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轰鸣，浅草和谢淮匆忙赶至千福观，下一瞬就被轮回台的异象震惊住。
轮回台上空浮现出一幕幕绮丽的景象。
争先恐后的亡魂，血红倾斜的引魂柱，漫天绽放的紫莲和一根已然破碎的白玉笛，
鬼界诸君，全都在那一刻静望轮回台。
向鬼界第一长老行注目礼。
慕江蓄力一掌拍碎身下恶鬼的魂体，抬首望向大开的轮回之眼。直到另一只恶鬼趁机挥刀砍中他的脖颈，他方才回神，一个挥袖，拦腰斩断。
浅草抬手拔下发髻里的玉簪，和谢淮携手，将企图逃离的恶鬼灭尽。回眸瞥见慕江的身影，她朝谢淮投去一个眼神，闪身来到慕江身旁。
“东界鬼王，少主在何处？”
见是浅草，慕江暗自松了一口气，道：“鬼帝像崩塌，仙族战神带少主躲了起来。邬童在寻少主，你去找明策，带去惊神殿。”
“好，我尽快会找到明策楼主。”浅草收起玉簪，抬眸瞧见慕江血肉模糊的半边侧脸，道，“谢淮和各地领主即刻赶来，鬼王再坚持一会。”
慕江淡笑，“一群小鬼，不足为惧。”
浅草愣了一下，旋即消失在原地。
结界处，屠宿踏出界外，就见等候多时的武神和法神，他微微颔首，侧身让路。
通天塔连接三界，骤然消失无影，岂能瞒过神族。鬼界混乱，两界也定会被波及。
在这一刻，似乎不需要一段言语。
擦肩而过时，傅无虞瞧了一眼屠宿，道：“明衡鬼帝之殒，鬼界满得真紧。”
屠宿道：“鬼界有主，名唤靳欢。”
武神悄悄退回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道：“地点诏，天不复诏，不算名正言顺。”
话音方落，傅无虞想起雷神秘境里，靳欢举剑引天地杀戮之力的一幕，恍然大悟，启唇道：“武神，鬼界少主继承的是明衡鬼帝的命格。地点诏，便是鬼界承认，天不复诏，是因为天门不曾开。”
沉默良久，屠宿道：“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少主是鬼界之主，明衡鬼帝嘱托魔鬼城众鬼辅佐少主，定有其道理。”
武神望向轮回台，眼睁睁盯着洛霜的虚影消散，道：“恐怕洛霜长老已经……”
此言一出，傅无虞和屠宿同时看向轮回台。
只见绚烂的紫莲里，玉笛化为灰烬。
屠宿喃喃道：“……洛霜长老跳进轮回台了。她没有轮回转世的命格，这是……”
傅无虞自嘲般扯了扯嘴角，低头看向挂在腰侧的剑穗，道：“洛霜做事向来决绝，当年自愿跳下神界，舍弃神位，如今又跳轮回台，甘愿……魂飞魄散，谁也摸不清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谁也不知道她做事为何如此果断。
傅无虞望着轮回台，暗想，若他有洛霜一半的勇气，或许青梧与他也不至于……
武神道:“法神，鬼界少主消失，洛霜长老跳进轮回之眼，现下该去找时逾长老和邬童城主。”
傅无虞摸了摸腰间剑穗，抬眸盯着屠宿，道:“重铸的断魂剑，可否借我一用？”
“轰隆”一声，魔鬼城门上的牌匾砸落下来。
这一变故让本就鬼心惶惶的众位长老脸色巨变，忽然他们彼此相视，像是无声下定了什么决心，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于是，一位眼神空洞白发长老道:“时逾，吾等愿共归虚无，以求鬼界安宁。”话落的瞬间，她失去伪装，化为生前死相——双目被剜，脖颈缠白绫。
另一位长老扶起魔鬼城牌匾，转头朝千福观叹了一声，又轻又浅。微弱的红光浮现在她周遭。当星点的光芒散去，高挑的身形化为小女孩模样。
离城门最近的长老褪去黑袍，眷恋地摸了摸自己乌黑的秀发。泪落那一刻，满头秀发在风中散开，凌乱飘扬，渐渐变得透明。
……
众魔鬼城长老不忍鬼界崩塌，一个接着一个恢复原本的模样，高声附和白发长老。
