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天气越来越凉了。天空从早到晚的阴沉着，也不下雨，只是阴着，将淡淡的灰色铺染开。空气里像是加了很多薄荷，被风吹着涌向鼻尖，再流进胸腔，是冰凉的感觉。
日子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从身边流过，爷爷奶奶的照顾、朋友的陪伴、老师的关照，把她这尾被命运抛掷到岸上慌乱挣扎的金鱼小心翼翼地捧起放进了温水中。
她日渐松弛。
时间推移，物候变化。十一月初，又有很多应季的花朵开了。
院子里的蝴蝶兰和菊花开的正好，不过北栀却很喜欢雅耒家种的那棵高大的木芙蓉。
木芙蓉的花色有粉有白，花瓣重重叠叠，像洗澡用的浴球，又像被风吹皱的纱裙。
雅耒告诉北栀，这棵木芙蓉是她爷爷种的，已经有很多年了，也许再过上几十年就会成精。
她摘了一朵花苞送给北栀，告诉她木芙蓉会变颜色，早晨是白色，中午就变粉，到晚上就会变成鲜红的颜色。
北栀把花苞插在书桌上的玻璃瓶里，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昨天含苞待放的花朵已经盛开了，在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映衬下，白洁如雪。
窗外漫山遍野的油茶树也开花了，舒展的白色花瓣，橙黄色的花蕊，没有香味，却是北斋村的孩子们最喜欢的花。
因为花里藏着甜甜的花蜜。
虽然每朵花的花蜜只有一丁点，但聚少成多，只要拿上玻璃瓶或者饮料瓶，在瓶口卡上一片尺寸合适的油茶叶去用心采集，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能收获满满一瓶花蜜。
当邝燕和雅耒带着满满一瓶子从山上采来的花蜜推开北栀家的院门眉飞色舞地跟她讲述采蜜的有趣历程时，北栀的一颗心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当她喝了一口朋友倒在调羹上的花蜜时，那颗心就彻底飞去了山野。
如果没有去大姑姑家玩，她肯定会和她们一起去采蜜，也许现在也能有这样一瓶花蜜，黄澄澄的，晶莹剔透。
她央求邝燕和雅耒带她去采蜜，但她们不想再去一次了，北栀有点失落，可没有办法，她一个人不敢跑去对面山上玩。
上次的事情让她有点阴影，她也分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要是能有人陪着一起去就好了。北栀默默地想着。
也许是神仙听见了她的祈求，周日下午，她等到了乔燃。
乔燃原本是一时兴起去北华家叫他一起去山里采蜜的，可不料北华的外婆今天过生日，一大早他们一家四口就出了门。
乔燃叫了北华几声后都没有回应，他爬了个小坡走到门口才发现门上挂了把锁。
北栀正在院子里荡秋千，一听到乔燃的声音后就兴冲冲地跑出了门。尽管他没有叫她。
她乖巧地站在院墙边上，看着乔燃拿着玻璃罐从坡上走下来，她热心地走上前解释说：“北华哥哥去他外婆家了，他外婆今天过生日。”
“难怪不在家……”乔燃哥哥恍然道。
“乔燃哥哥你拿着瓶子是要去采花蜜吗？”北栀急忙追问道。
乔燃晃了一下手里的罐子，有点失落，“嗯，本来想喊他一起去。”
北栀犹豫着小声地问：“我也想去采蜜，你可以带我一起去么？”
乔燃看向她，略微一思索，点了点头，“可以，但你要先问一下你爷爷奶奶。”
北栀原本还担心乔燃哥哥不带自己去，就像北丽姐姐一样，会怕带上一个小拖油瓶，万一去山里摔跤了或者被荆棘勾到头发衣服划伤手很难解决，所以干脆一开始就拒绝了。
可乔燃却愿意带她去。
北栀的心情像是被火柴点亮的仙女棒，火光四射，呲呲地，在她如墨般黑暗的眸子里燃出星光。
“那……那哥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一定不要走啊，我问了后就马上出来告诉你！”
乔燃哭笑不得，“放心我不走。”
北栀兴冲冲地往家里跑去，推开院门的时候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乔燃一眼。乔燃哥哥眼含笑意地望着她，表情认真。北栀终于放下心来，赶紧冲进去跟爷爷奶奶说去山上采蜜的事情。
爷爷奶奶看她这么想去，想着乔燃学习又好人又稳重可靠，就答应了。
