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殊荣宫的草木尽数枯萎。
整座宫殿不复往日的欢声笑语，比明悦出现前还要冷清。
日未落时，淋淋沥沥下起雨来。
明悦端着药碗走出寝殿，轻轻关上殿门，侧身将药碗递给宫娥。行出一段距离，她隐约听见几声乌鸦的啼叫，抬眼望去。
一只浑身插满花叶的乌鸦忽上忽下，翅膀扑棱出残影，笨拙地飞来。
明悦嫌弃，抬手弹它脑门。这才发现金冠的金冠不见了，只剩光秃秃的脑袋。
“笨鸟，那顶金冠是新的。”她扼住金冠的鸟脖，咬牙切齿道，“又掉了？”
金冠瞪眼，鸟毛炸开，鸟腿颤抖。
宫娥捧着托盘，不动声色地退后。
不一会，明悦拿出储物袋，翻找一顶光泽暗淡的金冠，粗暴地往鸟头上一戴。
“金冠再掉，头也掉吧。”
一句威胁过后，她才想起正事。
“吱嘎”一声，殿门被拉开。
程殊披着单薄的披风，离开寝殿。正值午夜，守殿宫娥有点懈怠。她径直来到正殿，站在梧桐树下，擢手抚摸树干纹路。
梧桐树是通灵族地界上的灵树。她幼时喜欢和义姐打赌凤凰何时归巢。
搬进仙族灵地，她只带来这三棵梧桐树，可凤凰再也不没有归巢。
“义姐，你每次都让我先说，是准备施法召凤凰归巢，逗我开心吧？可族训说，谁猜中凤凰归巢日，就是下一任族长。”
寂寥的风声刮过，迷湿双眼。
明悦故意发出踏步声，站在程殊身旁，仰头望向梧桐树窝，忽然一笑。
她闭眼，做出一套繁琐的手势。在程殊的注视下，猛然抬手朝天，“散。”
澎湃汹涌的灵力涌向四面八方。
刹那间，梧桐树灵被点醒，长叶开花。浮光笼罩周遭，树窝里的凤凰现出真身。
凤凰很虚弱，感知出小主人情绪低落，想现身安慰，却发现它灵力低微，只能发出“啾啾”声。
明悦就是被凤凰啼哭吵醒的。
她抬头望着几近透明的凤凰躯体，道:“它被重伤，修为大跌，受你的情绪波及，强行苏醒，先前的修炼……功亏一篑。”
程殊沉浸在凤凰归巢的喜悦里，闻言呆滞住，她抓住明悦肩膀，焦急道:“凤凰这么虚弱，强行现身……会不会消失……”
明悦道:“梧桐树在，凤凰能涅槃。程殊，你没伤到脑袋啊，怎么会变傻呢？”
程殊表情僵住，默默松开明悦，纵身跃进树窝里，蜷缩在凤凰身旁，阖上眼眸。
明悦朝凤凰一笑，转身离去。
又是三日，凤凰重新沉睡修炼。很快，程殊病愈，待明悦也是更加信赖和亲近。
见时机成熟，明悦留信，逃离殊荣宫。
“我这人就是太仗义。”明悦御剑，乐不道，“这次消耗太多灵力，回去补补。”
金冠一个劲地点头。
路过一片桃渊，金冠骤然大叫。
明悦被吓得一个激灵，灵力不受控制暴涨，剑身承受不住，瞬间出现数道裂痕。
她低头瞄去，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响起，剑身碎成无数片。
旋即，一人一鸟垂直下落。
就在快要落进桃林里，明悦终于回过神，施法结出保护罩，躲开虬结交错的树枝，降落下来。
她捡起第七把长剑碎片，气道:“一把破剑载不动人，惊雀载两人都很轻松。”
耳边，金冠还在叽叽喳喳。
明悦握紧拳头，瞪它一眼，“讲太快，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金冠鸟躯一震，识相地啼叫一声，停顿一瞬。
“哦，新金冠是被一个魔女抢走的，还想拔掉你翅膀上的碎宝石，但你逃脱了。”
金冠听着，一下下点头。
“抢我钱财，不想活了。”
见状，金冠有底气，雄赳赳仰起头。
金冠带路，行至一处草庐前。
明悦站在门前喊了几声，见无人应答，转身走到草庐前的石桌旁坐下。闲着无事，她拿出一堆碎宝石，给金冠换翅膀装饰物。
金冠扑棱着沉重的翅膀，远离魔爪。
明悦轻哼，屈肘撑在石桌上，感觉有点倾斜，低头平视桌面，果然是没放平，搬起来调整，压在桌底的旧书落入眼底。
“谁把书藏在桌底，不怕发霉？”
