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麾副尉窦人杰、骁骑将军郭新乘、游击将军徐效……
裁剪工整的澄心堂纸上满满当当写了二十八个名字,写到最后一笔时笔尖狼毫犹自轻颤,而后停顿不前,蓄满的墨汁几乎要直直坠落。
啪地一声,狼毫笔丢进青釉芭蕉叶笔洗,水花微微溅出湿了一角。
在火烧到身上前,浓烈黑烟已扼住陆璨的咽喉,比起活活烧死仿佛算得上仁慈,可也没好到哪去。
这二十八人,跟着平王造反成功,却又被毫不犹豫地清理。
未免过于急躁,陆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从平王留有后手,妄图摸黑武威侯强调自身合法性可以看出,他是在乎声誉的。
明晃晃一把火烧死功臣,岂非让天下人指着他的鼻子骂狡兔死走狗烹?
但奇怪的是,颜泽并没有出现在昨晚的庆功宴上,先前他在平王跟前的表现,全然是心腹的做派,平王也信任他看重他。
她能不能大胆猜测,平王真正的亲信不在清扫名单上?所以他用人的标准是什么?那些人凭什么活下来?同样是拥护他造反的功臣,凭什么他们必须死?
陆璨越发觉得此事古怪,似一层迷雾朦胧笼罩其中,这无疑是自断臂膀,没了这些人他还如何巩固地位?要知道总会有朝臣不肯屈服,而他若手段酷烈何来人心?
平王的心思她不想去揣测,对于他的行动陆璨已经有了拖延的办法,就像窦人杰说的。
只要城中骚乱不断,五城兵马司疲于奔命,只需避免被叛军分而化之,少说也有一战之力。
陆璨要做的是打乱他们的行动计划,然后自己直奔鸿台驿。她要提醒父亲避开埋伏,而城中骚乱会拖延叛军的脚步,只要父亲能在叛乱前赶回来,以他在军中的威望,未必会让叛军如愿。
要捣乱,她的大侄子郑添祥完全可以胜任,这回得提醒他注意小命了。
熟门熟路混出府,比上次足足早了一个时辰,陆璨目标明确直奔郑尚书府的东跨院,一巴掌将她写好的名单拍在青石桌上。
“今天玩一局狠的,敢不敢?”
郑添祥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随即顿了顿,狐疑地问:“有多狠?”他立志做京中一霸,可不是什么掉份的事都肯做的。
“炸他们家的茅房,敢不敢?”
哇,好有味道的建议!不过我喜欢。这捉弄人的点子令郑添祥拍案叫绝,对于让人尴尬的事他霎时充满了活力,撸袖子念叨着:“瞧好吧您。”
“把你的狐朋狗友们叫上,动作利索点,不要被逮到了。”陆璨叮嘱他。
小看人了不是,他们这帮纨绔子弟平时没少斗鸡走狗,加上都是官员府邸,谁能有他们清楚?
不过,“他们怎么招你了?”郑添祥有些好奇,八竿子打不着的武官平时也晃不到她跟前,真不知哪里来的深仇大恨。
陆璨高深莫测地微笑:“只要你留着小命很快就知道,千万别暴露太快。”
“今儿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实力。”
郑添祥热火朝天开始摇人,具体行动陆璨仔细交代了,也不多留,按他们的行动力保管接下去几个时辰五城兵马司的人都会陷入焦头烂额。
当下的难题是,她要在两个时辰内跑到城东三十里外的鸿台驿前截住父亲的队伍。
如今的闺秀素日依然打马球消遣,不乏骑术出众者,对于陆璨来说更是虎父无犬女,骑马赶路对她来说并不难。
但那仅限于她家常骑惯了的骏马。
陆璨换上毫不起眼的短打随着百姓出了东城门,在城外驿站租了一匹灰马,也不停留当即赶路。这一上马就哪哪都不对,马鞍马镫不如家中舒适,因她身量不足,只得紧紧绷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疲累不堪。
饶是脚步不停,望见鸿台驿的招牌时已不知过了多久,陆璨抬头,并不能从天色判断出时刻,不由放缓了步子勒马徐行,直到从驿站旁的马厩里看到了父亲的坐骑。
黄骠透骨龙正神气地嚼着草料。
他们到了!
