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爷爷家在学校东北角的教师家属楼里，从教学楼下来穿过主席台前的泥地操场，再走进樟树林里的鹅卵石小道，路过几个栽种着蔷薇花的花坛就到了。
耿爷爷家好像在家属楼的三楼，北栀依稀记得。
她犹犹豫豫爬到三楼，踌躇了一下后轻轻敲响左边这户人家的门。房子里面传来响动，门内有小孩子问她是谁啊，北栀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人趿拉着拖鞋慢慢走了过来，门把手一动，门从里边打开。
站在门里的人是一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印着米老鼠的黑T、灰色短裤，皮肤白嫩嫩的，一双清澈的小圆眼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你是谁啊？”小男孩看着家门口这个陌生的姐姐，觉得有点奇怪。
北栀上次跟爷爷来耿爷爷家里的时候，只见过一个读六年级的哥哥，没有见过这个小男孩。但是听爷爷和耿爷爷聊天，她知道耿爷爷有两个外孙，还有一个小外孙在读学前班，那天正好去青烟小学报道去了。
“我是北栀……”她有点尴尬地说。
“北栀是谁啊，你为什么要来我家？”小男孩扶着门眨巴着眼疑惑地看着她。
北栀局促又难堪，为什么要来他家？为了吃饭啊！她也不想的，可爷爷非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边吃，要给她安排一个吃饭的地方。
“我是你爷爷的……”北栀正急着跟他解释，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厕所冲水的声音，有个又粗又大的声音在里边问谁来了。
小男孩说不知道，不认识。接着厕所门被哐的一声关上，一个又壮又胖的奶奶走了过来。
北栀支支吾吾，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到这个人应该是耿爷爷的老婆，她赶紧叫了句“耿奶奶”。
耿奶奶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随即她就想了起来，“你是那个北庭的孙女，是中午在我家吃饭的对吧？”
北栀羞耻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女孩子记性好，来过一次就记得了，你耿爷爷还怕你找不到呢，刚刚他回来了，担心你不敢来，又到你班上找你去了，你来的时候没碰到吗？”
北栀有些愧疚地摇了摇头。
耿奶奶打开门，“先进来吧，等下他没找到应该就回来了，马上吃饭了。”
耿奶奶叮嘱她换鞋后转身进了厨房，小男孩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从柜子里拿出一双拖鞋丢给她，然后趿拉着拖鞋进了厨房。
门右边是一个酒柜屏风，屏风后是一堵白墙，白墙下是凹字型的柜子，柜子上摆着电视，电视对面是一张餐桌。北栀换上拖鞋轻轻走过去，束手束脚地在餐桌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紧张地扣着手指甲，闷声不吭。
厨房里传来小男孩和耿奶奶说话的声音，小男孩挤在洗碗台边，小声问她外婆客厅里的姐姐是谁。
“你外公同事的孙女，来我们家吃饭的。”耿奶奶洗着锅，动作很用力，钢丝球擦过锅面，发出刷刷刷的响声，混着自来水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嘈杂。
北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耿爷爷家，和上次的印象差不多，白墙花瓷砖，进门过道的右手边是大客厅，左手边是厨房和厕所，两间卧室在过道深处的左右两侧。
正看着电视墙上的伟人像发着呆呢，突然听到开门的声音，门把手一动，从外面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瘦削的耿爷爷，一个是他正在读六年级的外孙。
北栀拘谨地站了起来，忙叫了一声耿爷爷，耿爷爷看见她已经在家了，松了口气，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北栀告诉耿爷爷自己来了一会儿了，耿爷爷笑着说：“好，来了就好，在这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不要拘束。”
