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会议之中
现在是十五点四十分，于知渔深吸了口气，走到演讲台前。
主席台上铺着最常见的红色地毯，细看才能发现它是临时拼凑的，接缝用的是胶带。帆布鞋踩上去，留下沉闷的脚步声，她讨厌这种不真实感：地板应该是硬的，脚步声应该是清脆的，如今这种感觉被掩盖了。她像只误入沼泽的鹿，内心惊慌失措，为了逃出生天又不得不强装镇定。
于知渔再次深吸气，把目光投向讲台下的听众，还没等看清几张脸又狼狈收回。好多人啊……上次面对乌泱泱的“人从众”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博士毕业典礼的时候……
她把话筒朝自己的方向拽了拽，第三次深呼吸后，努力压制住颤抖的声线，开始自我介绍。
被麦克风扩大的声音碰到会议厅的墙壁，又传回耳朵，于知渔停了一两秒来适应这种陌生的延迟感。这一停顿不要紧，她高度紧张的大脑也跟着宕机，在台下做的准备全部清空了！大标题刚刚念完，PPT翻到下一页，她开始放慢语速介绍分节标题，试图重新唤起头脑风暴。
PPT又翻过一页，她认命了。面对着大纲胡诌呗，想起多少是多少，反正台下的大多数人都和自己一样是来混茶歇吃的，别看自己刚上台时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一开讲大家就默契十足地低下头开始看手机。早死早超生，她的语速又变快了：“下面是第一部分。上个月发表在《新英格兰》杂志的一篇名为……”
讲到自己目前的进展时，她扭头看向身后的大屏，细胞被染上刺眼的荧光，统计图的趋势是多么的正确又明显。她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说钱一句话时在斟酌后一句话，说后一句话都在后悔前一句话。
许云轻的话突然蹦了出来，她说：“师姐，你比江百舸厉害多了。”
这个观点很荒谬，她机械叙述着对照组和实验组的差异，嘴角勾起笑意。在外人看来，这是自信的笑，实际上它苦涩无比。
如果真的能想他那样就好了，台上轻松自如且耀眼夺目的存在，万众瞩目在他看来是种享受，而成为人群的焦点只会勾起她内心的恐惧。
她回过头切换下一张幻灯时，眼角突然扫到一个突兀的身影。
于知渔难以置信地抬头，向正前方望过去，江百舸就站在会议厅的出口处，身后跟着他的助理。
她这次戴了隐形眼镜，看清了他的轮廓——脸照样是模糊的——他穿着黑色的外套，黑色的短裤，戴着黑色的帽子和口罩。她讲完便是茶歇，后排的座位空出不少，他坐到了靠走道的位置。
这段小插曲像是于知渔有意留给听众的思考时间，她可不敢发呆太长时间，继续往下讲，声音又开始抖了起来。这次与上次大不相同，紧张的含量大大降低了，悸动的成分占据多数。
他在看我，于知渔想，我该怎么办？
“没关系，他能做到的，你也可以。”于知渔对自己说。
终于讲完展望，她环顾四周等待提问。她只敢把目光送给前几排的人，害怕再撞上江百舸的目光（虽说她看不真切）。
这种场合与答辩不同，除非是结了仇，没有人会站起来刻意刁难你。于知渔完美回答了几位老师提出的问题后，在掌声里走下台。这次，她不在高处，只能越过十几排脑壳遥遥眺望，想确认刚刚不是自己太过紧张出现了幻觉。
随着主持人宣布进入休息时间，她的目光被截断了。于知渔加快脚步走到门口，靠走道的那个座位上坐着两位老教授，正讨论着什么，她又走出会议厅，周遭只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同行同道，聊着课题、茶歇和工作，哪里还有江百舸的身影。
“师姐！”许云轻找到了她，“我给你拍了照片！”
“谢谢！”于知渔反应慢了半拍，她不愿让师妹发现自己的反常，便藏起心底的失落和犹疑，故作轻松地吐槽道：“我快紧张死了，声音都是抖的。”
许云轻摇摇头，把于知渔上台前交给她包管的手机物归原主，“完全听不出来，真的很棒。”
高因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她们便随大流往茶歇处走，路上于知渔看了眼手机屏幕，有一条新的消息，来自江百舸。
他说：“我在走廊尽头的大花瓶后面等你。”
于知渔猛地停住脚步，许云轻见她停下，随口问道：“怎么了，师姐？”
“我去个厕所。”她扯理由可谓信手拈来，“师妹，你先去吃，我一会儿就来。”
许云轻没有要结伴去厕所的意思，乖巧地点了点头，当她们正准备分开时，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挡住了于知渔的路。
“您好，请问是于知渔老师吗？”来者是一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男生，个头很高，声音却腼腆。
“我是。”于知渔不得不仰起头看着他，问：“您是？”
“我是……大学的博士。”他的自我介绍有些语无伦次，看得出来整个人十分紧张，于知渔还没搞清楚他来自哪所大学，只听他又说：“我是想跟您说，我最近也在做类似的课题，您的分享非常棒，给了我很多启发。”
“啊，谢谢你！”这种专程找过来的目的单纯的夸奖在国内十分罕见，她有些受宠若惊，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祝您科研顺利！”男生飞快地抛下这句话，飞快地消失在了人群里。
呃……看来又是一个i人呢，他能找过来说这些话，不知做了多少次心理建设。
于知渔和许云轻看着他突然出现，又看着他突然消失，都是感慨万千。
“师姐，我就说你讲得好吧。”
她看着小师妹，轻声说：“没想到会有人真的认真听完我的分享。”
感动归感动，于知渔没忘记江百舸还在等她，贴着走廊的墙壁逆流前行。尽头处确如江百舸所说，摆着两个巨大的花瓶，她绕过它们，才知道背后别有洞天。花瓶后面还有四部电梯和通往客房及前台的走廊。
江百舸站在拐角处，小助理见她出现，笑着叫了她一声后就离开了。
于知渔朝江百舸走过去，每走一步，心里都在敲退堂鼓，当她走到江百舸面前时，鼓面快被她敲破了。
“你怎么来了？”她轻轻问道，许是走得太急，气息不稳，夹杂着微微的喘。
“这话合该我先问你。”江百舸笑道，他走近些，朝她伸出手。
“去哪儿？”
“顶楼的咖啡不错，去尝尝吗？”
她还在犹豫着该不该同意，江百舸当机立断，握住她的手就往电梯处走。
“我……”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江百舸拉进了电梯。这是行政套房的专用梯，电梯厢攀升途中，江百舸没有出声，于知渔盯着自己的脚尖，这个氛围太……她保持目视前方的姿势，偷偷转动眼珠，通过被维护得锃亮的电梯门观察江百舸的表情，可惜他带了口罩，看不出他此时是什么心情。
“叮——52层到了。”
她又稀里糊涂地被带到观景位坐下，手里也被塞了份菜单。
“看看来点什么？我请客。”江百舸摘掉了口罩，坐姿也随意放松。这家咖啡厅时常招待一些名人，私密性做得绝对到位，每个观景位都花大心思设计了隔档。
于知渔耸肩，还是坚持本心，冰美式一杯，不加糖。
在等待的时候，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伸长了脖子往外瞅，感叹道：“头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