她蹲下拾起，随意翻看一页，发现这是一本兵书，带有书本主人的独特见解。
明悦心生兴致，认真翻阅起来。
没过多久，轻巧的脚步声缓缓靠近。
就在来人想动手攻击之际，明悦道:“你是桃渊主人？擅自动你兵书，实在失礼。”
来人沉默片刻，凭空现身。
一身洗得发白的紫衫，一把红缨枪。青丝轻挽，额间有桃花印记，通身冷戾疏远，清冷至极。
“你身上有魔气，不，是桃渊西边有魔气。”明悦微微勾起唇角，“你叫什么，竟敢窝藏魔族？”
“颜溪，桃渊守护者。至于那些窝藏在桃渊后面的魔族，他们生来就沾染魔气，不曾害过人。我做不到杀无辜之辈。”
颜溪不卑不亢，引得明悦上下审视。
“身为仙族人，竟有这等悟性。”明悦道，“倒是有几分神性。我你有缘，我教你几套枪法吧！”
说着，她闪身抢过颜溪的红缨枪，在桃渊空地上，展现出一招一式。
几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颜溪刚冒出头的怒火熄灭，一眨不眨地锁着明悦的动作，冰冷的神色融化了些许。
好半晌，明悦展现完枪法，随手将红缨枪抛还给颜溪，道:“我刚才翻看你的兵书，想问你想不想随我去幽都山，建功立业。”
沉默半晌，颜溪摇头道:“我受人之托，守在桃渊，保护这些千年桃树。”
“……谁与你说，守护就要被困在这里？你跑去极北之地，又或者南海之滨，只要桃渊安在，就是没有问题。世间诸多条条框框，别被限制住。”
一道裂缝出现在颜溪的脸上，明悦的这套说辞完全颠覆她的想法，分明是歪理邪说，但她心底也有一丝心动。
试问哪位熟读兵书，刻苦练武的人不想上阵杀敌，建一番大事业。她想的。
上位桃渊主救她之前，她的梦想就是当上仙族战将，受后世景仰。
只是这一切，她渐渐忘记了。
明悦仿佛察觉出颜溪的心动，眉梢一挑，拉住颜溪，足尖一点，跃至桃渊上空。
眨眼的功夫，不见桃渊美景。
至于替金冠出气一事，也被抛之脑后。
“楚美人，给你引荐一个旷世奇才。”明悦掀开营门，瞧见一众将士，道，“各位都在啊，正好我介绍一个人，未来将才。”
营帐外，颜溪背对而立，踌躇不前。衣领被向后扯，一股力量将她拉了进去。
“颜溪，你们以后的袍泽。”
众人的目光凝聚在颜溪身上，她下意识抬眸看向明悦，见明悦侃侃而谈的模样，松了一口气。
那本顺来的兵书，被在场将士传阅。
短暂的寂静后，楚泽道:“颜溪，这本兵书的见解是你所著，还是与他人共著？”
颜溪循声望去，与楚泽对视一瞬，垂眸朝楚泽行了一个礼，真仙对战神的礼节。她强压流露无遗的激动，道:“……我一人。”
楚泽沉默一瞬，瞥见明悦看向颜溪的眼神，胸有成竹和不加掩饰的欣赏。
那些被忽略的点滴浮现出来，明悦精通用人之道，怎么可能会是寻常姑娘？
仅来幽都山三次，她就暗示他打压邱、袁两家在兵部的势力，不遗余力地帮他，那些本该蒋庚传授的，最后皆是明悦所教。
若非如此，蒋庚死后，他未必能迅速掌控兵部。
衣袖被扯了扯，楚泽回过神来，道:“留下吧，待你立功，我会上禀族长。”
颜溪一愣，单膝跪地，“多谢战神。”
明悦满意道:“楚美人还不是战神，不过也快了。几位战将，你们可有什么意见？”
胖战将眼珠一转，道:“兵部缺能者，只要不是那些望族派来的，我没意见。”
他旁边的女战将道:“胖兄说得没错，只要不是无能之辈，我等不在意来多少人。”
战将们各抒己见，声音此起彼伏。
夜深人静，楚泽翻阅颜溪的兵书，抬头见明悦困得直点头，拿起椅背的斗篷，俯身给她盖上。
动作很轻，明悦却忽地睁开眼。睡眼惺忪，迷糊一会，没看清楚泽沦陷的眼神。
明悦坐直身子，眯眼道:“楚美人，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还没告诉你。”
