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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村(1 / 1)

半个月前,吴镇莲郑重其事地告诉明明,下个月廿三日,她们要一起回B市南巷老家,参加荷花节的赛会庆典。

这是祖上的传统,历来每年都由地方上的大家族轮流主办,本来早该轮到他们家了,此前却因为不可抗力原因停了几年。今年终于重启,所以吴家此次势必要好好操持。

事关重大,她们需要提前回去帮忙。

在明明的记忆里,关于老家的画面,总是氤氲着一层烟云雨雾。小时候常背的诗中写着“天色空蒙雨亦奇”,不知不觉间早已晕染出关于故土的记忆底色。

视野角落那片天空是总也化不开的浓郁苍青,黑瓦白墙间,婆婆婶婶们总是喃着听不懂的侬软方言,咿咿呀呀的,和檐下落雨滴答一起融作喉间甜润润的糖梨水,甘甜沁人心。

然而当年龄慢慢增长,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停留的时间也愈发短暂,近几年更是未曾踏足。

太久没有回去,明明已经快忘记那片在连绵烟雨中的人和事。

小孩子忘性大,生活中又有太多好玩的事情占据了大副神思,这次妈妈说要回来,明明可老大不乐意了。

尤其是因为要回老家,不能上白莲姐姐的家教课,明明更觉悲愤交加,差点上房揭瓦。吴镇莲无奈,只好让高冷来降,后者面不改色给他塞了个模型礼盒,这小胖墩终于肯消停,答应和妈妈一起回去了。

到今天为止,明明在南巷已经待了两天了。

大人们每天不知道在忙什么,邻居街坊的小屁孩们又太幼稚,明明可不屑跟他们一起玩。

本来已经做好了度过无聊的一周的准备,今天因为天气太热,明明缠着老家叔叔带自己来街上买小时候的酸梅汤喝,却突然在家门口的大街上见到了白莲姐姐!

明明瞬间觉得自己的决定可太明智了。回一趟老家,不仅可以继续和白莲姐姐玩,还白白得了个表哥的模型!嘿嘿。

居然在这里碰到了明明。白莲表情同样无比意外,她微微偏头朝旁边家长模样的男人礼貌点头致意,便蹲下身,递给明明一杯酸梅汤,开口问道:“明明,我是跟老师来南巷做田野考察的。你呢?你怎么在这?”

跟明明一起来的陌生男子本来有些怀疑,看到明明一脸开心的憨样,对方气质也莫名地让人心生好感,便在一旁看着,没有上前阻止。

明明开心地接过酸梅汤,语气乖巧:“我回老家过节呀~”

过节?白莲和杨绵绵对视一眼,又问道:“是荷花节吗?”

明明大口喝着酸梅汤,闻言肯定地点点头,一只手还揪着白莲的衣角不放。

白莲正欲开口细问,口袋里的手机闹钟却突然响起。拿出闹钟正要摁掉,却见是之前设置的集合时间提醒。

白莲嘴角往下一垮,表情沮丧,“不好意思呀明明,我这次是跟班级一起出来学习的。现在集合的时间到了,我得先回去了,我们下午还有任务呢!我空下来就来找你啊,替我向你妈妈问好哦!”话音刚落,白莲就匆匆起身,和杨绵绵转身向集合地点飞奔回去。

明明捧着心爱的白莲姐姐送的酸梅汤,虽心情失落,可也知道不能打扰姐姐的功课。他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跟白莲远去的背影挥手,大声道:“白莲姐姐,你有空了一定要来找我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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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集合的时间很快就到了,两人紧赶慢赶,好歹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回到了下榻的酒店,老师同学们都已在酒店大堂集合,正清点人数。

看到她俩上气不接下气地从门外冲进来,手里还提着几个荷花灯,方老师打趣道:“哟,你俩中午没有好好躺着休息,是去县城里逛了一圈了?连特产都买上啦?”

杨绵绵喘着气,“对啊!我们俩本来想着在大巴上也睡够了,就正好在附近转一转。”

白莲伸手帮她拍拍背,转头冲着老师继续道:“是呀,我们本来打算走走看看的,却发现现在集市上已经开始有卖荷花节的用品了,就借着买东西的机会跟老乡聊了两句。”

一旁的刘教授听到她们说的话,面上露出赞许微笑:“不错,有时候确实可以通过照顾生意跟本地人多打听一些信息。只不过,一般这种支出上头是没办法报销的,哈哈!”