成千上万的目光凝聚在时逾身上。
他被怔愣住，尚沉浸在洛霜献祭轮回台的震惊里，又被此刻的场面震撼极了。
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何鬼界位居高位的魔鬼城长老和各地领主大多是女子，为何少主总把邬童他们资质卓越挂在嘴边。
雨幕里，城门前的无数鬼兵褪去光鲜亮丽的表面，恢复了初次踏进鬼界的模样。
“时逾，灭魂阵唯有你和洛霜长老修习，如今洛霜长老已为鬼界献身，还望时逾长老能成全吾等为鬼界，为少主夺一线生机的遗愿。”
白发长老语气坚硬，甚至有命令的口味，但以她的资历命令时逾，也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时逾长老还是布阵，兴许少主会看在你和洛霜为鬼界献身的份上，帮那可怜的女娃一次。”
这声音温柔至极，但细听也是不容置喙。
时逾妄图补全亲女魂魄不算秘密，他以为满得很好，但只瞒过了洛霜。在靳欢的默示下，众长老为洛霜着想，装作若无其事。
时逾沉默了好一会，面向无数女鬼，神情蓦然一凛，目光慢慢凝聚起来，忽然自嘲一笑，带着一丝愤怒，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布起明衡鬼帝传授的灭魂阵，一个专门杀戮鬼魂的阵法。
他没有资格自嘲的，以男子之身居高位，靠的是修习灭魂阵，如今鬼界危难，身为魔鬼城长老，又受明衡鬼帝的恩惠，怎么配反悔呢？
惊雷爆响，光怪陆离。
“那是魔鬼城方向，时逾长老他……”
这边，屠宿带着傅无虞和武神飞速奔向惊神殿，瞥见魔鬼城上空的结界，心底生出寒意，下意识说出口。
傅无虞道:“灭魂阵，我见识过。”他伸手拉住屠宿，扯了扯嘴角，“以魂杀魂，至少要上万修为高深的鬼族自愿献出所有灵力传给布阵者。一旦结阵，他们都会死，你若去，也逃不过。”
武神眉头紧蹙，上万魔鬼城鬼族牺牲，若不能及时压制鬼界危难，只怕会迎来天地劫难。
“法神，先找鬼界少主。”
傅无虞再次直视屠宿，道:“断魂剑……”
屠宿叹气道：“断魂剑被重铸为冥锋剑剑鞘，是洛霜长老下达命令，也是洛霜长老亲自铸就的。”
傅无虞:“……”
武神道:“别管那断剑了。此事过后，我把珍藏的玄铁给你炼一把新剑，赶紧找鬼界少主。”
……
悬世殿，靳欢倚靠在墙角边，面无表情地捧着鬼镜，一幕幕鬼界惨象在镜中闪过。
最后落在千福观破裂的壁画上。
淡淡的梧桐花香飘近，程殊抱着古琴，缓步靠近靳欢，坐在她身边。
不知过去多久，曲调轻缓的琴声响起，渐渐地唤回靳欢的神智。
靳欢道：“你改曲谱了？”
程殊拨动琴弦的动作一顿，道：“那套曲谱杀意过重，你如今听不得，也不想给你听。”
靳欢将鬼镜扔在地上，话锋一转：“这些年，杀了很多人吧？何时给自己一个痛快？”
“不久之后。”程殊眼睫轻颤，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我还是不敢相信族长是……通灵族征战在外，我时常被放在半神殿内，他教我修炼，与双亲无疑。在此之前，我、我没有想过是他为保住邱袁两家和蒋庚，欺瞒我这么多年。”
“你父母是怎样的人，你还记得吗？”
程殊道：“不大记得，但知道他们很爱我，会与我商议收养通灵族族内的遗孤，怕我心中不畅快，会专门带我去南海之滨游历……”
这是靳欢第一次听人族说与父母的相处，好像同她和父帝无甚区别，但她的记忆里，“母亲”一词是很陌生的，洛霜也对靳幽避而不谈。
鬼界对母亲的离去有很多版本，她最相信母亲不喜父帝，把自己关进悬世殿。因为父帝没闭关前，他会带着她去殿外，让她叫一声母亲。
她不知道这认知是否正确，但年幼的她在这套说辞里构建出自己的一套逻辑，并恰如其分。