其实陆璨也快一年没见过父亲,加上几度生死煎熬,将这段时限煎熬得愈加漫长。她摇晃着几乎跌下马,脚跟酸软地站稳,勉励支撑,一步一顿冲进驿站。
陆璨设想过无数次平王他们会如何对陆锋动手,他是简装出行,但尚有十余个护卫,寻常陷阱怕是难以骗过他。
若于道路正中设伏,往来客商不少,难免将动静闹大。鸿台驿并非方圆百里最大的驿站,胜在离城近,倒也盖起了二层小楼以供歇脚,除非如陆锋这般恰巧赶上,更多时候人们都会选择加紧入城,吃住条件能好几倍不止。
对常年在边关的陆锋来说,便不那么在意食宿如何,索性时间足够,停下暂歇片刻也不打紧。
由此入城不到两个时辰,盗匪之流压根没胆子造次,陆锋不怕这个,更想不到会有人在这近在咫尺之处设下什么陷阱难关。
距午时尚有两刻,驿站内陆锋一行就占了四五桌,另有两桌镖师打扮的人在进食。伙计殷勤地上酒上肉,一时间只听见他卖力的推销声,“客官尝尝我们自家酿的好酒,不够还有,若吃不惯牛肉还有上好的黄羊,这就给您宰了下酒。”
“不必。”陆锋微笑着抬手制止,“这些尽够了。你家倒是稀罕,还养着活的黄羊。”
伙计陪笑,“走南闯北的人多了,咱们也沾光常有些稀罕物,这黄羊在西北或许不值什么,到了中原也能多卖几个钱,做生意不就图这份利润?”
“很有些道理,行了,有活的羊羔装上两只,我也给家里人瞧个稀罕。”
“好嘞!”
伙计欢天喜地下去准备,陆锋默默笑了,指节摩挲着酒碗边缘,左侧坐着的年轻人已抿了一口酒,感受片刻,方道:“将军,无毒。”
他对面的高壮汉子摇摇头,“韩副将,你不能老这么着,万一哪天真吃到了毒药可咋办?”
“志远说得不错。”陆锋也不赞同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哪天碰到高人不是白送性命?你一身本领难道就此断绝?”
韩谦紧抿着唇,半晌才说:“将军,丁老哥,你们知道我家里人都死在了北狄刀下,如今我心中只有跟随将军杀敌,别无杂念。这十几年来唯有将军和少将军能拒敌,我便是死也要护好将军,家传的医毒精要已留给了少将军,并不会就此埋没。”
陆锋倒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苦笑道:“定是那混小子花言巧语哄了你,竟敢惦记别人家传绝学,回去定要痛打他三十大棍。”
他素来仁厚宽和,陆琛却满肚子心眼胆大包天,有时惹火了他也是要拉下去切切实实受罚的,因此丁志远和韩谦都知道他是动真格的不满,韩谦劝道:“何苦如此,我并非敝帚自珍的人,且少将军也算是帮了我传承家学,来日活人无数岂非功德一件?祖宗有灵,得知家学未断便无憾了。”
丁志远索性夹了一块卤牛肉进陆锋碗里,“小韩兄弟是敞亮的人,将军可别婆婆妈妈起来。”说着,自己也夹起一块扔进嘴里大嚼。
陆锋没在纠缠,虽不认同倒还算尊重他的意思,遂安静下来进食。
因丁志远先吃了牛肉,瞧着也没如何,韩谦这才松了心神慢慢吃着,那牛肉就是寻常滋味,卤料与边关却不尽相同,他仔细回味,试图辨别出是否异常。
此时边上那两桌镖师忽然重重一唾,敲着桌子喊:“店家!滚过来!”
惹得众人瞩目,伙计忙跑过去,被其中一人揪住肩膀喝道:“你这怕不是黑店!包子里连手指甲都吃出来了,这是什么肉?你们是不是想谋财害命!”
“冤枉,冤枉啊客官!”伙计连声讨饶,“天子脚下皇城跟前,小人有几个胆子开黑店?这些可都是当天现宰的小牛。”
“合着哥几个睁眼说瞎话是吧?走!带我去你们后厨看看,有没有鬼一眼便知!”
“别别!客官!客官,咱们是小本生意,自家秘方不好外露……”伙计吓坏了,求救似的看向陆锋这边。
陆锋放下筷子,“几位稍等。”
“诶哟!”那镖师立即甩手,把伙计摔得踉跄两步捂着胳膊直吸气,陆锋起身朝这桌走来,两个镖师顿时警觉,盯住他,“怎么?你要为他出头?”
陆锋温文尔雅道,“几位误会了,我也只是想问清楚情况。”伸手扶住跌倒在地的伙计,转而看向几人,“我们就是过路人,这点几位可以放心。既然各位说包子中藏着手指甲,我们自然要弄个明白,大家萍水相逢也算公道。”
“这么说你是站我们这头的。”镖师对伙计得意道,“还不带路!”
迫于形势,伙计再不愿意也只得答应,丁志远和几个亲卫也站起来,若是作奸犯科自然不能放过,但将军也不会让他们冤枉了好人。
而韩谦起身更慢,总觉得舌尖萦绕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正当他们要被伙计引入后厨时,驿站大门外跌跌撞撞冲进一个身影,嗓音略显干哑,断喝一声。
“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