奶奶把早就洗干净的念慈庵蜜炼枇杷膏的玻璃瓶从木柜子里拿出来递给北栀，又叮嘱她在山里小心一点，走路要看路，别摔跤了……
北栀一颗心早就飞到了外边，囫囵地点了点头后，拿着瓶子就跑出了院子。奶奶还是有点不放心，跟出院子后又叮嘱乔燃在路上照看一下，害怕她掉到山里地窖里去……
“大奶奶不用担心，我会照看好栀栀的。”乔燃很自信地给奶奶打了包票。
北栀低头微笑着，默默跟在他的背后。
她小心且珍重地拿着手里的玻璃瓶，不时把瓶子贴近眼睛，透过厚厚的玻璃壁去看四周的景物。
视野一片模糊，树都虚成了影。
不知道那些近视的大人们没戴眼镜时看东西是不是这样的。
她想起很早之前自己偷偷戴奶奶那副老花镜，透过镜片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大很扭曲，她头都晕了。
北栀很喜欢这个瓶子，之前瓶子里的药还没喝完的时候，她就问奶奶等喝完了药能不能把这个玻璃瓶给自己。
这个瓶子可是装过枇杷膏的瓶子啊。
枇杷膏那么甜，像茶花蜜一样甜，是她最喜欢的药了。
有时候为了吃一勺，她还会假装咳那么几句。
思绪漫无目的地翻飞着，连带着把身边的乔燃哥哥都静音了。
“栀栀在想什么，这么开心？”
北栀回过神来，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乔燃哥哥，等下我要采一瓶子的蜜，把这个瓶子都装满，然后我喝一半，我妹妹一半！”
“好。”
“乔燃哥哥，你吃过枇杷膏吗？”北栀仰脸看向他，眼睛里绽放出笑意，“我觉得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药了，我之前生病了，本来咳嗽已经好了，可是我就想多喝两勺枇杷膏，我就假装自己没有好。”
“吃过，确实很甜。”乔燃嘴角微弯，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但是再甜也是药，以后不能再贪吃了，知道了吗？”
北栀缩了缩脖子，乖乖地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来到了山里。这一片山上的茶花开的很好，个头很大，花瓣舒展，橙黄色的花蕊里藏着的蜜也很多。
乔燃说这块地方开阔一些，土壤也比其他地方要肥，所以油茶树才长得这么好。
说着，他在路边的竹丛中挑挑拣拣，掰了两根牙签长的细竹枝，用衣袖细心擦了擦后，把其中一根递给北栀。
“诶？”北栀呆呆地接过竹枝，不太明白。
“这可以当吸管。”乔燃哥哥说着，用嘴咬着竹枝的一头，俯下脑袋，把另一头戳进茶花里，对准花蜜，轻轻吮吸。
“你要不要试试？”他问。
北栀捏着竹吸管，靠近了纯白的花朵。她原本还担心竹枝不太干净，吸蜜之前往竹枝里吹了好几口气，可当茶花蜜顺着竹枝的内壁涌进嘴里，甜味一点点在嘴巴里弥散开来的时候，那种甘甜又带着竹子清香的味道，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
“好甜！”
“可以先尝几朵，待会儿再用瓶子接蜜。”
于是，北栀跟着乔燃又吸了好几朵花的花蜜，只是甜归甜，每朵花里的分量却有点少，感觉吃不够。
乔燃挑挑拣拣，从油茶树上择了两片合适的叶子，简单擦拭了一下后，他拿过北栀的瓶子，把其中一片比较小的叶子侧插进瓶子里，尾尖朝上，刚好卡住瓶口，接着又把那片较大的卡在自己的玻璃瓶口。
乔燃挑了一朵茶花，把玻璃瓶放在离茶花很近但又略低一点的位置，叶片尾尖呈倾斜状靠近花蜜，接着蜜汁就沿着叶片像露珠一样滑落下来，慢慢流进瓶子里。
“学会了吗？”乔燃温声问。
“嗯！”
“那瓶子拿好，我们来比一比，看谁采蜜采的又快又多好不好？”乔燃哥哥挑了挑眉，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玻璃瓶。
“好！”北栀仰头笑着，眼睛里的星星快要关不住。
他们安安静静地采起蜜来，偶尔也说话，但大多数时候是北栀在问乔燃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比如这山上有没有妖怪，山里会不会住着神仙……
就这样，采完了这一棵树，他们就去下一棵，就这样走走停停，转完了这片林子后，玻璃瓶里花蜜一点一点越积越多，拿在手上，也渐渐有了重量。
这一点一点累积的重量，是他们辛勤劳动的成果，是时光的结晶。
也是她心中一点点积满的快乐。
回家的路上，北栀很小心拿着玻璃瓶，瓶子不重，却总感觉沉甸甸的，有一种让她说不出来的满足和安心感。