闻言,大厅中的老师同学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人数清点完毕,载满年轻大学生的大巴缓缓开动,往南巷县城的小镇村庄驶去。

下榻的酒店区域还算商业化开发程度比较高、旅游景点化的县中心区域,而现在大家前往的是民居较多、聚落更密集的区域。

随着车辆的路线行进,窗外的民居从规整清丽的小桥流水、黛瓦白砖逐渐变成了陈旧古朴、颜色斑驳的低矮房屋。

不时有脊背佝偻、却衣着整齐清洁的老人背着竹筐行走,黑色布鞋慢慢走过一弯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石桥,仿佛桥上行人的时间也被无限拉长。

白莲看着窗外,不觉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大巴已经停下。方老师站在车头,再一次向同学们重申了各组的注意事项,并说明两位带队老师也会在南巷镇区域内查看,如果碰到老师、或者遇到困难,都可以随时求助。

自由田野行动就此开始。

众人陆续下车,杨绵绵活力满满地从座位上跳起,一拉白莲:“哇!终于可以开始田野考察啦!我还是第一次做,好期待呀。”

白莲回过神,忍不住也兴奋起来:“我也是第一次做!而且我们好像还要做访谈,有点紧张。”

“没事啦!你还紧张?那咱们没人做得了访谈了。”杨绵绵对白莲的social魅力迷之有信心,竖起大拇指直接怼到了她眼前。

“好啦好啦,我们赶紧下车,看看这边的情况吧。”白莲哭笑不得,站起身开始把她往外推。

两人兴高采烈地下了车,对眼前的一切都无比新奇。

南巷的居民区域不像县城中心那样,呈现出修整过后的典型的小家碧玉的秀美景色,而是透露出更内敛古朴的传统水乡气质。

脚下石砖皴裂出道道如细嫩芽枝般的裂纹,描摹着岁月的痕迹。石砖排列并不规整,更像是东一块西一块地拼凑出来的,颜色和质地并不统一,某些石砖上还刻写着明显的碑文和堂界字样。

白莲饶有兴致地举起相机咔嚓咔嚓,边走边记录着脚下石砖上的依稀字刻。

走过一段略显空旷的石板路,再往前一拐便进入了建筑密集的民居区。

过路小巷瞬间狭窄了不少,抬头便是高高低低的黛瓦檐角掩映间的苍青色天幕,视线一低则是居民家门前悬挂的各种各样的避邪镇灾物件。

置身其中,好像就被包裹进入了南巷的水乡世界。

某户人家的门前台阶上,几位年纪略长的阿姨正坐在小板凳上洗鱼,口中还用两人听不懂的方言热烈地聊着天。从细长水管里的流出的水拂过沟壑密布的大手,流过黑色鱼鳞,最后汇于门前的水沟。

然而还是有不少水顺着石板小巷流淌着,一直蔓延到了白莲脚上穿着的白色运动鞋下方。

好像冥冥之中,命运的河水再一次流至脚下,女孩的小皮鞋依旧精美,却不再撕下面包借渡。

嗅觉捕捉到流水中淡淡的独特鱼腥味,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白莲鼻尖动了动,表情难得无措。纤细白皙的细嫩手指抓着相机背带,紧了又紧。几次想要开口询问眼前看到的、高悬于居民家门之上的物件含义,却又觉得自己实在突兀,生怕开口都是一种冒犯。

一旁的杨绵绵见白莲站在原地不动,疑惑开口问道:“怎么了?”

白莲却像突然惊醒,“没事!刚刚走了会神。”

“哦,那我们要不要去问问阿姨们这些门上挂着的东西有什么含义?顺便打听一下这边的宗族的事情。”

白莲点头,“好的!”接着就和杨绵绵一起上前,心下斟酌几番,才试探着开口:“阿姨,您好!我们是来这边做考察的学生,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几位阿姨停下谈话,看向两人,目光所及是两个漂漂亮亮、可可爱爱的小姑娘,疑惑的眼神顿时变成热情的喜爱,开口用普通话回答道:“可以的呀,小姑娘!你们是哪里的学生呀?”

“阿姨好,我们是A大的!”杨绵绵笑得一脸乖巧。

“喔唷,A大的呀?好学校好学校,你们来这边做考察的呀?我们这好像经常有老师学生过来的,不过还是第一次有人跑过来问我们几个老太太的呀。你们想问什么呀?”听到两人是A大学生,阿姨脸上的笑容更加大了,

“谢谢阿姨,我们想问一下这边人家门上挂着的这些镜子、篮子、三叉戟呀,都是做什么呀?有什么意思不?”杨绵绵趁热打铁,抛出问题。

“呀,这个……”阿姨们脸上的笑容却是变淡了几分,语气有些犹疑,“哎呀,就是辟邪用的,八卦镜!不过这都是封建迷信,就是讨个吉利,老祖宗留下的传统,我们不信的……”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谢谢阿姨。”杨绵绵口里连连应着,低头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一旁的白莲看出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开口道:“阿姨,您是本地人吗?在这住了多久了呀?”

