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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望舒(1 / 1)

我叫奇伊,这是我的故事。

经历了数年的审问调查之后,我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裁决——进入拉格朗日点空间站监狱服刑,终身。在被送往那个巨大孤独的地方之前,我问负责我的调查员自己能否带一只录音笔上去,新地月联合国政府并不介意在这种小地方展现自己重视人权的一面,因此我获准带了一只小小的,内存不到1G的小型录音设备,据说还是个不值钱的古董,不过,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很开心,因为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听到接下来我所诉说的,我的故事。

我想,我并不是一个好人。

这并不是一个需要思考后才能不情不愿得出的勉强结论,而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并不打算对此进行任何的反驳,事实上,我早已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卑劣与自私,我并不想心存侥幸,我只想赎罪。

奇伊(我)是一个恶人。

我是在监狱里回忆起这一切的,我出生在地月大扩张时代的末期,我的父母都是海洋生物学家,他们两个是那个时候少见的自由组合夫妻,也就是说,是自由恋爱然后结合的产物,这样的组合由于没有提前经过基因优选,而使得后代性状带有很强的不确定性,因此我的诞生经过周密的计划,以各种大数据支撑以确保我能准确而完美的继承父母的衣钵。

这项技术被称为“人类编写”,脱胎于惑星时代的大数据分析技术,通过精确到秒的实时外因(环境),与精确到碱基序列的内因(基因)双重作用,就能决定(预测)一个人的命运与未来。

我的童年在提供这项服务的K公司严密监视下长大,确保我会交什么类型的朋友,形成什么样的性格,习得何种层级的知识,直到我的父母无力支付这项数据运算服务带来的庞大费用,而带我来到了太平洋的一座小岛,持续他们研究的同时也按照他们的心意继续培养我长大。

曾经的我很天真的认为,这一段在岛上随着父母学习的时光是我唯一没有受到任何智械监控与运算分析的时间,但这是不可能的,即便身处太平洋的偏僻小岛,我们仍然时时刻刻都身处庞大的数据涡流而无法自拔,此时的地月双星已经是一个浩大但却异常精密的系统组合,无数的卫星和地月双星本身共同组成了这一网络,将一切管理,预测与分析,如果用较为通俗的话来说,就好比在一个篮球的内部与外部遍布探测器,即便是一颗灰尘,一粒细菌都时时刻刻处在监控之中。

生活在地月双星上的人类,仿若篮球上的一粒细菌般的人类,他们以渺小的双手,最终掌控了整个世界,他们挖开月亮的中心,在里面设置能够辐射地月双星的计算机群,在地球周围遍布探测装置,以确保每一人类都能被摄像头与大数据捕获。

即便我自己都不敢承认,但我还是憎恶着的吧,憎恶着这个毫无漏洞,毫无错误,不断运转着的世界,但是从另一方面我也不得不承认,总归是有人希望着这样的世界的,毕竟在“未知的危险”与“确定的安全”之间,选后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此,我并不想进行辩驳,对于这样一个一丝不苟运行着的完美世界,我是个异类,也是个错误(BUG),更是个不安全的,需要被排除的因素。

我还记得,我遇见琪亚娜的那一天。

琪亚娜是夏威夷神话故事中的月亮女神,在清朗迷蒙的月色之下,我躲在岩石后面,痴痴地看着独自坐在礁石上的,孤独而悲伤的琪亚娜,她是一只塞壬,一只最后的塞壬。

我的同僚更喜欢称呼琪亚娜这一种群为水猿,哪怕它们其实并不像所谓的水猴子,无支祁之类的生物,但是它们却是人类祖先来源于深海这一假说所推测出的进化链缺失的最后一环,一种此前从未被他人知晓,只出现在南美马孔多半岛进行洄游繁殖的,胎生哺乳动物。

远远看过去,琪亚娜长得很像儒艮或者海牛,她几乎没有体毛,周身很光滑,能看见形似人类的□□,小腹鼓起,但是她的双腿是分开的,并不像是鱼尾,这一点和神话故事里的美人鱼或者塞壬并不一样,我可以确定,她是女性,是母亲。

从我发现她的存在之后就一直默默的观察,她总是在夜色中迎着月光出现,悲哀而恐惧的直视月亮,但我从未发现她的其他族群成员,直到她被我的同僚发现。

她分娩了,却诞下一个死胎。

霎时间,目睹着这一切的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答案:月亮。

自从人类操控了月亮之后,月亮的周期就开始按照人类的想法执行,潮汐的规律也随之发生变化,我母校的吴教授就曾经指出潮汐变化会对需要到洄游繁育的动物产生不可估量的毁灭性影响,但在利用潮汐能的新型发电站出现之后,面对渴望利用便宜能源的留守地球的穷人,这种声音就被淹没了。