头顶灰色的天空突然被阳光撕开了一条白色的裂缝，透过那条裂缝，远远地可以看见裂缝之上湛蓝天空的一角。
明媚耀眼的阳光顺着裂缝从头顶倾泻下来，她对着这一片阳光高高举起了玻璃瓶。
阳光将瓶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瓶中甘甜的花蜜也被映照得晶莹剔透。
“真漂亮啊……”北栀心醉神迷，光顾着欣赏瓶子没注意脚下，右脚猛地绊着一根树枝，摔在了地上。
“栀栀没事吧？”乔燃吓得赶紧把她从地上搀起来。北栀顾不得拍身上的灰土落叶了，赶紧去看手上的瓶子。
万幸！万幸！
瓶子没有摔碎，黑色的瓶盖也拧得很紧，花蜜没有洒出来。
乔燃叹了口气，帮她把衣服上的尘土拍干净，“别看瓶子了，你有没有摔到哪里？”
“没有。”北栀摇了摇头，拍干净手上的泥土。因为是摔在松软的泥巴路上，所以除了衣服弄脏了外，身体没有什么擦伤碰伤。
“那就好，以后走路就要记得要看路，不要抬头看天。”乔燃不放心地叮嘱道。
北栀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乔燃哥哥，我又想喝花蜜了。”北栀拧了拧瓶盖，有点纠结地说。
“想喝就喝吧。”乔燃无奈中带着点宠溺。
“可是只有一半了，”北栀有点舍不得，“剩下的我要留给妹妹喝。”
“没事，你再喝一小口就行，她不会发现的。”
“嗯那我就再喝一口，真的，就一小口……”
北栀拧开瓶盖的时候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花蜜太甜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一小口，再一小口，结果一个没注意，花蜜就少了很多，剩下的那点也就只够垫瓶底了。
糟糕………
意识到自己已经喝了大半瓶花蜜的北栀有点懊悔，只剩下了一点儿了……
这个时候，她的左耳和右耳各跳出了两个小人。
一个手上拿着钢叉，长着犄角和蝙蝠翅膀的恶魔兔子奸笑着对她说：“反正花蜜就剩下一点儿了，要不就别给妹妹了，把它喝光吧……”
“不行不行，你答应了要给妹妹花蜜喝的，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头顶着光环，有着一头漂亮金发，穿着白色连衣裙，后背长着一对白色翅膀的天使兔子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可是就剩下了一点了啊！妹妹也喝不到多少了，下次再去采一瓶给妹妹吧！”恶魔兔子暴跳如雷，尖锐的钢叉直指小天使。
“下次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使也不依不饶。
两个小人在空中转着圈的争闹不止，北栀看着瓶子里剩下的那点花蜜，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真不该贪吃……
乔燃刚刚在想事情，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她瓶里的花蜜少了一大半，嘴里还在嘀嘀咕咕。
他哑然失笑。
北栀懊悔地叹了口气，把瓶盖拧紧，正当她决定哪怕要把这一点留给妹妹喝的时候，有人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把瓶子给我。”乔燃朝她伸手。
北栀没有多想，她以为他想看她还剩多少蜜，乖乖地把瓶子递了过去。
乔燃动作利落地拧开瓶盖，把自己的花蜜倒给她。
北栀连忙摆手，红着脸，实在很不好意思。
“不用了不用了，不用倒了，乔燃哥哥，这是你的花蜜……”
“我不能喝很多，最近长了蛀牙，有点痛。”乔燃倒吸了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得像是真的牙疼发作了一样。
倒完后，他把瓶子递给她，北栀接过那像琥珀一样晶莹剔透的花蜜，感动又羞愧。
她知道他在骗她，但是这个谎言太温暖，让她有点鼻酸。
“谢谢你乔燃哥哥。”
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乔燃扑哧一笑，使劲儿揉了揉她的头，“不用谢。”
我们之间不需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