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的是，如果阿四也死了，这世上知道贺涟真正来历的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多一个知道底细的人，“他”才不会忘掉过去。
可有一件事，阿九始终放不下。就是湖底没有贺涟说的小公子尸体，“他”有一点倒是猜对了，那汪湖是活水，一直通城外，阿九带人去找过，也没找到尸骸。找不到，有可能是被鱼分食了，也可能还活着。
想到这，阿九就感到心头沉重。
阿九不知道，贺涟在怕阿九去查湖底的小世子之前，就提前找到了人，他做贼心虚，唯恐被人揭穿老底，把从冲到河岸被村人救下奄奄一息的小世子接回，堵上嘴送去了那对养父母家，那对养父母只以为长得和“他”神似的小世子就是“他”本人，还高高兴兴地把人送上了贵客的床。这之后，贺涟本是想借阿九的手杀了小世子和那对养父母，又怕阿九发觉异样，悄悄使人诱那对养父母将小世子卖去了南风馆。
连善看着“他”命人在那贵客屋前伺候，翌日把人叫来复述一遍小世子如何惨叫时，神色平静地宛若刚下了两碗面条，不禁感到齿冷。
抢了身份还不够，“他”想要摧毁那人的自尊，再也不敢奢望回到这个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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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涟的视线沉默地略过阿九，见她始终不肯抬头，转向第一排正数第四位，柏爻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上进，稳坐在老四。
贺涟轻抬下颌，温声道：“就他吧。”
赵乾平把柏爻提出队伍，他还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阿九，怎么是他，他还以为是阿九才对来着。
但他只是有些讶异，就接受了。
这之后的日子愈发稀松平常，贺涟这个英王世子当得如鱼得水，在畴京贵族间美誉有加，柏爻随他进出，老老实实做死士应当做的事。
贺涟想过找时机除掉柏爻，但几次都没找到机会下手，柏爻虽不大勤恳，但对危险的嗅觉却十分敏锐，一有不对就撤。
再加上柏爻死士做得还行，贺涟也的确没试探出柏爻看出自己的底细，便逐渐停了手。
直到那几个所谓的修者出现在英王府，贺涟在众目睽睽下测出是个无灵根的废人前，这种日子本可以一直维持下去。
死士都是凡人，无法帮他除掉那些修者。
他是没有灵根的体质，不管多少灵石喂下去，都从身体缝隙里漏出来。
贺涟怒气冲冲砸碎满屋古器，打开门，又是那个不轻易动怒的温雅公子，他抚平褶皱，对战战兢兢的侍女微笑道：“屋里有些乱，烦劳你拾掇了。”
“……是。”
修者又如何，再苦的日子他都挺过来了，还怕几个不食人间疾苦的修者？贺涟轻蔑地想，他翻着阿九为他打听到的散修名录，只要有钱，高高在上的修者还不是会为几颗灵石折腰。
没有灵根也能从无便有。
贺涟一目十行浏览名录，放下卷轴，抬头：“太杂了，还不如偏房那些庶子庶女。除了上面的，还没有别的更精粹的灵根？”
“畴京城能找的都找了，”阿九道，“若是五行单灵根或天灵根的修者，一现世就有无数宗门疯抢，哪里能沦落到卖灵根的地步。除非……”
阿九皱眉，想到一个可能。
贺涟：“除非什么？”
阿九摇头，“没什么。”她捡起地上的卷轴，“我再跟赵哥一起找找看。”
“得快点，”贺涟道，“他们马上就要走了。”他不管这些人验出自己有灵根后是否会质疑自己灵根来源，他不能让自己成为畴京的笑料。
“属下有个主意”
柏爻突然出声。
“说。”
“要是找不到单灵根，府里不是还住着一堆修者，仙门遴选的修者，几乎都是单双灵根，灵力精纯，不如骗一个出去。”
他出了个馊主意。
阿九脸色大变：“这怎么行？”他们做的这事本就瞒着王府，这群修者是受英王之邀才来的，要是出了什么差池，英王怪罪下来还是小事，得罪仙门贺涟也无法脱身。
“开个玩笑。”柏爻耸了耸肩。
阿九踹了他一脚，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玩笑？
柏爻腰一扭，机敏躲开。
经他一闹，屋里的气氛活络不少，贺涟也松开眉头，道：“行了，你先退下。”
这话是对柏爻说的，柏爻欠了欠身，带上门出去了。屋里只剩下阿九和贺涟，贺涟看向阿九：“这里没别人，你坐吧。”
自从几次死里逃生后，她就谨慎起来，听贺涟这样说，也只是摇头。
贺涟也没强令她坐下，他起身走到窗前，将竹帘放下，回身从箱奁里取出一把式样不俗的长剑，走到阿九面前：“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拿起她的右手，将长剑放在她掌心，“这是前阵子我在铺子里买的，据说是前朝大将的佩剑，我看你还缺一把趁手的兵器，看看合不合适。”
阿九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剑光瞬时照亮了她的眉眼，剑身薄若叶片，吹毛断发，确实是一把好剑。学剑的没人嫌剑多，就像读书人不嫌笔多一样，阿九也是爱剑之人。只是她只试了一下，便回鞘递与柏爻，婉言道：“多谢世子，不过这种好剑我也用不着，您自己留着吧。”