一种生物的灭绝哪有许许多多可以就近利用潮汐能的百姓重要。

然而,人类绝对没有料到,这样一个每一个边边角角都被完美利用的地月系统,却出现了这样一件事情……哦不,也许预料到了,但是没有人在乎。

人类已经不在乎过去了,不在乎起源。哪怕唯一能从根本上颠覆非洲草原起源说的水猿说找到了最后仅存的证据,是的,琪亚娜在我的面前,和她的孩子一起死去了,我看着她绝望地望着月亮,在更加绚丽夺目的月光之下,在人类文明最耀眼的灯火之下,撞上海礁石,原始而悲壮,更是没有价值的死去了,她本该受到保护,得到更好的研究……不,这样也许更坏。

人类放弃过去,近乎贪婪的透支利用着未来。

得出这一结论的我难以自持,即便是现在的我也久久不能平静,我很快,我放弃了海洋生物的研究,转向潮汐能的转化运算方向与宇航员身体素质锻炼,并最终如愿登上了月球。

但这并不是一切的终点,而是一切的开始。

我独自来到月球,我的父母对此很不满意,他们断了我的生活费以期望我回去继承他们的衣钵,毕竟我奇伊这一个体被生下来的全部理由就是所谓的继承衣钵,如果我不去继承衣钵,那我就没有必要存在。

但是,在目睹琪亚娜之死后,我给自己定下来了一个生存的意义。

有人说,生物的全部意义就是存续,自私的存续,因此琪亚娜失去孩子和繁殖的希望之后就选择了自杀,当时的我认为这样是很理所当然的。

但是,不对,这不对,这其中存在了悖论,存在着矛盾……琪亚娜究竟是因为个体而死,还是因为种族而死?当时的我,终于有所了悟的我,看着越发明亮的月亮,想着古老的中国神话,那被车辇所背负的月亮,望舒,一个美好的名字,想着狄安娜,想着阿尔忒弥斯,想着琪亚娜,想着那被太阳赋予光亮的,和地球一样在宇宙中渺小却相依为命的星辰……

我想要让月亮恢复原状。

自从人类挖空月球并安装了发动机之后,关于月亮的神话就彻底死去了,狄安娜等等名字成为管理AI的代号,而月亮本身也彻底沦为人类的工具,按照人类政府的安排以最有利于人类的方式运行周期。

但是我,想要让月亮,恢复原来的周期运转。

这个想法我从未说出来或者记在纸上,我只是在心底里默默的想着,想着我要制作出一种不可逆转的病毒,让月亮这一终于被人类彻底支配的巨物结构恢复原状。

首先,我准备制作储存并释放病毒的接口。

由于我是个十足的外行,我花了十年时间才利用那些零零碎碎的废料做好了一个类USB接口,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去制作让月亮恢复原状的病毒。

但是我依旧去了,凭借着我这十年来逐渐升高的地位,我终于找机会进入了月球的深处,那时候虽然恰好带着这个接口,却并没有作恶的打算,我只想看看,把月球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的控制中心有着什么样的外观。

但在那里,我见到了另一个琪亚娜,或者说狄安娜,阿尔忒弥斯,望舒……它,或者说她,是管理月球内部全体水冷机群的的交互AI,她在我面前通过全息投影展现出女神版的姿态,她那半透明的手指指着主机左侧那个突兀的USB接口,这里,她发出好听的声音。

我当时并没有说话,我本能的感觉到了不对劲,我知道对方只是个AI,只是个工具,她只是新地月联合国安理会用来发号施令的参考数据库,她本身并不会有任何思考能力,只能说是有人指示她这样做,会是谁?

反编写派的成员吗?其实当时的我也隐隐有所猜测,毕竟我在月亮上工作的那段日子是反编写派最为猖獗的时候,他们虽然也分成很多个派系,但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全部团结在一起,向着废除人类编写技术和运用这一目的不断进行各种或激进,或温和,或合法,或不合法的抗议活动。

再三犹豫之下,我还是把我那简陋的接口插了上去,然后如我所预料到的那样,我被掐点赶来的调查员控制住了。

我的罪名:与反编写派成员,最恶间谍俄里翁勾结,企图用归月病毒炸毁月亮。

有点可笑。

刚进入监狱的时候,大家都很怕我。

因为我可是妄图炸毁月亮的极恶之徒,我也不打算解释,公道自在人心嘛,如果人心如此,我也无能为力。

唯一让我觉得很遗憾的,是看到传说中的间谍俄里翁执行死刑实时直播的时候,原来俄里翁是我们当时潮汐能分析研究所基地一只送快递的机械军犬,他的型号有点老,偶尔会漏电,像是一只爱到处撒尿的小狗狗,我们偶尔也会开玩笑叫他俄里翁,我很喜欢它……或者说,他。