耿奶奶端着两盘菜从厨房里出来，没好气地白了耿爷爷一眼，“我早上就说让你不要去小学部找她，别人女娃娃聪明，来过一回就记得了，你还要跑着去，真是上辈子没走过路这辈子绕远路，吃饭了，去拿下碗筷。”
耿爷爷没说话，笑呵呵地去厨房拿了碗筷。他的大外孙换了鞋倒了杯水喝也跑去了厨房。
耿爷爷的大外孙从旁边凳子上放着的电饭煲里盛了好几碗饭放在桌上，北栀小心翼翼地接过耿爷爷递过来的饭，拿起筷子
正准备跟在他们后边夹菜的时候，耿奶奶突然问她洗手了没。
北栀心里一惊，糟糕，她竟然忘记洗手了！
她摇了摇头。
耿奶奶皱着眉拉下脸，“吃饭前必须要洗手，这是最基本的卫生习惯，快去把手洗了！”
北栀羞红了脸，慌得忙不迭地把筷子放在碗上面，跑去厨房洗了手。
回来的时候，她发现原本架在碗上的筷子被放在桌面上。
“筷子不能放在碗上面，要放下来，知道吗？”耿奶奶有些生气。
北栀通红着脸，喏喏连声，其实这些事情奶奶也跟她说过，但她想着自己洗一下手不要很久，就先放上面了。
耿爷爷在旁边打着圆场，安慰她说：“小孩子嘛，不知道这个也正常，快点坐下吃饭吧。”
正式吃饭的时候，北栀很怕自己出错，动作小心翼翼的，夹菜也只敢吃离自己最近的这盘炒莴笋，不敢夹肉和排骨，更不敢夹中间那盘红烧狮子头。
耿爷爷让她想吃什么就夹，不要讲客气，多夹点肉吃。北栀忙不迭地点头，但始终不好意思夹，耿爷爷用勺子舀了些菜递过来。北栀慌不迭地端起碗接过耿爷爷舀给自己的玉米和排骨，小声地道了谢。
耿爷爷还要给她夹肉，北栀实在不好意思，也确实吃不下了，只好推辞说自己不喜欢吃肉，吃点蔬菜就行了。
耿奶奶白了耿爷爷一眼，让他自己吃自己的，“别人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什么就自己夹。”
北栀点了点头，低着头小口小口嚼着饭。耿爷爷的两个外孙正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着，北栀其实也很饿，但因为是在别人家，不好意思吃太多，又怕自己吃的太快，等下别人还没吃完她就吃完了。
桌上这几个菜里，她想吃中间那盘狮子头已经很久了，看着盘子里狮子头数量越来越少，她犹豫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夹一个。
“就夹一个，就夹一个尝尝……”她在心里怂恿着自己，小心翼翼地伸过筷子去夹离自己最近的那颗狮子头。
可狮子头不听话，太滑了，她一下竟然没夹起来。北栀顿了顿，脸上火烧火热，有点想退缩了，可是夹了一下又不要了好像也挺不好的，她只好继续夹那颗狮子头，可那狮子头却不像狮子头，倒像是剥了皮的鹌鹑蛋，好不容易夹了起来，马上就掉了，还从盘子边滚到了桌上。
北栀下了一跳，脑门正冒汗的时候，耿奶奶突然伸出筷子稳准狠地夹起那掉在桌上的狮子头一把丢到她的碗里，很严肃地对她说：“夹菜要在靠近自己这边夹，不要夹到别人那边去了，知不知道，这是饭桌上的规矩，你爸爸妈妈都没教过你吗？”
你爸爸妈妈都没有教过你吗？
这一句话像倒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北栀低着头看着碗里这颗狮子头，不敢还嘴，心里羞愧又难过。
爸妈怎么可能没有教过她呢，他们很早的时候就告诉过她的啊！可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别人家，越拘谨就越容易犯错，她也不想这样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又不是没有吃过狮子头，为什么嘴里就止不住的馋，为了这么一口吃的，脸都不要了。
她鼻子一酸，突然很想哭。可是，这么多人看着她，她怎么能哭呢，哭了会给爷爷添麻烦的。
北栀忙不迭地点头，把脸埋进碗里，拼命眨眼想把那一点泪意憋回去。
耿爷爷看她低着头不说话，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板着脸对他老婆说：“夹个菜掉了而已，至于吗？”
耿奶奶性格十分强势，放下筷子，用粗大的嗓门嚷着说：“怎么不至于，这些都是饭桌上的规矩，尤其是女孩子，更应该知道，不然以后长大了，别人会觉得她没教养，我这不也是为了她好才说的。”
眼看着耿爷爷和耿奶奶要争执起来，北栀抬起头，扯了扯嘴角，努力憋出一个笑容：“我知道的耿奶奶，你也是为了我好。”
这个时候，耿奶奶读一年级的外孙奶声奶气地说外婆他也想吃狮子头，耿奶奶脸色缓和下来，给小外孙夹了好几个。
北栀沉默地看着自己碗里那颗掉在桌上的狮子头，突然没了食欲，但这是在别人家里，不能嫌弃，就算不想吃，咽也得咽下去。