她也不怨恨母亲的，那时她还小，能做什么惹母亲不喜她，但又不敢怪疼爱她的父帝。日子一长，她对母亲的眷恋渐渐变淡。
父帝陪伴她的时日不多，但每次都对她言听计从。天道没作恶之前，父帝时常带她坐在悬世殿外，一边教她修炼，一边望着殿门发呆。
后来，父帝在通天塔闭关修炼，她时常跑去塔外自言自语大半天，想来也是幼时被父帝拉着守在悬世殿外的那段经历磨练出来。
靳欢曾以为，这辈子若是做错什么事，或者颁布的法令于鬼界不利，也不用担心。父帝会护着她，在一旁搀扶着她慢慢前行。
那些被掩饰忽略的过往摊开在眼前，记忆在识海里翻腾，她好像早就察觉到了，但又不想去相信，骗她最深的是她自己。
靳欢冷声道：“我会杀殷玄铭。”
她握紧手里的六角银铃，想起那颗在万鬼窟化成齑粉的银铃。记忆回溯，她记起这两颗六角银铃是母亲的法器与骨血所炼。她比谁都清楚，父帝是如何忍痛成全母亲最后的遗愿的。
父帝啊，曾在她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六角银铃，说银铃会像她母亲一样守护她。
当年万鬼窟，她奋力将银铃朝雷劫投掷，可她微乎其微的灵力又如何化解雷劫。
“你出去吧。”
“好”
程殊抱着古琴踏出悬世殿，视线落在一根高大的殿柱下，那里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满身血污，双手抱膝，手里玩着一根红绫。
她鬼使神差地走近，蹲下来拿手帕给小男孩擦拭脸上的血迹。看着看着，她觉得这小男孩长得漂亮，像楚泽幼时的模样，但清澈透明的眼眸，和明悦初次见她一模一样。
没有一丝怀疑，她道：“你母亲很好。”
明策骤然露出笑容，道：“我知道你，洛霜长老带我去过仙族，你和殷玄铭不一样，他是大坏蛋，想杀我母帝。”
闻言，程殊席地而坐。
当年她赶到万鬼窟，眼睁睁看着明悦身躯瓦解。这么多年，她是唯一知道明悦还活着的人。
通灵族先祖是从神界殒落的地师，通晓穿梭人神鬼三界。父母教过她前往鬼界的地阵，义姐也带她试过一次。不过这地阵需要一个媒介。
她当时来不及多想，拿着银铃瞬间结阵，但也遭到反噬，抵达黄泉，她一刻也不敢耽误，在忘川河找到被鬼界护送的明悦。
明悦的容貌大变，她靠着楚泽亲手做的梨花额饰认出来的，也听见鬼兵唤明悦“少主”。
回到人界，楚泽拖着伤体求她带他去一趟鬼界，她自然拒绝了。只是没想到楚泽会趁中元节，鬼门打开之日，强行闯进鬼界。
明悦再次踏入人界，楚泽断定靳欢是明悦，她都没想到。她那么快去见楚泽，甚至情绪崩盘，说明悦魂飞魄散。
但楚泽沉浸在明悦归来，没有在意她激烈的模样。或许是以为她报仇心切，害怕耽误灭魔族，但她已经筹谋百年，不差一时。
那时，她的本意是阻止明悦认出楚泽。
人鬼殊途，总是错不了的。
“父亲。”
明策倏然站起来，朝楚逢君跑去。
楚逢君弯腰抱起她，抬眼看向程殊。
程殊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垂眸不敢与楚泽对视。余光中瞥见楚泽身后地上的人影，她蓦地抬起头看去，用力眨了两下眼。
苏朝然笑道：“程殊，好久不见。”
“你没死在北海？”程殊道，“殷玄铭说……”
“林终南尊者当年化身殷南，在殷玄铭重伤我，夺……断我佩剑时，救了我一命。之后，我被迫躲起来了。”
苏朝然没说太多，殷玄铭夺走她的神格已成事实，说与不说都改变不了。她回头看了一眼齐遇，又将视线放在悬世殿殿门上。
“父亲，母帝为什么不出来？”明策双臂环着楚逢君的脖颈，道，“我想见母帝，母帝肯定需要我陪她，父亲带我进去嘛。”
楚逢君抓住明策乱晃的双脚，也不搭腔。
过了很久，齐遇道：“天门还不开？”
就在这时，天光落在殿门前。
靳欢就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