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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别(1 / 1)

“谁说我不会见?”

姜慕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两人身后。

她的声音也像一束落于山野之中的絮絮月光,缥缈而冷淡,加上此时撞破恶仆刁难他人,更是令这声音隐隐低沉下去,染上几分不悦:

“小尹,我上次不是说过你了吗。来者皆是客,休得无礼。”

“主人!您怎么来了?”小尹大惊失色,慌忙之下练声告罪,“小尹并无此意!我只是、只是见此人形容猥琐——”

形容猥琐?

蔺兰丘闻言一愣,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和他扯上关系,顿觉荒谬。

“去领罚。”那厢姜慕予毫不拖泥带水地打断了小尹的狡辩,任他如何委屈也不再看他,只望向蔺兰丘,正色道,“家仆顽劣,是我管教不严之过,还请这位公子见谅。”

小尹百口莫辩,却终究不敢忤逆她,只好惨白着脸退下了。

蔺兰丘顿了顿,向她浅浅颔首,算是接受了她的歉意。

“府上正在招募琴师,阁下也是为此而来罢?”姜慕予抬手给他递了个方向,“正好我要去见他们,公子,请。”

蔺兰丘抬眸望向她。

她总是如此善解人意。

这是他熟悉的她。

但不知为何,他却有一种感觉——她在注视着他。

即便隔着一张面具,姜慕予的目光依然能如刀割一般,穿过他的身体,直抵他的魂魄。

他曾经对她那种目光感到厌恶,却不知自己究竟是厌恶她的目光太过犀利,还是厌恶她的目光永远不会在自己身上过多停留。

于是他垂眸,避开了望向对方的目光。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庄主,请。”

蔺兰丘不着痕迹地侧身让过姜慕予的指引,有意落后她两步。

姜慕予注意到身边人的微妙态度和两人拉开的距离,不动声色地走慢了些,轻声开口:“阁下琴艺很好?”

她方才听见了他的吹嘘之语?

蔺兰丘若无其事道:“尚能入耳。”

“那么在下便洗耳恭听了。”姜慕予语气温和,似乎有意安抚,“不必忧虑,我的考验并不算难。”

她的声音柔和得像夏日乌篷船栖居的江南水乡,迅速将蔺兰丘拉回了过去两人一同度过的太多日夜。

以他的琴技,怎会忧虑这个?

他正要习惯性地对道侣这句相当不用心的安慰表示不满,却又及时收住,意识到今夕何夕,物是人非。

这句,多半是个套话罢。

——怕不是以往招揽的琴师太多,常能遇上手生的,才让她养成了这样随口安抚的习惯。

蔺兰丘心中刚升起这个念头,耳中又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两个字:“考验?”

他顿时明白过来,那是她对应聘琴师的考验。

他若是过了考验又该如何?

当真留在姜慕予身边做她的琴师?

他只凭一时心血来潮就深入敌营,此举是否太过莽撞?

他有些踌躇,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就听见姜慕予那幽幽然的声音追了过来。

“照谱弹琴而已。”

……什么谱?

他不记得姜慕予有收藏琴谱的爱好。

然而,当他到达那座不远处的湖心亭时,他就明白了。

远处青山抱月,近处花影烂漫,如此良辰,更兼佳人。

亭中的一众美男子可谓是自成一派风景:有的低眉抚琴、曲高和寡,有的则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还有的放荡不羁,对影独酌。诸人行事风格不同,这一切组成的画面本该杂乱无章,但他们又实在很有分寸,一举一动绝无逾矩之处,就使得这画面和谐又美妙,配上那一张张年轻可人的脸,格外赏心悦目。

然而蔺兰丘总览一番,最后目光只聚焦在了抚琴人手下的那张桐木琴。

那曾是他的琴。

姜慕予的声音落入他耳边:“那就是诸位今夜要用的琴,依公子看,如何?”

回忆以摧枯拉朽之势袭来。

此琴是他初学斫琴时亲手所斫的第一张琴,不过当时出了些小意外,使它不小心被姜慕予失控的火行术点着了一部分。

那时的他想起古琴焦尾的美谈,并未生气,只将其戏名为焦尾,说也算附庸风雅。

姜慕予曾经很爱护这把多灾多难的琴,日日为它护理,夜夜听他弹琴。

可现如今,她却让这张琴落在了别人手中?

蔺兰丘从不自视清高,并不以为这张琴落到别人手中便是辱没了它,他只是……稍微有些不满。

他望着姜慕予的背影,无法看清她的神色,涩然开口:“好琴,此琴何名。”

“伤别。”姜慕予说。

竟连名字也改了。

只是这名字——

蔺兰丘张了张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又在那琴下听到了一支熟悉至极的曲子后,他终于再也无法忍受。

他猛地抬起眼来:“……此曲何名?”

“亦名伤别。”

走在前面的姜慕予说。

她的语气淡淡,散在并不柔和的夜风中,与那首曲子缥缈的音调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缥缈得像是天人之音对世俗的垂怜。

蔺兰丘轻声问:“庄主为谁而伤别?”

姜慕予的脚步骤然一停。

她回过头来,月光将她的眼睛照得很亮,然而那张年轻的面容却像是浸没在沉沉夜色里,寒意冷冽,让人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蔺兰丘失神半晌,几乎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最后只能慢慢地在风里辨认出她的声音:

“不为别人。”

姜慕予开口,语气很轻,轻得像是一句自言自语。

“单为我自己。”

*

两人走到这里,亭中也有人陆陆续续地发现了姜慕予的到来,当即热烈招呼道:

“庄主!”

