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箭矢破空而去。
梧桐古树上的鸟雀展翅飞走，唯有一只毛发亮泽的乌鸦缩身躲藏起来。
明悦又抽出一支箭，聚神瞄准。弓弦拉满，倏然松手，白羽箭“嗖”的射出。她走到树下，捡起被射中的乌鸦。
乌鸦脑袋上带着一顶金冠。
见状，明悦眉眼轻蹙，转念一想这只乌鸦跟着她良久，不像有主的模样。
程殊突然出现，站在石台上，道:“你再不去，恐怕就见不上楚泽最后一面。”
“他会等我。”明悦道，“你去吗？”
程殊轻拍衣袖，嗓音轻缓:“不去。”微风拂下青丝上的花瓣，她轻轻垂眸，视线落在明悦作怪的表情上，轻声道:“天仙品级低，还不配我相送。”
“……等他成为战神，你另有说辞。”
程殊眼风一扫，道:“你懂我？”
明悦:“……”
微风卷起花瓣，徘徊在两人之间。
明悦轻笑，抱起木匣和乌鸦，转身离去。
程殊静静地站在原地，直到彻底看不见明悦的身影，她收回视线，朝主殿走去。
战神宫前的空地上聚满仙人，嘈杂四起。
忽然，众仙自觉让出一条道。
族长殷玄铭在注视下，缓步走到蒋庚战神和楚泽的身前。
两人作揖行礼后，殷玄铭道:“幽都山魔族猖獗，蒋曜侄儿死后，战神宫失去一位大将，连带兵部元气大伤。此去，你们师徒二人定要万分谨慎。”
蒋庚一甩战袍，眉眼一皱，鼻梁拱起，道:“曜儿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此仇必报。”
闻言，殷玄铭淡笑，将不喜隐藏在眼底。他对狂妄无能的蒋庚实在无话可说。
自承袭战神之位，蒋庚没有值得吹嘘的战绩，若非顾念故友陆昀的声威，他就想罢免蒋庚，把战神之位直接封给楚泽。
在蒋曜的丧仪上，他出言派楚泽上场，就是表明态度。到底是仙族族长，蒋庚的红尘事和上不得台面的心思，他怎会不知。
“楚泽，如今蒋庚徒弟只有你一人，未来继承战神宫。你历练多年，本尊相信你和你师尊携手共进，定能镇守幽都山。”
话落，楚泽抱拳道:“谢族长赞言。”见族长没再问话，他移开目光，望向别处。
两人全然不顾蒋庚的态度。
在楚泽的期盼中，明悦总算出现。
“楚美人，我来了。”
她穿梭在众仙间，闪身来到楚泽身前。
楚泽一怔，下意识后退一步。
明悦拉着楚泽的手腕，跑离人群。
天空碧蓝，春日温柔。
四下里忽然安静了许多。
明悦戴着帷帽，轻纱在风中微动。她撩开帽檐下的面纱，露出笑意满满的眼眸。
她没在意楚泽的愣神，擢手将小木匣递过去，一字一句道:“你修炼的功法有一点不足之处，不利于修为精进。这是我根据殊荣宫藏书研修出来的，最适合你不过。”
楚泽猛然回过神，眨了一下眼，接过木匣，在明悦的催促下，打开木匣取出书册，翻看几页，稍一运功，体内灵力充盈起来。
这么多年的历练，他的修为提升缓慢，问师祖寻缘由，也曾怀疑师尊给他的功法与师兄不同，但从未当面过问。
转念一想，如果一开始没有被师兄捡回战神宫，他也就不会修炼，没有一身修为。
但究其原因，他是怕师兄怨怼的眼神。
楚泽凝视明悦，道:“这套功法真的是你研读殊荣宫藏书……编写出来的吗？”
“不全是，也参阅鬼界壁画了。”明悦想了想，又道，“那壁画上全是好东西，我还学会用灵力驱动六角银铃。对了，我给你画了几张防御的符纸，不是你教的。”
楚泽拿出压在木匣底的符纸，只看一眼就皱起眉头，符文很奇怪，他也算博览群书，精通符术，但从未看见过如此符文。
他抬眸对上明悦的目光。
明悦看出他的困惑，道:“我自创的，程殊试用过，她说给你用是暴殄天物。”
楚泽:“……”
明悦又道:“我射到一只笨鸟。”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乌鸦，“它非常合我的眼，取名金冠，以后就当你我的传话筒吧！”
乌鸦头上的金冠折射出一道光线。
楚泽瞥了一眼乖顺的乌鸦，若是没记错这只乌鸦很早以前就跟着他们，也许本就是明悦养的鸟。
两人对立而站，来不及多说几句。一位仙兵过来，恭敬地朝楚泽行礼，请他归位。