她用筷子扎穿了这个垂涎好久的肉丸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才发现，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吃。
吃完饭后，北栀小声跟耿爷爷说自己要回班上了。耿爷爷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两点半课，现在一点。
“现在还早，要不要在这休息一会再回去。”
北栀摇了摇头说：“不了，我还要去教室写作业呢。”
耿奶奶人长得胖，热得满头大汗瘫在沙发上吹风扇，一身赘肉压的沙发都凹陷了进去。
“去学校写作业也好，我们也要午睡了。”耿奶奶语声尖锐。
北栀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把关上的那一刻，她心里松了口气，好像从牢笼里脱身的鸟儿一样，自由的天空铺展在她眼前，她飞快下楼跑回了教室。
到了教室，班上还没几个人，仅有的几个人她也不认识，认识的人也不在。她想了想后，鼓起勇气跑去隔壁88班上找了朋芳。
和她猜的一样，隔壁班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人，好在芳芳在教室里，正坐在座位上吃面包和辣条呢。
北栀在他们班上玩了一会儿，教室里的风扇吱呀吱呀的转着，她们两个就在风扇底下坐着聊天。
聊着聊着，北栀就把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跟朋芳说了。
“……我昨天在楼梯间碰到一个坏学生，男的，有点斗鸡眼，”北栀把两个眼珠子往里边靠，模仿了一下那人的眼神，
“就这样，好像叫刘志，孔霄说他是你班上的，我昨天去小卖铺的时候在楼梯间碰到他，他抓住我的手不放，还要摸我的脸。”
“那个男的就是我班上的，想起来就恶心，昨天他也拉着我不放手，还要抱我！”朋芳万分嫌弃地说。
“那你后来告诉老师了吗？”北栀追问道。
“我告诉老师了，老师骂了他打了手板，他昨天还说放学要打我呢，但是我昨天中午放学是和堂哥他们一起走的，他看到
就没敢打我，我堂哥吓了他一顿，他今天就老实了。”
“那就好……”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班上的人渐渐多了，北栀不敢再待下去了，怕再碰见那个斗鸡眼，赶紧回了自己的班级。
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外面烈日炎炎，连风都是燥热的。
体育老师是一个男的，三四十岁的年纪。乡下小学没有什么体育设施，体育老师组织大家在树荫处排好了队，然后让他们围着操场跑了一圈，跑完后让大家在树荫处的草地上坐下来休息，围成一个大圆圈。
体育老师盘腿坐在圆圈中间，提议大家玩丢手绢的游戏。大家的兴致都很高，北栀却有点担心，丢手绢的游戏是挺好玩的，可也挺让人害怕的，如果有同学悄悄把手绢放在她的背后，她没有立刻发现身后的手绢去追那个人，到时候跑了一圈没追上，要当众表演节目的人就是她了。
当众表演节目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一群新同学。
可是由不得她犹豫，班上的同学已经兴冲冲地开始了。李老师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面巾纸，当作手绢，让班长张锐星拿着，做第一个丢手绢的人。
张锐星拿了手绢后高兴地蹦了起来，笑哈哈地跳到人群的外围，开始思考着把手绢丢到谁的背后才好。
熟识他的同学都纷纷朝他挤眉弄眼，有的人是希望他不要把手绢丢到自己后边，有的人则是示意他把手绢丢到另一个人的后边。
北栀把这些人的表情都看在了眼底，心里禁不住地担心，她真怕手绢丢到自己的背后。
在老师的示意下，大家手拉着手，轻声唱起了手绢歌，张锐星也在圆圈外围开始走圈。
“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
坐着唱歌的同学几乎都有点心不在焉，他们的眼睛都紧盯着张锐星，当他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往后面看。
北栀默默攥住了华湘的手，华湘也有点紧张，眼神锁定着走动的张锐星，试图看清他每个小动作。