这个问题倒不敏感。阿姨们脸上又恢复了友善的笑容,看向白莲,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文静又漂亮,乖乖巧巧的,是长辈最喜欢的小辈的模样,一接触就让阿姨们心生喜爱,而且升起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忍不住就打开了话匣子。

“哎呀,是的呀。我们是南巷本地人,土生土长的呀。要说在这里住了多少年,我自己都记不清啰。唉,自从前几年我老头走掉了……”坐在最上方台阶的阿姨将手从木盆中抽出来,随手在腰间的围裙上蹭干水珠,轻轻抚了抚额角鬓发,整理整齐,慢条斯理地回忆着。

“兰姐,莫再讲这伤心事啦,你老头在梦里安安稳稳走掉的,不是喜事吗?而且你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把儿子抚养长大,成家立业,现在该是享福的时候啦,你家儿子去年不是刚给你添了个囡囡吗?”坐在她下方的另一位阿姨伸过手去拍拍她的腿,提醒道。

“对呀,哎呀,我就希望我家囡囡以后可以像这个小姑娘一样的啦。芬,你家囡囡明年是不是要高考啦?也能去A大不啦?”

台阶上的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就用着普通话聊了起来,其间穿插着听不懂的方言名词。

女人絮语的内容从兰姐贫苦的一生,到各人各自的生活,时间跨度从饥寒交迫的童年、剧变动荡的青年时期,到终于富足幸福的现在。

两人就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时记录,不做言语。

“哎,是呀,这人呐,年纪大了就容易伤感。小姑娘,你别见笑,我们这些乡下女人,一辈子都围着家人转,没什么见识、没什么本事,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听我们唠叨,就一下子说的多了点。给你添麻烦了,你别见怪。也不知道给你帮上忙了没有。”

兰姐的脸上布满岁月的沟壑,却有着一双饱经风霜、却仍透露着柔和力量的眼睛。她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看向白莲。

“没有、没有麻烦……”白莲手指颤抖,心底掀起无限波澜,泪水已从眼角滚落。

兰姐被她突如其来的泪水吓了一跳,心中顿时升起一片愧疚怜惜,“哎呀,小姑娘,你怎么了?”

“阿姨,您真的很厉害!”白莲泪眼汪汪,脸颊泛粉,激动地拉住兰姐的手,全然一副被她的经历深深感动了的样子。

“哎呀,我哪有什么厉害的?大字都不识几个,比不了你们名牌大学生。”兰姐一脸惊讶,连连摆手。

“您在生活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还能拉扯起一家人的生活,真的很了不起!”杨绵绵同样深受触动,忍不住也上前拉住兰姐的手。

“这有什么的?日子还不是这样过来了。况且,也不只是我,你看我们南巷村的女人们,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兰姐脸上更不好意思,显然不明白这种平常的事情怎么引得两个年轻姑娘情绪如此波动。

在兰姐的身上,白莲感到了莫名的熟悉和亲近感。

仿佛对方是一个认识已久的长辈,正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她提供指引。

像兰姐这一辈大多数的传统女性,似乎总是习惯了将他人放在自己前面,这个他人可以是父母、丈夫、子女,甚至还可以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他人”,仅仅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民。

勤勤恳恳、兀兀穷年,尽管深陷命运的泥淖,渺小不堪犹如风暴中的一颗苇草。

然而蒲苇韧如丝,女人们却还是凭着骨子里的韧劲,一次次从泥沼中拼命抽身,泅渡命运之峡。

芦苇一般的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只争朝夕。也许正是塑造了这样的传统女性特质的文化根脉孕育了文学想象的温床,这样的女性形象温柔地击中了前现代大众潜意识中最朴素的对美好与爱的认知和向往。

这是自己在乡村中终老的圣母白莲花的一生,还是根本就是这样的圣母白莲花孕育了自己?

但是无论如何,与现实中的“同者”接触的新奇体验,却好像开启了什么神秘的开关。

以兰姐为首的一众南巷阿姨,因为白莲和杨绵绵完美的听众反映得到了极大的取悦和满足,热情地让白莲和杨绵绵想问什么就问,兰姐甚至还想直接把白莲拉回自己家。

“哎呀,莲莲呐,你们吃饭没有啊?要不要来我家尝尝我的手艺?你们今晚有地方住没?我家房间多,可空了呀!”兰姐热情地一把抓住白莲的手想往自己家里带。

“诶诶,谢谢阿姨!实在不用了,太谢谢您了!我们一会还要去看看别的地方,我们有需要再回来找您。”杨绵绵一看白莲被阿姨们的热情迷得晕晕乎乎,马上就要被拐回她们家里了,赶紧一伸手拦住兰姐热情的动作,大声道。

“诶,对哦!不好意思呀阿姨,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看呢。”白莲顿时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对兰姐说道。

“哎呀,没事没事,那你们功课重要,先去吧!有什么事情随时会来找我们呢啊,我们一直都在这边的,也没什么事情做。”兰姐一脸遗憾,然而还是放开了手,临走前不忘期待地叮嘱白莲。

“嗯嗯!谢谢阿姨!我们估计之后还有好多事情要过来麻烦您呢。”白莲和杨绵绵笑得十分乖巧,朝兰姐告别。

一群阿姨站在巷子口又遗憾又高兴地目送两人远去,目光缠绵得像是望着自己过年才回来一趟的小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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