明悦莞尔一笑:“你走吧，未来战神。”
楚泽想摸明悦，中途转了个弯，摸上乌鸦的脑袋，道:“若有急事，用传音符。”
明悦点头，目视他离去。
不知何时，殷玄铭来到明悦身旁。
“楚泽是陆昀亲自教导，若说修为和见识，早已位列仙君，此番去一趟挣个功绩回来，战神之位非他莫属。这些年，我也想给他升品阶，但他太过重情，推辞不想抢师兄风头，加之在外历练，我也不好强求。”
殷玄铭说完，明悦侧眸看向他，“族长有眼光，这仙界有你，是大幸。半神殿还有酒吗？今日有闲，不如畅饮一番。”
“半神殿从不缺酒。”殷玄铭摇头，笑道，“不过我有公务，怕是不能同饮。”
明悦还以为什么大事，道:“这有何困扰，我帮你。酒还是对饮才有滋味。”
山间的清风吹散两人的声音。
半神殿内，殷玄铭听见殿外的动静，小心翼翼地卷起画卷，放进画筒里藏起来。
明悦抱着酒坛踏进殿内，他佯装才听见，抬头望去。
这才发现进殿的人不止明悦，还有他前段时间派出去查魔族行迹和蒋曜死因的下属——殷南。
是的，他怀疑蒋曜的死并非魔族所为。
他是恨魔族，但也清楚蒋庚的心性，蒋庚是不会将自己唯一的血脉置身于险境。
“族长，树下的灵酒还剩两坛，过几日我去人界讨来酿酒秘方，再酿新酒埋下。”
殷玄铭早料到明悦会这么说，也没开口搭腔。沉默半晌，他道:“听说仙梨村的酒也不过，你下次回村，带来几壶品赏。”
明悦摆着杯盏，道:“梨酒不好喝，不过你既然提，我定会带来。你不如先问这位仙者，何事前来禀告，免得耽误公事。”
话音方落，殷玄铭移开视线。
“殷南，你这些时日查到什么？”
殷南颔首，偷偷打量明悦，欲言又止。
殷玄铭负手而立，道:“无妨，说吧！”
殷南眉眼轻蹙了一下，道:“黄湾镇真魔的确会夺舍术，习古籍练成。魔族并未掌握夺舍门道。”他顿了顿，又道，“蒋曜战将在战中堕魔，非魔族所杀，是自缢身亡。”
大殿陷入一阵沉默。
一杯酒下肚，明悦道:“观蒋曜死相，他没有堕魔。很有可能是魔族故意困住蒋曜，引魔气灌进他的体内，让他以为自己入魔，为保名声选择自缢。但话说回来，他若不死，说不定真会入魔。”
静默片刻，殷玄铭道:“强逼入魔，这等卑劣手段也是第一次听闻。”说罢，他吐出一口气，卸下力，“这件事暂时瞒住，待幽都山局势稳定，我亲自告诉蒋庚战神。”
“的确要瞒，蒋庚战神丧子，说不定一冲动，就要去报仇，楚美人危险啊！”明悦摊开双手，夸张道，“要瞒住。”
“你修何道，怎么懂得这么多？”
明悦望向殷玄铭，殷玄铭嘴角噙着几分笑意，迎上她的目光。
沉默良久，明悦道:“各门各派都学一点，主攻符纸，一学就会。”
“那就是没有道，瞎学。”殷玄铭闪身坐在明悦对面，他举起杯盏端详，像是自言自语，“你修炼天赋不错。”
明悦不搭腔，一口闷下杯中酒。正欲扯开话题，察觉出一道强烈的视线落在身上。
不，准确的来说，是落在她有一道刀痕的指腹上。
循着目光瞧去，见殷南盯着她的手。
殷玄铭也发现明悦和殷南之间的异常，他扫了一眼，道:“邱、袁、董三家都没在你手里讨到好。这伤是自己弄的？”
“明知故问，就我逃窜的本领，谁能伤到我。”明悦毫不谦虚道，“我画符时灵光一闪，觉得用血画符比朱砂的效果更好，一试果然如此。”
殷玄铭蹙眉道:“……你给楚泽的符纸是用自己的血？以血画符虽说不是禁术，但最是伤身。”
“楚美人教我立身处世，不过是几滴血……”
两人的声音变得飘渺，进不去殷南的耳中。他直视明悦的伤痕，大脑一片空白。
鬼帝之血，何其珍贵，竟被用来画符！
日落时分，明悦被送回殊荣宫。她喝得不少但没醉，只是脸颊染上红晕。
踏进宫内，瞅见宫墙青树边，几位宫娥聚在一起。明悦没想打扰，正欲离开却听见自己的名字。
“明悦得罪邱、袁、董三家，她还敢天天跑出去溜达，难道不怕被报复吗？”
“明悦当然不怕，她性子活泼，就是受不得气，也怪那些人招惹她。”
“你们说，楚泽天仙喜欢她什么？”
“休要乱说，祸从口出。”
“我是看不出楚泽天仙喜欢明悦，但我肯定宫主喜欢明悦。以前宫主抚琴都是通灵问道，这段时日的琴调都欢快得很。”