没来得及开口，一道清冷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明悦，楚泽这人不喜阴谋诡计。
楚泽做事有一套自己的准则。
这是明悦一早就看出来的。
若是他知晓程殊的想法，一定会阻止。
灵光乍现。
难道是程殊黄雀在后，杀了战神？
明悦摇头甩出这想法。
楚泽见她许久不出声，又左右摇脑袋，忍不住道:“何事让你想这么久？”
“没事。”明悦立即否认，瞄见楚泽怀疑的目光，拿出一本小册子，“这是我搜集的仙族人才，刚想起没记新来的仙人。”
楚泽不信明悦的说辞，接过册子，沉思一瞬，问道:“你就想告诉我，这个？”
明悦点头，默默腹诽:程殊早不讲晚不讲，掐着点用传音符劝我不要说，真烦人。
翌日，楚泽重新部署兵力。
明悦同颜溪告辞，鼓励她多争取上阵机会，用战绩立足。
前往仙梨村的路上，明悦沿途接活，轻松赚取几笔重金。准备用这笔钱财宣扬仙梨明家的名号，招纳弟子，立足于仙门。
未抵达明宅，远远就瞧见门前的人影。她心里一惊，这就有人上门拜师？
走近一看，来人是褚清和她两个侄儿。
明悦无声叹气，撇嘴道:“褚长老，你们堵在门前，我以为是慕名者来拜师呢？”
褚清道:“并非奉承，私以为一旦有人知晓明姑娘创建仙家，很快就会来拜师。”
明悦一挑眉，推开沉重的实木门，道:“自然，但我收徒要求高，想进明家难。”
褚清牵着两个侄儿踏进明宅。
正堂，明悦落座，摆手示意三人随意。好半晌不见褚清说话，她道:“若没猜错，褚长老是受楚美人所托，来帮我的。”
褚清道:“若是楚泽天仙所托，我会派座下弟子来。亲自出面，全因明姑娘。”
明悦向后仰身，眼底划过一丝兴致。
“我教明姑娘创建仙梨明家，姑娘给我一个承诺。姑娘不必多虑，你能做到的。”
褚清说完，站起身朝明悦鞠了一躬。
荣珲和荣璋见状，起身同拜。
明悦莞尔一笑，道:“褚长老在仙门的风评不错，想来不会为难我。”
褚清重新握住主动权，松了一口气。她抬眸望向笑容真挚的明悦，拿出宴请涵。
“这次逐仙之争，只有排在前百的仙家有上座资格。第一百位，明姑娘别嫌弃。”
荣珲接过宴请涵，跑上前递给明悦。
“褚长老雪中送炭啊！”明悦语气愉快，“正愁弄不到逐仙之争的邀请函呢。”
不一会，荣珲瞅见褚清的眼神，心领其意，拉着弟弟走近明悦，奶声道:“漂亮姐姐，我和弟弟受娘亲之命保护表姨。如今天色已晚，我们怕黑，不知能否借宿一晚？”
荣璋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重复道:“怕黑，有魔族。漂亮姐姐，收留我们吧！”
明悦收起宴请涵，品赏他们拙劣的表演后，终于点头。
她安顿好客房，正欲回房休憩。半路听见大门被敲响的动静。
闪身过去一瞧，是村头二丫的哥哥。
“仙人，我闺女高热不退，救命啊！”
明悦想说自己不是郎中，但想起那次村尾大娘跪着央求她，任凭她解释也不听。思及此处，她决定再用灵力，无奈走了一趟。
村里去明宅要经过一片树林。
这夜云层厚重，遮去明月和繁星，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明悦抛玩赚来的几枚铜钱，悠哉悠哉地往家里赶。岂料有人躲在暗处，盯上了他。
只见一道黑影疾如闪电，抢走空中铜钱和腰间馅饼，眨眼消失在树林深处。
明悦愣在原地，望着黑影消失的地方。她拍了拍失灵的鼻子，“啊”了一声。
陡然间想起那些嵌进大门里的碎宝石，明明很深，却莫名其妙地掉落在地。
仙梨村民视她为仙人，不可能偷。她也就一直没多想，如今真相大白了。
“抠门，抢钱，夺饼。”明悦道，“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我今日为我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