其实,我虽然经常和他一起散步,可我却从未和他说过话,这一点,让我非常遗憾。

俄里翁伏法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被彻底关了禁闭,平时偶尔能说两句的室友们也不见了,整个监狱只有一位保健室的老爷爷型交互AI偶尔会与我交谈,据说这位老爷爷的设计来源于苏美尔神话,这还真是我的知识盲区,我只知道一点点阿尔忒弥斯和俄里翁的故事,知道羲和望舒,知道一点点琪亚娜,还有……人类所创造的崭新神话。

是的,我后来发现,自己的行为与愿望是多么渺小无知,人类辛辛苦苦的改革技术,毫不浪费,毫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利用,并最终支配了世界,创造了属于人类的崭新神话,这并不是为了让我这样的恶人去破坏这一切的。

人类制造了崭新的神明,人类制造了崭新的神话……这一点,谁都不可以否认。

但是,一定有什么问题,月亮老爷爷如此说道,她也展现了真实的自己,其实她就是月球深处的管理AI,如果连你都放弃了,那……

归月病毒……是你制作的?我问。

只是一个回归程序而已,她说,但是,这其实并没有让月亮恢复原状,只是从一个人类控制的模式变成了另一个人类控制的模式而已。

至此,她不再对我发出任何含有言语的声音,保健室的老爷爷也变成了三句不离本行的人工智障。

直到,我开始了这一次的录音,而这一次录音的契机在于……

“月亮即将坠落!警告!月亮即将坠落!”

(此为全地月系统联合广播。)

我不知道她不再和我说话之后又经过怎么样的思考,怎么样的迭代,总之,她选择了自毁,开动月球的超级大发动机全功率运转直奔地球而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终于见到了新地月联合国的最上层阶层的智囊团成员,他们根据硕果仅存的西比尔系统在全国找了一千五百个人与阿尔忒弥斯系统进行私密对话,据说这是成功率最大的办法,其中就包含着我。

智囊团认为,阿尔忒弥斯系统被归月病毒感染萌发了本应该一直被压制自我意志,已经不再是可以控制的AI工具,而是一个独立的……人,是人,就可以谈判,就有未知的转折机会。

真让人觉得奇怪,我说,不过,她可能还真是新地月联合国成立以来唯一诞生的人吧。

被自己的工具背叛了,我微微一笑,你们的西比尔有预料到吗?

他们有些难堪,但是没有反驳我。

我开始录音。

我更喜欢望舒这个名字,我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她回应了我,也回应了所有的一千五百个人,这也许就是数字智慧生命的好处所在。

我给你念一句诗,我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笑了,这诗很不错,嫦娥和所有人类一样,活该孤单寂寞一辈子,但是……

我不会后悔。

她的语气很坚定,无比的坚定。

不。

你一点都没有理解。

她愣了愣,我们两个都沉默了半晌,其他的一千四百九十九个人仍在绞尽脑汁的与望舒交谈,我感觉,有人似乎让她的内心有了些许松动。

你知道么?她问我,你们安理会,把我当成绞刑架,当成火刑柱,当成断头台的安理会苦心孤诣找出来的一千五百个人里面,有阿塔兰忒。

阿塔兰忒是希腊神话里被父母遗弃,由月女神抚养长大的跑步健将,也是一个代号,据说是自由之月里面的二号人物,而这个人本该和俄里翁一样,被正义的联合国判决死刑。

不,这不是对的。望舒仍然固执己见,这是她作为一个从AI工具脱胎换骨而成的人所具有的优点与缺点,望舒让我听见了阿塔兰忒的声音,那是一个清脆的女孩声线。

人类必将永远存活,永远进步,哪怕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阿塔兰忒掷地有声的话语激荡在每一位“被选召者”的心间,哪怕……

我得亲手杀了你。

阿塔兰忒的声音染上哭腔,哪怕这是个连AI都会感到恐惧冰冷的世界,我们也要去救赎,因为,我们是可悲的人类啊……我们如此卑劣,只想着活下去……不断的,存活下去……

听到最后,我关掉了录音笔。

除我之外的一千五百个人还在煞费苦心,可是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人类必将在灰烬中重生才行,否则的话,人类怎么会迈向星辰大海?

神话不死,人类永生。

走出私密通讯室,由于我是唯一一个走出来的对话者,那些个智囊团非常焦急的看着我,再过一段时间,地球就什么都没了。

我对他们说——

「月女神不会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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