“庄主,您来啦!”

“庄主,您看方才在下弹得如何?”

“庄主,您想好了吗?是要我?还是要那个小白脸?”

他们是很热情的,只是说着说着便闹了起来:

“老不羞的,你叫谁小白脸呢!”

“你才老不羞!爷爷我是风华正茂!”

姜慕予微笑,一一与他们颔首致意。

候选乐师的热情远在蔺兰丘意料之外,这些男人们不知是出身何处,各个狂放大胆,轻浮孟浪,他忍不住扫了一眼,发现他们竟然全是寻常男子,没有一个修士。

藏真山掌门大隐隐于市这么些年,竟然无人发现她的另一重身份,他真不知是该怀疑他们心宽还是姜慕予另有所谋了。

不过姜慕予身为一派掌门,想要什么没有,为何要隐姓埋名,却如此大张旗鼓地招揽乐师呢?

这个猜测坚定了蔺兰丘要在这些乐师之中夺得魁首的想法。

可是,他很快便遇上了一个小麻烦。

大抵是因为他受到的待遇十分特殊——他是姜慕予亲自送来的,脸上又戴着面具,颇为神秘,不免引得诸位竞争对手格外关注他,更有甚者,还和左右窃窃私语。蔺兰丘耳力不错,恰好听见这人说的是要不要给他下个绊子。

不过是轮番弹一遍琴而已,他们能下什么绊子?

蔺兰丘不以为意。

直到轮到他演奏的时候,他才发现,轮到他手中的那张曲谱被换了。

其实仔细来说,应该不算换,算是改,只不过改得很巧妙,若非精通音律之人,不会写得出现在的这个曲谱——只动了几个音,便和原曲的基调大不相同,甚至南辕北辙。

蔺兰丘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许是因为竞争太过激烈,这群人中竟然有人提前准备了假谱子,就等着给他们看不顺眼的新人下绊子。

好本事,只不过心胸太窄,成不了气候。

蔺兰丘心中叹了叹。

可惜他们这番煞费苦心了,这招对他没用。

他将那曲谱虚虚搁置一旁,从前面那位乐师手中接过旧琴,并不在意周遭几个男人脸上隐含的幸灾乐祸,只缓缓抚摸着旧琴的纹理,在心中与这位故友道了句久别重逢。

伤别的原曲,是蔺兰丘自己亲手所作。

不过,“伤别”的原曲本不叫伤别,而叫……慕予。

姜慕予的慕予。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传说中窈窕而神秘的山鬼,其实和姜慕予本人并不相像。

她憎恶这个名字的意义,又眷恋为她取下这个名字的人——但是,这是蔺兰丘在为她创作这首曲子之前所不知道的。

他还记得当初她在听到这个曲名后,脸上的微妙神色。

大抵是那种……隐约有些不悦,却出于礼貌,仍然能够保持得体微笑的无奈表情。

后来他知道了姜慕予的身世,便再未当着她的面,弹起过这首曲子。

现如今,她为何又听起这首曲子了呢。

当一曲终了,蔺兰丘的手指离开琴弦之时,举座皆静。

燥热的夏意盘桓不散,夜色里的水声、风声、和林间藏匿的走兽却一时安静下来。

空气中静得甚至能让人听见絮絮月光穿云落地的声音。

良久后,山林中飞出一只不识趣的鸟儿,扑棱棱的翅膀,穿过他们上方的黑夜,片刻后又隐于黑暗。

众乐师如梦初醒,不知是谁率先鼓起了掌,为他喝了一句彩,引来掌声雷动。

然而,当他们发现上座的庄主对此无动于衷的时候,这掌声又稀稀落落,渐渐消声了。

蔺兰丘的目光穿过满座争奇斗艳、各有千秋的年轻男子,落在上首的那个位置上。

姜慕予的目光与他相撞。

他发现,总是存在于她面上的那种谦和冷静、稳重自持的从容之色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悉数敛去。

那是一种压抑的、沉静的、秘而不宣的薄怒。

蔺兰丘微微垂睫,掩下眼角嘲弄的笑意,心中浮上几许恶作剧得逞的痛快。

姜慕予半晌后才似是回过神来,例行公事般地跟着抚了抚掌,然而众人仔细观其神色,屏息凝神,愈发不敢多言。

他们都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她往常被取悦之后,决定论功行赏的意思。

果然,下一刻她开口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提起心来。

因为她问:“为何改我的曲子?”

当然要改。

蔺兰丘对这首曲子烂熟于心,若是原封不动地弹下去,恐怕当场就要被她抓住。

至于被她抓了个正着的结果会如何,他不想知道。

他顶着那无法被忽视的目光,淡声道:“曲调凄清太甚,在下恐怕力所不及,索性剑走偏锋,斗胆一改,还望庄主见谅。”

姜慕予不说话了。

此时众人比方才安静得更加厉害,大气不敢出,使得万籁俱寂,空气中落针可闻。

众人心□□同冒出一句话来:勇士。

当真是勇士。

谁人不知道这位临渊山庄的庄主虽然性情宽和,极好说话,却于琴艺一道脾气古怪,堪称喜怒无常。

偏偏她又在这浊江城积威甚重,手眼通天,他们连巴结讨好都来不及,谁人敢这样忤逆她的意思?!

这人是哪里来的疯子?胆大包天的疯子!

然而,与众人设想中的她的暴怒不同,良久之后,姜慕予笑了一声。

“说得不错。”姜慕予的第一句话是,“是该改了。”

姜慕予的第二句话是:

“今日,你留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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