张锐星走了三圈都没丢，大家都有点烦了，有些同学也有点懈怠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趁着吴瑕不注意，把手绢悄悄丢在了她的后边。看到这一幕的同学都在偷偷笑，但是按照游戏规则，大家都不能出声提醒，吴瑕一开始没有发现，直到坐在她旁边的王慧拍了一下她后才反应过来，急得抓起身后的手绢就朝张锐星追去。
张锐星走了半圈后才被发现，正得意着呢，眼看着身后两只九阴白骨爪抓来，吓得赶紧逃跑，两三步就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吴瑕没追上，输了，气得扑过去打了张锐星后背一掌，张锐星笑着捂住头躲闪着，两人拉拉扯扯，大家都在旁边起哄鼓掌。
吴瑕意识到大家的起哄，又气又羞，只好用手捂住通红的脸。李老师让她唱首歌，吴瑕捂着脸进了圈心，扭捏了一下后还是大大方方地唱了一首小燕子。
北栀突然有点儿羡慕她，她心里很矛盾，害怕被丢手绢却又想表演。
对面的任军在这个时候突然插了句话，在吴瑕唱完后突然指着北栀说：“小燕子这首歌应该让北栀来唱嘛，她还会跳这个歌的舞呢。”
北栀心里一慌，有那么一刹那，她还以为任军听到了她的心声了呢，但反应过来后她真的是恨死了这个任军，不会说话就憋着嘛，乱说什么……
北栀窘得一张脸埋进了膝盖里，好在老师没有在乎他说的话，大家也没有在意，毕竟谁会在意一个陌生又内向的同学呢。
她得以顺利地逃脱一劫，松了口气，可与此同时，也有点失落。
耳边传来风拂过树叶的声音，有什么坠进了心里的黑洞，她听到了回声。
接着，轮到吴瑕来丢手绢了，她趁着张锐星的同桌王富不注意的时候，蹑手蹑脚的把手绢丢在了他背后，可是手绢是轻飘飘的纸巾，松手的那会又刚好起了一阵风，被刮到王富旁边的任军后边。
吴瑕皱着眉有些懊恼，本来还想再捡起来，可是大家已经发现了，任军也好像意识到了不对，她只好赶紧逃命。
任军虽然又瘦又黑，可是跑起步来却很快，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陌生的女同学会丢手绢到他背后，心里大意了，只能看着她逃过一劫。
倒霉的任军站在圈中心，大家闹着让他唱歌跳舞，任军摆着手说自己不会，但是可以翻几个跟头。体育老师笑呵呵的，从善如流地让他翻了几个跟头。
鼓完掌后，轮到任军开始丢手绢了。以前乐平班上的一些男生开始朝他挤眉弄眼，任军挠着头，笑得猥琐又得意，他开始绕着圈走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他连走了三圈都没确定要扔在谁后面，大家唱了两遍歌都有点儿烦了，李老师也忍不住催促他快点扔，任军脸一红，着急忙慌总算是把手绢扔了，扔在了北栀的后边。
北栀原本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毕竟丢手绢的人是任军，所以任军每次路过她的时候，她都会回头看一眼。
回了三次头都没看到自己身后有手绢，第四次回头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只是这手绢的位置丢的不太好，她的右边坐着华湘，左边是孔霄，手绢掉在她和孔霄之间，不偏不倚。
她还没想好怎么办呢，旁边的孔霄和她对视了一眼后就抓起地上的手绢迅速地站了起来，向任军追去。
任军本来以为是北栀来追他，觉得按她的速度，甩开她简直绰绰有余。所以当孔霄攥着手绢来追他的时候，他先是愣了愣，然后才撒开腿狂跑。
可是孔霄又怎么会服输，北栀还在惊诧他主动捡起手绢这件事呢，下一秒，就看到他捉住了任军。
丢手绢的人又被抓到了，大家哄堂大笑，黑瘦的像芦柴棒一样的任军再次站在了圈中心，没什么好表演的，只好又给大家翻了几个跟头。
北栀看着身边盘腿坐着嘴里叼根草一脸得意的孔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刚才老师要他们拉手的时候，她主动拉了他的手，但一直没有说话。
不管是上次还是这次，他都帮了她。但在面对他的时候，北栀总会有些尴尬。
任军翻完跟头后，也快下课了，李老师组织大家去排队。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后面的草叶。
“谢谢你啊孔霄。”北栀发自内心地感谢。
“谢什么啊？”孔霄低头看着她，眼神却瞟向一边，嘴硬道：“我是看到手绢在我这边多一点我才去追的，和你没关系。”
北栀为自己的自恋臊得满脸通红，话也说得磕磕巴巴，“那……那也还是谢谢你了。”
孔霄板着脸转过身去排队，背过身的时候努力收住的嘴角不禁上扬。
他无声地笑了，但是谁也都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