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冰火两重天
江百舸担心于知渔会因自己的唐突而生气，等她与自己步调一致后略略松了下手，待于知渔冰冷的指尖即将从他的掌心滑落时又重新攥住。
他们没有目的，也没有归处。任凭道路向前延伸，单纯地走着，睡着，梦着。
就这样在沉默中过了十几分钟，有人率先清醒。
步伐稍落后的于知渔刹住脚步，骤然的停顿把江百舸拽了个踉跄。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指向藏在树丛后的长椅，询问江百舸的意见：“我们过去看看吧。”
江百舸点头同意，当他想再度牵住于知渔的手时，她却已先一步抄近道跃过了路边窄窄的绿化带，只留给他一个小鹿般欢悦的背影。
他学着她的模样追了上去，与她并肩而坐。
这是一处海崖，若是视野清晰时能眺望停泊在港口的油轮。此时夜深露重，除了浓黑如墨的海水，四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飒飒海风撩起他们的衣摆，又纠缠在了一起。
此情此景，总要聊些什么。
江百舸问她：“你总看海，看不腻吗？”
“不腻啊。”于知渔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对不懂得欣赏者的怜悯和关怀，“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在海边坐一辈子。”
她顿了顿，问道：“你来这里是要拍什么？”
“《荣枯》的宣传片。”江百舸说：“今天下午站在我旁边的人就是乔仪。”
他原本可以不加后面那句解释的，总感觉像……在急于撇清什么。
不曾想于知渔压根领不到他的情，她心生疑窦，“怎么是今天下午？不是明天去市一中拍吗？”
江百舸也被迷惑住了：“你怎么知道明天去一中？”
“今天去吃了碗馄饨，无意间听到的。”于知渔颇为自得：“我虽然掐断了所有的网络社交，但是我遇到了一位女儿在一中读书的阿姨。”
“原来是这样。”江百舸耸耸肩，“本来是私密行程，果然还是‘敌人在内部’啊。”
于知渔还没忘记他刚刚说过的话，追问道：“你刚才说今天下午和乔仪在哪儿？”
“就在那边的礁石区……”他的眼珠转了转，突然反应过来：“你没看到我们啊？”
“没注意，我当时在想事情。”于知渔清澈无辜的眼神宛如一把利刃狠狠扎进了江百舸心里，偏偏她还在绞尽脑汁回忆：“好像后来是有人过去了……嗯，确实没注意。而且我多少有点近视，也不戴眼镜，隔这么远，什么都看不清啊。”她完全会错了意，从江百舸未曾设想的角度澄清自己：“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什么也没拍到，不会泄露什么的，你放心。”
江百舸心里有了一个不妙的想法：“她该不会以为我是来买断物料的吧……”
以他对于知渔的了解，这个假设成立的可能性极大，必须把事态发展扳回他想要的轨道。
于是……他毫无情商地发言：“你这个月休息的如何？”
“挺好的。”于知渔的声音变得轻薄，海风一吹就散成耳语。不等江百舸出声，她又自顾自接了下去：“这一个月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只会上学，不会治病。但是你不一样。”她突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姿态望向江百舸，双目皎若星辰，坦率、真挚又热切地说：“你会演戏，会唱歌，会弹琴，还会跳舞……会很多很多事。”
重点在于，都是她目前没有掌握的技能。
“是曾经会跳舞。”他为于知渔的眼神所触动，认真纠正了她。没有被贸然碰及伤口的恼火和悲伤，可云淡风轻的反差更让人揪心。
“现在，一点儿也跳不了了吗？”遗憾的含量不高，更多的是来自医者的关心。
“随便比划几下还是可以的。”江百舸听过太多的惋惜，于知渔的话揪了一下他麻木已久的内心。不过，他还在坚持开玩笑：“若是想看多专业的动作，怕是不行了。”
虽然江百舸的话语里找不出一丁点儿悲伤的痕迹，于知渔还是说：“这些年，一定很辛苦。”
江百舸愕然，继而沉默不语。他在《荣枯》中饰演了一名年少成名，戎马倥偬，最终解甲归田的将军。在漫长的一生中，他扶持帝王上位，与同袍出生入死，入庙堂后又历经血雨腥风，曾经的战友或自尽夺爵或抄家灭族，他整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近乎疯癫。当他决定放下一切乞骸骨后，携妻子返乡，面对南山与东菊，他发出叹息：“却不道荣枯有数。”回忆往昔种种，直到这时他才是真正放下过往一切，摆脱心魔。等他拄拐杖回到家，率先迎上来的是妻子，在妻子的身后，站着自京城来的宣旨使者。
剧情到这里戛然而止，扮演妻子的乔仪对他说了最后一句台词：“累了吧。”
这场戏，这三个字，他们曾经反反复复拍了三天，直到今日他才彻底体悟到其中奥妙。
于知渔并不知晓他的思绪，只是不愿拉着他一起颓唐，便换了话题：“既然是拍宣传片，那是不是我们很快就有新剧可以看了？”
“快了，下个月差不多能上。”
“我能替我妈妈问问，这部剧的剧情虐不虐吗？”她语调变得轻快，说：“不用担心会泄密，这里除了我们两个，只有海风知道。”
江百舸想起一事，连忙问道：“你还记得我给你寄得照片吗？”
没成想他会突然提起这事，于知渔慌乱招架：“当然，那时候我还没回国，只拍给她看过。后来……”
他急于求证：“后来呢？”
“我把它们夹到书里人肉背回来了，不过因为太忙，老是忘记捎给她。”
“这样啊。”江百舸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今晚遭受到双重打击，自尊心严重受挫。江百舸啊江百舸，你真当你魅力无限呢，其实人家压根没把你放在心上。与他这边自我否定，自我pua画风不同的是，于知渔在自我反省，自我总结。
“嗯！我妈妈还专门买了相框预备着收纳它们呢。”于知渔带着一点小心虚偏过头，凭借夜色的掩护轻松逃过江百舸的审判。
其实，她见到江百舸真人的第一眼就已沦陷，单凭这一眼，她就明白网络上粉丝夸的“真人比照片能打”绝对不夸张。只不过她表情控制自如，淡漠地如同机器人，师姐Emma无疑是情感外放版的于知渔。
至于签名，她分给了妈妈一半，另一半大都被她用做了书签，权当是懒怠松懈时的激励。这种激励究其本源，不太高级。
拜托，谁看见美好的事物不会开心啊！
她对江百舸的情感，始于美貌，陷于美貌，终于美貌。才华嘛……那是后话的后话了。
不过，之后发生的那些事，完全超脱她想象的空间。无数事实都在说明，骨子里冲动的人，平日再装得如何理智，关键时刻都会露馅。于知渔盯着他优越的侧脸，动了动嘴唇，差点脱口而出：“其实……”
“什么？”江百舸持续失落中。多年以后，当他再次坐在此处，回忆今晚发生的种种，不由得感叹：如果他抓住机会，或许他们会进展的更快一些，结局也可能改写。
可惜，鱼儿再次藏入潭底。于知渔如梦方醒，连忙说：“没，没事。已经很晚了，早点回去吧。”
江百舸替她叫了私人司机送她，自己则是何凯开车过来接。
回去的路上，于知渔望向车窗外快速闪过的万千霓虹，想起刚刚没有说完的话。
她对着车窗上映出的自己影子，无声地说：“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