“明悦喜欢楚泽和宫主，我觉得是他们漂亮。明悦不是美人，所以向往美人。”
“我长得很好看啊，你们什么眼神？”
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吓得宫娥们脸色各异。
明悦眯着眼，扫视众人，道:“你们没察觉出多一个人吗？”她耸了耸肩，眼眸里闪过一丝玩味，“再问一遍，我好看吗？”
最小的宫娥被推出来，舌头都捋不直:“明悦是殊荣宫最漂亮的姑娘，我最喜欢你了。”
“……”
众宫娥内心崩溃。
一阵尴尬的沉默。
就在明悦打算放过她们时，程殊突然出现。
“漂亮公主，你的宫娥说我不好看。”
明悦醉醺醺的，上来就告状。
虽说她是故意吓唬宫娥，但微醺的模样倒真像被人欺负了。
程殊微微抿唇，道:“容貌，各有所爱。你若觉得自己好看，那就是好看。”
明悦点头道:“没错，这天下我最美。”
此话一出，宫娥们倒吸一口凉气。她们瞧了瞧自家美得不可方物的宫主，又瞄了一眼姿色小家碧玉的明悦，同时默契地噤了声。
程殊忍不住轻笑，很低的一声。几乎让人怀疑是听错了，但她们抬起头，就看见宫主掩面而笑。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
明悦依旧到处溜达，看上去很忙。
这日，她背着包袱找到程殊，告知仙梨村住宅已经建造完毕，打算回去置办家具。
程殊应允，亲自送她回去。离开仙梨村之前，她拿着被硬塞的银票，望向挥手的明悦，心里万分不舍。
谁也没料到三日后，明悦又背着包袱回来了。
人未至，声先到。
“漂亮公主，我的明宅被滚落的山石砸中，重新建造也要数月，我来投奔你。”
闻声，程殊抚琴的指尖一抖，垂头掩笑。
春去冬来，明悦又在殊荣宫住了一年。
这一年，她在仙界闲逛，偷去幽都山，回仙梨村布置阵法，学会与人族打交道。
“战神宫后山的灵草不少，我去采一些。”
明悦朝程殊摆手，跨出殊荣宫。沿山间小路，她挖出几株灵草，招来金冠喂给它。
“你这只笨鸟怎么沾上的魔气？楚美人没发现你是鬼鸟吧？还有你什么时候……”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落笨鸟，谁料一道剑意自后方袭来，山野间陡然生出杀气。
冰寒嗜血的气息笼罩在整个林间。
明悦错身躲开，转过头的瞬间，她投掷出数十颗银铃。爆声接连不断，火光炸裂。
天空中出现一个人，一身黑衣战袍，腰间悬剑，剑尾垂着艳丽的红穗，神情诡异。
“蒋庚战神怎么不守在幽都山？”明悦摇响六角银铃，没有半点惧意，“哦，差点没记起楚美人在军中的威望胜过你了。”
“伶牙俐齿，”蒋庚缓缓落地，拔出佩剑直指明悦，“死了就可以闭上嘴了。”
话落，蒋庚的剑势已到明悦的眼前。明悦闪身躲避，同时召出朱笔朝蒋庚袭去。
一招未至，她腾空而起，在空中一个旋身，抛出一把银铃，“战神不要小瞧我。”
蒋庚没将她的话听进去，朝上空挥剑。
刀光剑影间，不知交锋了多少次。
没一会，明悦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原地消失。再次现身，足尖踩在剑尖上。
浩荡的灵力灌进剑身。灵剑承受不住海量的灵力，当场断裂成几截。
明悦一跃，翻身落在蒋庚身后，“论实战，我不如你，但战神好像不在状态。”她转过身，面向蒋庚背身，“身上有半神殿的薰香，族长告诉你，蒋曜的死因了。”
“这才经历丧子之痛，又被暗示让出战神之位，你真是可悲又可怜。”
蒋庚暴怒，厉喝道:“闭嘴。”
双掌相接，灵力四溢。
明悦计谋得逞，笑道:“战神没听说邱、袁、董三家小辈被我痛打的惨样吗？金丹受损，灵脉断裂。与我比灵力，就是找死。”
话音一落，浑身灵力沸腾。
蒋庚如同离弦的箭矢飞出去很远。
“不要轻易动杀念，尤其是对我。”
明悦勾唇嘲笑，没再停留。
就在她走后的一炷香时，蒋庚被一根平平无奇的长弦勒死。死相惨烈，双眼圆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