，乖乖等它回来。小团子没有回答，它便算是她默认了。它向来如此。
小团子就那么蜷缩在扶桑树下休眠，任由阳光满怀。归来的金九看着那恬静的睡容有那么一丝不忍打扰她，便趴在她的身旁，陪着她一起坠入梦乡。
虽然其他金乌没有金九这么热情，却也是待她不错，她几乎是没有什么困难，很快便融入了它们这个大家庭。
日子安逸就那么悄然过去，只是变故也是突如其来。
河水干涸，草木枯死，大地开裂，一片哀嚎之声，民不聊生，整个人间就像是炼狱一般，遍地尸骨。
小团子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生灵涂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萦绕，但她不懂，一动不动地站在山头，看着人们挣扎。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冷眼旁观。
十只金乌在天空自由飞翔，嘻笑打闹着，羽翼所过卷起炽热，全然不顾天下。
它们只是觉着日复一日每次都只有一只出去甚是无趣，谁都想争着出去，那便一同出扶桑一次，也便成了如今之景。
咻的一下，一支箭从小团子身旁掠过，带下一缕发丝，小团子下意识看了一眼，见霜白色发丝落在枯死的小草上，像是为它盖上了挽幛。
再抬头，一声嘶鸣，见得一只金乌坠落在地，干燥的地面掀起尘埃，鲜血流淌渗入土地，那红色金轮散去，只留下了黑色的本体，丑陋不堪。
又是一箭，一声嘶鸣。
天上的金乌开始慌乱，到处飞窜，是想躲开那锋利的箭，疯狂扑腾着翅膀。
小团子转身抬头回望，见得一个陌生的脸庞，那人健硕无比，身着长袍豹裙，迎风立于扶桑树上，挽弓搭箭。
扶桑树的枝干开始出现了裂痕。
那人目光犀利，眼中只有天空中的三足金乌。
片片花瓣飘落，落在了小团子的肩头。
又是一箭，有如神助一般，任凭金乌再如何挣扎却也逃不过那破空而来的箭。
金乌在她的眼前坠落，犹如熄灭的火炬，泯于尘埃。她好像看到了更为久远的过去，盘古之身碎裂，历历在目的笑容龟裂，再往前，是黑暗之中一个巨人独自蜷缩着。
所有一切都是黑暗的。
所有一切都是她留不住的。
伸出手去，皆是虚无，只有风从指缝间流过。
第一次，小团子感觉到了十分难受的情绪，直冲灵魂，就像是有东西把心口那边堵住一样，眼前不断闪过金九的笑容。
当然，如今的她是没有心的，混浊的息壤捏不出一颗至纯之心。
“住手！”小团子矫健地爬上扶桑树，往那人那边而去，似乎有些着急。金九会与她玩耍，会陪着她，就像是古古那样，她的内心无法让她置之不理。
她不想再失去些什么。
可那人置之不顾，完全不在意冲过来的她，似乎受不到半分外界干扰，换着不同枝干站立，重复着相同的射箭动作。
小团子扑了上去，扑向弓箭，那人余光瞥见，往后撤了两步，落在另一枝上，手中的箭已在弦上。
小团子扑了个空，所幸抓住了枝干，不然就要从上跌落。来不及了，她没有任何办法，看着那映照寒光的箭矢欲出，她不受控制，一下子冲了出去。
利箭带风，没入她的身体，却从另一端冲出，带出些泥土。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感觉不到疼痛。
还是没有拦住那支箭。
小团子从半空摔了下来，表情呆滞，好像想不明白为什么挡不住。她没有任何挣扎，就那么直挺挺地落了地，地上炽热焦灼。
可她却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她感觉不到什么。下意识低头，却看见自己胸口被捅了个窟窿，没有任何血液。
慢慢的，她看见那个窟窿出现了些什么，像是泥土，然后快速地填满了空洞，一下子便恢复如初，只留下衣物上的洞口昭示着曾经的伤痕。
神赐予了她一具不死之身。
沉重的枝干就那么断裂，脱离了本体，纷纷落下，愣在原地的小团子来不及躲也没有躲，就那么被扶桑树枝干压在底下。娇艳的花铺了她满身，铺了满地，像是在祭奠一些即将不复存在的东西。
九只金乌被射落在地，扶桑树承受不住那人射日之力，所剩枝干无几，一下子由繁茂变得稀疏，零星的花朵在仅剩的枝头微颤，风过，便也落了下来。
那人看了看天上最后一只金乌，顿了顿，最后还是收了弓箭，转身离去。
总是要给天下留下一轮红日的，不然就将是永夜。
天地开始降温，随着那一片刺眼血泊流走。血泊里的金乌失去了所有光芒，黑色的羽翼沾染上了殷红。
小团子挣扎着，冲出了那一堆禁锢，跌跌撞撞地跑向那片血泊，血色溅起，沾染了她，她却完全没有在意，跪在血泊之中，轻摇那几只金乌。
她能感受到指间不再是曾经的温暖，更像是那结了冰的水，寒。
她呼喊着，她摇晃着，却没听到一声应和，就像当初她醒来时古古再也没有回答她一样。
她不懂死亡，但她知道这样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眼泪滑落。一滴滴滴落，溅起，随之和血泊融为一体，了无痕迹。
虽然不能理解这无端的水是从何而来，可人类的情感已经开始在她体内生了根。
她从此有了眼泪。
蓦然，寂静的天地间传来一小声鸣叫，小团子一下子敏锐地捕捉到了，转头，见金三的身体微微颤动。
金三已经毫无气息，但是它身子下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小团子赶紧过去将金三掀开，见底下的金九团着身子奄奄一息，清澈见底的眸中闪过亮光。
金三护住了它，准确来说是大家都护住了它。它的哥哥们让它先跑，为它殿后，小团子挡住的那一箭因为穿过身体而削减了许多威力，落在它身上才没有一箭致命。
金三掩着它，用尽最后力气把它掩在身下，才躲过了那人的那双火眼金睛。
她轻轻捧起了那一只小小的身躯，似乎怕一不小心就把它弄碎了，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就那么呆呆地坐在血泊之中。
天空传来长鸣，撕心裂肺，被留下的那只金乌疯狂地扑腾着羽翼，片羽飘落，可却再也无法靠近。它将被禁锢在天空，那一道固定的轨迹之上，独自承受，独自照耀着这个世间。
不会再有兄弟姐妹与它轮换，与它争抢着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不会再有金乌与它挤着，这偌大的旸谷都是它的，这扶桑也是它的，都是它的，无人争抢。
它也不用再唤作金十，如今的它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金乌，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