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涟跪在与他毫不相干的重重祖宗牌位下，温和地笑道：“这是自然。”
事实上，他原想带着两人一道去的。
阿九能牵绊他，阿四又是阿九的牵绊。有这两个人在，他不至于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终生的事。
连善飘在半空，俯瞰着几人，无聊得拿起贡品开始吃。好在她此刻是魂体状态，贡品凭空消失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贺涟这时头脑还是冷静的，不过他也冷静不了多久了。
他安插在英王妃身旁的那名细作递来消息，王妃开始怀疑贺涟的出身，正在派人出去巡查，英王那头因着正在生贺涟的气，没有及时得到消息。潜伏在贺涟体内的黑气终于开始在他脑海里作祟。
那抹黑气就像把连善拖入幻境一般，把贺涟拖入梦中，只不过这梦境是他被揭穿身份后的幻想，并非连善所看到的过去。贺涟在幻境里清楚明白地看着自己被众人唾弃，被曾经攀附自己的小人讥嘲，被小公子踩在脸骂“贱畜”，最后还被英王府丢进最下等邪修那里成了个炉鼎，死状凄惨，永世不得超生。
贺涟再有心计，说到底不过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他误把梦中幻境当做即将发生的现实，在被黑气折磨几日后，终于卸下浑身防备，与黑气做了交易。让它成为自己，替自己做到他想做但无法做到的事。
他不能让小公子揭穿自己。
快到第三日夜里子时，贺涟与黑气交换前，连善连贡品也不吃了，提前让书灵把身体给了自己，隐匿身形藏在暗处，等黑气从贺涟的眉心溢出，他露出怔忪神色时，便一跃而上，用诛邪阵趁黑气离体入侵宿主的瞬间将它撕扯而出，贺涟看着骤然出现的少女，尚未反应过来，就听那股黑气刺耳如破锣嗓般吼叫：“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来替我！”
贺涟呆愣几秒，迅速上前，要撞进黑气中，却被阵法形成的结界弹出几丈远，贺涟起夜去了，祠堂里只剩贺涟和正在熟睡的阿九，阿九被这边的动静惊醒，立刻拿起佩剑上前，但看到眼前被黑气缭绕的少孩时，她第一反应却是将贺涟护到身后阻止他继续上前。
贺涟皱眉：“你让我过去。”
“不行，太危险了。”阿九挡住他的动作。
这种古怪的场景她闻所未闻，想来是修者间斗法，或是邪魔作祟，凡人与修者斗不得，不如放任他们去，回头赶紧找府里暂住的仙宗大仙帮忙为上。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劝了，可阿九不知道这邪祟就是面前的主子招惹来的。
贺涟急得伸手推她，那黑气说过，错过今夜子时，就要再等一年才能交换身体，他等不了这么久了。
他以掌为刀劈在阿九脖颈间将她劈晕过去，而后快步冲向结界。
诛邪阵能困出高出施阵者修为两境以上的修者，连善并不知道这团黑气境界如何，她只能靠赌它困在阵中会暴露真实修为，届时她可以以灵力为刀，用朱雀刀术将其斩杀。
好在那团黑气这会儿大约是刚从那个青年修者那儿移植到贺涟身上时间太短，尚未成气候，即便被诛邪阵困囿期间，也只看出筑基巅峰的境界，和昔日在东宫肆意吸取修者灵力之时相较，弱了不少。光用朱雀刀术第四式“星惧”就能让它痛不欲生，维持不住身形胡乱撞向结界四壁。
连善感受到脚底和头上的影像剧烈晃动起来，宛若地动山摇，贺涟被晃得摔到在地，一阵似有若无的哀嚎在连善耳边响起，搅得她头皮微微麻痹，她恍若未闻般将刀尖稳稳抵在不断变换身形的黑气一隅，眼看就要用力戳进，黑气陡然收住浑身戾气，软声哀求：“你放过我，我放你出去。”
察觉到连善发现自己真身时，它只是想吞吃她的生魂。幻境里的自己可是它另一重真身，要是这重真身没了，现实里也会受到影响。
连善没有松手：“你当初带我进来时，没想过今日？”
黑气自是从未料到有一日会栽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筑基境手上，它忍气吞声：“是，求你……”
话音未落，连善眼前忽地略过一片黑影，那团黑气眨眼间扭转身形，任由刀尖消去它半边身子，转头朝趴在阵法结界前的贺涟而去，它几乎用上了全身修为，连善来不及阻止，它已成功附身，贺涟瞳孔一寸寸染上墨黑，脸上少年老成的表情也收起，只剩下周身四溢的邪气，它扭过头，缓慢地转动眼珠，将全部的视线投到阵法中央的连善身上，露出一个怪笑。
连善以为他要朝自己攻来，以灵力为刀横在身前，就见一个人影从角落跃起，冲向它——被贺涟劈晕的阿九在刚才的地动里被震醒了，她捂着酸软的脖颈，错过了黑气侵入贺涟眉心那一幕，只看到贺涟背对自己，一副奇怪神情朝光源中央的陌生女孩走去，看着不像是什么好事，她怕贺涟出事，这才提着剑朝贺涟奔去，握住他的手腕，想带他先离开祠堂再说。