贺涟沉默半晌：“……阿九，你是在怪我之前没有选你为亲卫死士？”他想为自己辩解，“当时你低着头，我也瞧不出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阿九打断道：“没这回事。”她挠了挠头，过去这么久，她还是没办法接受兄长取代世子成为王府小主人，倒不是她多愤世嫉俗，一腔正义，只是面对贺涟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她从小就心思不深，说好听是单纯，说难听的就是一根筋，和爹娘在一处时，她孝顺爹娘；饥荒开始和爹娘离散，遇到贺涟一块儿讨饭，她真心实意把贺涟当兄长看待；被赵乾平带走当死士，也老老实实训练，不去计较这训练是好是坏；如今贺涟成了世子，她成了他手下，也无法再把贺涟当成过去一块儿讨饭的兄长看待。
“世子，俗话道财不露白，我一个小小的死士配这样一把好剑，外人瞧了还以为从外头偷的。”阿九道，“就算我想要，也不敢收。”
阿九说的是实话，虽然并不全部都是，但贺涟还是信了。他对阿九一向深信不疑，见她这样说，便道：“无妨，我让人送到你屋里便是。要是怕树大招风，你就藏起来。”
阿九：“……成吧。”贺涟都说到这份地步，她再婉拒就是不给脸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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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群修者离府的日子越来越近，贺涟他们还没找到合适的灵根，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一日四更，柏爻披着晨露敲响贺涟的门，叩首：“世子，人找来了。”
那名修者站在畴京西南方向临近城门的一条巷子深处，据说原先是惊确阁的弟子，常年受同阁族人欺凌，一次还手后，被族人告上长老废去修为撵下山。那弟子虽没了修为，还有一身灵根，本可以从头修炼起，只是族人势大，他几次入旁宗试炼都被族人从中作梗无法成事，再加上他虽是族中远支，却也是土单灵根，从小也是家中教习教养长大，一路入阁问道，宁可做凡人也不做散修受昔日不如自己的那些亲族的气。听说英王世子在到处寻单灵根修者，便起了心思，英王府是东盛国荣宠正盛的王亲贵胄，府上也出过仙宗子弟，要是把灵根给了世子，少不得那世子要入宗问道，兴许还能碰上从前欺辱过自己的族人。
柏爻道，那修者不要灵石，只求贺涟换了他的灵根后去惊雀阁把姜荇阳狠狠教训一顿，他相信凭英王府的财力，找几个修者教训个元婴境弟子不在话下。
这不是什么难事，贺涟应了。
他在数十名死士的护卫下来到修者住的小院，那名修者看起来如同正当年纪的青年，容貌称得上清秀，只是满脸不甘和戾气摧毁了眉眼间本有的和善，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见到贺涟和他身后的护卫，只是倨傲地点了下颌。
阿九皱眉，想说点什么，贺涟止住了她，跟马上就要死的人浪费口舌没必要。他对青年行了个礼，道：“前辈，劳驾了。”
青年打量他一眼，转身朝屋里走，“跟上来。”他的态度算得上冷淡，贺涟面色不改，平静地走了进去，门在他入屋的刹那缓缓掩上。
换灵根是修仙界无数灵根不纯的修者都想做的是，只是这事同样是逆天改命的秘术，只因换灵根的两者皆是修者，能成功做到的人不多。但一方是无丝毫灵力的凡人，一方是修者时就容易得多。但修行这种秘法的人极少，毕竟少有修者沦落到自卖灵根的地步。
连善从未见过有人会把自己的身体把破布一样随意伸手探进胸口，像捉鱼般捞出一团散发着莹润白光的光团掏了出来，满头冷汗脚步不支却脸色异常冷肃地走到贺涟面前，道：“旁人都想要的灵根，不一定是好东西。你想好了，这个东西进入你身体，从此你就要为它而活。”
贺涟：“前辈放心，我既收下你的东西，就会替你办事。该给的一分不会少。”
青年扬唇，垂眸看他：“这是你说的，往后不要后悔。”
贺涟仍是笑道：“我自己选的，自然不会后悔。”
坐在阵法中央等了很久，他心里已有些不耐，只是脸上没表现出来。
青年不知是看出他的想法，还是别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他抬起那只握着自己灵根的手，往下一扣，猛地摁向贺涟的天灵盖。
光团落下的刹那，贺涟被曜目的光芒刺得双眼流泪，下意识闭上眼，他看不见，连善却是看得清楚，那莹润的光团上不知何时缠绕上一根似有若无的黑线，正随着青年的动作，宛若泥鳅般飞快往贺涟身体钻。
连善精神一振：不好，这灵根有问题！
但她受限于这具身躯，明明知道事态有变，仍无力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贺涟在灵根的冲击下脸色煞白浑身筛糠般匍匐到地上，整个人不停颤抖，从无到有从来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他若要的只是杂灵根，今时今日还不会这么痛苦，偏偏“他”贪心不足，要最好的。
连善并不同情“他”，她只是从这缕黑线里嗅到了似曾相识的味道。
是那团拉她入身的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