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渐息，前方晃过一抹雪白刀光。
桌边两人按兵不动，见灯笼依次点亮，有融融暖意，衬得庭院枝叶都泛着柔辉。
光里有道人形，正是双手持刀的黛府小姐。
孟离放了杯盏叹道：“这丫头，搞的什么名堂。”
陆怀渊浅笑：“看来，黛儿给夫人准备了一出好戏。”
须臾，秋意怀抱两节翠竹，徐徐登场。
只听两人朗声交谈——
“小姐上山，所为何事？”
“听闻阁下刀艺精湛，无人能及，今日有幸见得，还请让我开开眼界。”说着，将怀中翠竹奉上。
“好！有胆量，那就让你看看我这独一无二的绝学！”
语罢，黛樱镇定抬眸，卯足了劲儿。
看见女儿挥刀，孟离凝眉上前两步，却被陆怀渊拦下。
“夫人放心，她能做好。”
那砍刀相当沉重，是家丁拿来凑数用的。
黛樱一通乱舞，额边渗出薄汗。什么江湖武学，都是府外面的事，她完全没见识过，可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倒真觉得过了一把武侠小说的瘾。
秋意扮出震惊模样，连连后退，趁机与藏于暗处的道具组交接。
“见识了吧，竹子，变成了竹片。”站定后，黛樱微微气喘，一字一顿。
“好刀法，告辞！”
秋意恭敬躬身，在原地快速晃了几圈表示转场，随后拿出宣纸黏合的道具卡片与毛笔。
“九尾狐，梼杌，饕餮，天狗……”
她闲庭信步，在卡片上涂涂写写。
暖光渐熄，第一幕结束。
家宴旁，观众看得仔细，至此才出言攀谈。
“江湖上，当真有此奇学？”孟离问。
“传言中确有削竹为笺的刀法。”陆怀渊答道。
那边，黛樱连忙指挥大伙儿搬弄桌椅，提醒演员就位。
“椅子放这儿，记得台词说清楚。”
片晌，晦暗中的窸窣声响安静下来，灯烛亮起。
这次轮到春池上场，舞台设置在市井长街。
“新开张的糖水铺子来看看——”
“包子火烧、麦糕乳酪，应有尽有嘞——”
吆喝声此起彼伏。
春池在灯笼下左顾右盼，被一面悬帜广告勾住心神，定定瞧着。
“集换山海……这倒新鲜。”
她念出白帜上四个大字，跑到小摊前，背后其余侍女家丁陆续跟上。
“老板，这是啥，和山海经有啥关系？”
“卖几两银子？”
“都别挤，让我也看看！”
五六人围住摊子，热火朝天。
与此同时，三丈之外，黛樱正把持局面，预备下个场景。
此处乃重头戏，她事先选定阿裘与红叶对阵，一人强壮健硕，一人身量纤纤，对比鲜明，以传递“任何人都能享受乐趣”的友善法则。
梧桐树下，红叶已经安坐。
她回头招呼搬凳子的阿裘，话刚要出口，便听群众演员中冒出一道意气飞扬的疑问。
“这是什么好玩儿的，能否让我试试？”
嗓音清亮悦耳。
可致命的是，很陌生。
黛樱飞速扫视人群，猝然为之一顿。
那声音来自一名少年，夜色昏暗蒙昧，依稀可见眉如墨画，双目清净明澈。
“这位是……你见过吗？”府中侍女家丁面面相觑。
少年眼里盛满好奇，待探身张望时，看似清明的目光却晃了几下，仿佛倚着醉意。
黛樱无言。
不仅要当导演，还得驱赶醉酒乱入的游客，这黛府真变成影视体验度假区了。
正想着，视线无意顺着少年身侧滑落，瞥见他腰间佩刀。
刀身横直，中正不阿。刀鞘漆黑，暗金色纹路盘绕，宛若龙身腾云驾雾。
黛樱心中一凛，又偷瞄一眼方才被丢在地上的粗笨砍刀。
鸳鸯刀法，胡家刀法，圆月弯刀……她莫名把经典武侠小说的著名刀法盘算一遍，终于得出结论——
坏了，碰到真的了。
众人不敢贸然打搅，只有阿裘撂下椅子，登时喝道：“你从哪里溜进来的？今日是小姐生辰，无关人等……”
“不必！”黛樱脊背发凉，飞快制止，示意阿裘无妨。
保险起见，应该中断演出，好言劝阻这位江湖侠客不要生事。
她心下犹豫，转头朝夫人方向望去，耳边似乎听到严厉的质疑。
“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还怎么出门创业？”
眼看春池那边喧哗声歇，灯光已暗，黛樱来不及再交待什么，断然朝少年伸手。
“请坐！”
“嗯？”
少年沉浸于桌面牌戏，抬眸与她四目相接，睫毛忽闪。
她不由分说，拉他坐在椅子上，俯身诱劝。
“这个，好玩的，让你试试。记得，跟着规矩来，不然就输了。”
说罢，立即对家丁侍女们打个手势，自己退至暗处。
第三幕起。
灯火通明。
少年身着黑袍，挺拔出众，恰与一袭裙裳的红叶形成反差。
歪打正着，还是能传达她想要的主题，黛樱稍稍宽慰。
桌侧，嗓门洪亮的家丁担任旁白：“游戏开始，请双方玩家行礼——”
少年的确听从规则，抬手抱拳。