阿九一向是三人里最了解贺涟的，这一刻却忽略了他最显著的特点，他自小体温偏高，掌心从来从来没有冷过，很快阿九就发现自己胸口也跟着凉起来，她低头，一只手贯穿了她单薄的胸膛，握住她的心，用力拽了出来，马不停蹄塞进口中，几乎没有咀嚼便咽了下去。
而后，那掏心的人抚上她的脸，口吻温和：“这些年，多谢你帮他。”
阿九张了张嘴，身子一歪倒向地面。
在他们身后，贺爻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步也没动，他的视线从地上胸口一个血洞的阿九移到满嘴满手都是血渍的贺涟，最后停留在阵法中央的陌生少女身上。
它朝贺爻笑了一下，朝他袭去。再吃一个，再吃一个它就能恢复点力气，将那个该死的小丫头弄死。
贺爻侧身躲开了它的攻击，它又闪到他的身后，眼看就要被它的手抓破胸口，贺爻感到后衣领一紧，下一刻他就被人整个提起，贺爻回头，发现揪住他躲开贺涟攻击的是刚才那个陌生少女。
不知为何，他在看到她那一刻就隐隐感觉她身上的气息很熟悉，是他之前同阿九提过那个“屋里还有一个人”的少女。
贺爻没有从她身上察觉到杀意，便任由她把自己丢到了一旁。
它躲闪着不肯跟连善交手，连善却不肯放过他，祠堂离主院很远，但毕竟还是有下人值夜的，很快这边的动静就会引起整个王府注意，连善还不想再次重蹈东宫那次的覆辙，她在这个幻境也呆腻了。
她不知道它是什么妖，但不妨碍她知道贺涟和它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了他们她压根不会感到心虚。
刀尖刺破贺涟周身瘴气，穿过他的心口，将黑气劈出体外时，黑气还得意洋洋做着修者不敢对凡人动手的美梦。
就像阿九面对贺涟对自己动手的不可置信般，黑气也看着面前的刀尖淌血的女孩，瞪大了眼：“你……你怎么敢？”
“我没告诉过你吗，”连善缓缓转动刀身，听它发出痛楚的惨叫，她道，“我修杀戮道的。”
黑气蜷缩着身形想逃，连善走上前，弯下腰将它团起，对书灵道：“还你。”
话音未落，书灵已迫不及待将黑气一口吞吃。
幻境正在一层层剥落，所有的事务都在他们头顶一点点裂开，贺爻站在一旁看着他动作，许久才慢慢开口：“我在做梦，对吗？”
连善侧头，之前她分不清被拖进幻境的只有她还是贺爻也一起进来了，但现在她知道了，贺爻在离开侧殿以后许是对贺涟起了疑心，不知他怎么联想到，总之他经历的过去里贺涟骗过了他。
连善起身，拍拍裙摆上的尘埃，反问他：“真的有阿九这个人吗？”
贺爻没有说话，他仰头看了眼即将剥落殆尽的天空露出了漆黑的内里，还有附近尖叫着到处奔跑的下人，对连善道：“出去后我再告诉你。”
连善想了想，伸出手：“拉钩，谁骗人谁当小狗。”
贺爻哧地笑了声，“你几岁了还信这个。”
但他还是走上前，牵住连善的尾指。反倒是连善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是二师弟教她的么，现在又说不信这个，古怪。
她收回手，掉头一步步走向漆黑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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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母，我想吃这个。”
人来人往的街市上，穿着翠绿齐胸衫裙，梳毛栗子发髻的女孩指着路边摊贩正在卖的桃酥，对一旁高挑青年女子道。
卖桃酥的小贩热情招揽客人：“小姑娘要买几两，我家桃酥又甜又脆，香得很呐。”边说边看向被少女牵着的高挑女子，他知道谁是付钱的主儿。
女子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无奈地道：“还吃啊。”幻境时间流速与外间不同，她的小徒弟在幻境里经历的数年，在真实世界里不过一夜，她并未察觉到丝毫异样，只是翌日听闻东宫有个侍卫心悸发作猝死，还以为那夜叉还留有后手，他们一众修者继续呆了两日，等夜里在没作祟妖物，才被放离了东盛王宫。
她的小徒弟就跟饿了几十年般，在路上见到什么都要尝一尝。
不过这一路吃过来，御羽清真怀疑她的肚子还有没有余地，她看了眼小徒弟平坦的肚子和渴望的眼神，还是伸向钱袋，就在这时，一个少年从她身后递出几块碎银放到小贩手中：“师母，我买吧。”
是御羽清新收的徒弟，据说做过那个猝死侍卫的死士，曾用名贺爻现在拜入飞桕门，改名柏爻的少年把油纸包的桃酥放到女孩手中，道：“给。”
御羽清止住他：“这怎么行，你一个小孩，身上能有多少钱，留着自己用。”说着，就要重新给钱。
柏爻看了眼埋头啃桃酥的女孩一眼，抿了抿唇：“这是我欠她的。”
御羽清一头雾水地看了两个谜语人徒弟，不是他们在说什么？
连善啃得咯吱咯吱响，心安理得地想：二师弟当然欠她，她都救他两次，他还不舍得跟她说是不是真有阿九这个人，怎么不算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