这一抬，捧着烛火的侍女们顿感不妙：小姐明明教的是握手礼，可他偏偏行江湖人士的拱手礼。
幸而红叶已经入戏，一扫平日懵然，也以右手包裹左手于胸前合拢，才令众人松一口气。
“掷骰子，以决先后——”
骰子翻滚，由站在背后的围观者道出结果：“这边大！”
“所以，我先来？”
他凝神注视对方，语中有过问之意，手上却率先动作。
游戏为回合制，规则虽易入门，却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黛樱想着走个过场匆匆了事，不影响整体进程就好。
可奇怪的是，那少年竟表现得相当娴熟，不仅知道游戏目标，连操作都与她预先设想的大差不差。
“怒焰灼天！”
“超极巨流水连击！”【注1】
转眼间，他已然召唤出数个山海异兽，打出技能。
黛樱摸摸下巴，惊喜交加。
难道，想方设法发动攻击，乃江湖人士之本能，而且要像电视剧那样，在过招时大喊招式名称……？
或者，他有其他集换式卡牌的游戏经验，所以刚接触就上手……
莫非也是穿越过来的？！
且观对面的红叶，敛眉静坐，眼神凝成锋利的冰。
她本就生得冷漠，如今眼中更是寒气逼人。
灯火摇曳，提灯众人左观右望。
唯独桌边二者岿然不动，恍若时间冻结。
对局没按排练的走，眼下情形也确实对红叶不利。但这是演戏而已，怎么还较起真了呢？
二人僵持不下，数名侍女看向小姐，瞧她也拧紧了眉。
终于，红叶倏地扬臂，以指尖夹住卡牌，翻面，轻巧得像挽下一朵花。
“好，这是物品卡。”
“好，这是支援者卡。”
少年连连叫好，每当对手打出一张牌，便接过来扫读，声音传遍府邸。
他不愧为江湖人士，即便醉了也是言语清朗，恰能充当展示规则的角色。
“有内力傍身就是好啊。”
流程继续。两回合后，黛樱暗暗感叹，双眼一闭一睁，却见坚实的檀木桌面骤然现出一道裂痕。
她笑容凝滞，喃喃重复：“有内力就是好……吗。”
少年表面清醒，实则难以抑制内力外泄，全都压到了桌上。
“怎么玩着牌戏，桌案都要塌了？”
“哎呀，要是输了，不会找咱们麻烦吧……”
“红叶姑娘也真是不知变通，哄得他开心，服个软不就好了，何必非得按照先前演练的那样呢！”
裂痕愈渐蔓延，围观者在旁边提心吊胆，议论纷纷。
红叶也已察觉，却没有丝毫退让，依旧步步紧逼，不留情面。
冷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黛樱原以为少年本无恶意，此刻却难免动摇，再次望向观戏的夫人与怀渊。
为免这出戏走到不可收拾的下场，她必须得中断了。
谁知，最后一张卡牌拍到桌上，少年竟再次主动抬手抱拳。
“姑娘高明，我甘拜下风。”
他仿佛真意识到自己输了，话中不带半分勉强。
黛樱无暇顾及其他，当即命令熄灯。
第三幕顺利落下。
远处，第四幕的演员们不知发生何事，按照原计划自然接应。
舞台回到长街，扮演售卖员的家丁们拉出一条横幅：山海经集换式卡牌正式发售。
春池再次登场，挥舞方帕：“快来快来，这个牌戏有趣！”
她唤来朋友，朋友又呼朋唤友，口口相传，卡牌不久便热度飙升。
那边的场景热闹着。
只一会儿工夫，黛樱回头望过，那少年身影已融入沉沉夜色，再也不见踪迹。
此时，碧裳越过人群，来到前场，拽拽春池的袖子。
“姐姐，我们交换可好？我有凤凰、鸾鸟，想换九尾狐。”
小女孩乖巧地从锦袋中取出两张卡片。
春池摸摸她的头：“当然，我多出几张九尾狐，有两个版本，看看你想要哪个。”
“哇，谢谢姐姐！”
碧裳绽开笑靥。
“阿爹说的没错，这牌戏可以收集，也可以交换。我再去问问还有没有人想要我手中的卡，就能继续交朋友啦！”
最后一句台词念完，碧裳与春池牵手，缓缓退场。
“谢幕——”
这回，灯火犹亮，小姐率先鞠躬，全府上下紧随其后。
黛樱心想，那少年来去如风，大抵不会再光顾了。
这出生辰大戏一波三折，好在最终完美收官。
她起身，长出一口气，见远处宴席旁，夫人和怀渊正说着什么。
不多时，黛樱端正身姿，徐徐返回。
如此大费周章，全是为了第二步出逃计划——拿出创意，说服甲方。
既然古代没有PPT，只能请真人配合出演，活灵活现地展示。
制作流程、贩售潜力、玩法规则、集换概念，几乎都涉及了。
生辰日，应祈求事事顺遂，盼望观者能领会其中的构想，放她出去闯荡。再不济，大家凑在一起演个戏码，欢欢喜喜，也算没有虚度良夜。
可到了母亲面前，却只剩下事与愿违。
她才一刚走近，便被疾言厉色的训斥泼了冷水。
“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