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妍低着头，乌发与她的眉眼俱垂，在夜幕下透出一股浓烈的凄美。
“当初爹给他们做工出了事，一瘸一拐的回来，喝了半碗水人便没了。”郑妍生得柔美，却性格要强，而此时她清泪涟涟，“乡长不肯付赔偿金，就连爹的棺椁丧葬，也要娘写上欠条。”
泪光之下，是少女逐渐坚毅的眼神。
“这世上，不能有这样的道理。”
郑霄的拳头捏得死紧，铁青着脸转身去拿刀，刀刃在月下闪着寒光。
最先留意到的是阿娘，她知道大郎是重情义的孩子，平日下手也向来没个轻重，若是真在气头上伤了人，这一大家人可真是没法活了。
李江柳还没来得及忍着身上的不适去拦，便看到她最小的女儿撒着腿儿往大郎那跑。
“阿兄不用刀也可以打坏人！”郑妙妙指着墙角那堆摆放整齐的木头，圆圆的眼睛里闪着天真的崇拜，“阿兄用拳头把坏人都打趴下！”
女童稚气的声音拉回了郑霄的理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妙妙还这么小，自己万万不能出事。
他放下刀，把小妹抱起来，声音低沉有力：“阿兄听妙妙的。”
李江柳脸上的忧忡并没散去。
“这事，你们都别管了，大不了……就拖着他们。”阿娘的嗓子有些干哑，连日的操劳和方才的风波，让她的脸色差极了，唇色也白了。
郑霄还想再说什么，郑妍却拦住他，摇了摇头。
“好了不说了！”
郑妍转开话头，指着门口那堆带血的猎物，惊道：“阿兄，你带回来好多猎物啊！”
郑妙妙听到二姐的话才探头去看，果然看到了一只野鸡，还有两只野兔！
郑霄脸上也有了些笑意，过去捡起那几只猎物，在手上掂了掂，“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运气，竟真让我寻见了许多。”
他看向阿娘，神情沉肃，“我上山接着打猎，猎物可以卖个好价钱，一定会有办法的。”
兔肉比较金贵，郑妍接过一只野鸡去灶上弄饭。阿娘对郑霄笑了笑，表示她知道了。
可郑妙妙的眼睛却一直停在阿娘身上。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吃过饭后，大家便准备洗漱歇下，二姐还在挑灯绣手绢。她绣工好，完成的帕子在县里很紧俏，只是费的时间多些。
李江柳拿过油灯，柔声道：“阿妍，睡吧。”
少女抿唇，放下了针线。
月沉如水，屋外里满是蝉鸣，郑妙妙并没睡着，她察觉到阿娘动了动，过一会像是坐了起来。
郑妙妙立马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人下了床，窸窣的有穿衣的声音，她的动作十分轻，阿兄和二姐都没有被吵醒。而她出了门，直往外头去了。
*
暗夜的羊肠小道上，妇人披着月光踽踽独行。
前面便是王家的瓦屋，李江柳抬头望去，眼底灰暗一片，可脚下的步子依旧往前，没有丝毫犹豫。
柔细的手叩击木门。
男人被吵醒，吵嚷着问是谁，听见李江柳的声音便急冲冲地起夜开门。
“王大哥，我是来——”
“妹子进来说吧！外头站着累！”男人的脸被被窝闷得油光发亮，他只穿了里衣，盯着妇人裸露的脖颈挪不开眼睛。
李江柳顿时白了脸，不自禁往后退了两步，推却道：“就在这说吧，我来寻王大哥借二十贯钱，现在大郎长大了有本事，很快就能还上的！”
王大壮的心思已然转了好几圈，他稍微收了笑，打量着她，“妹子，救急不救穷，你们家不景气，还不上的。”
李江柳忙道：“大郎这两天都打到了野鸡野兔，只要一两月，钱很快就攒起来了！”
王大壮是个精明人，他知道李江柳能来找他借钱，说明这钱必是急用。
他摸了摸下巴，嘿嘿笑了两声：“我可以借钱，但是你得答应嫁给我，你要是愿意，这钱就不用还了。”
妇人僵在那儿。
见她的神情，男人的脸有些拉下来，“妹子，总不能伸手白要啊！”
片刻后，李江柳扑通一声跪下来。
“我可以嫁，但是妙妙不能给人。如果你不答应，那我就去想别的办法！”李江柳的声音已经发抖，她没有别的办法，可孩子们是她的底线。
见她松了口，王大壮的算盘又开始响了。等把人娶过来，就是他这个做丈夫的说了算，她还能拿捏了自己不成？
王大壮立马赔了笑，满口答应。
李江柳心灰意冷，刚要开口，却听到屋旁有什么动静。
郑妙妙刚才跟过来为了不让阿娘发现，是沿着坡下的河岸走的，结果上坡后看到这一段后，心情有些激动，不小心崴到脚滚了下去。
滚落的过程中，郑妙妙内心很安详：锦鲤体质都是骗小孩的啦～
李江柳跑过去一看，竟然是妙妙掉进河里了，她大惊失色，忙下坡入水去救，可她水性不好，夜晚的视线让人分辨不出深浅。
郑妙妙感到有手托了她上岸，可阿娘却再不见踪影。
“救命啊！我阿娘掉水里了！”女娃大声呼救，王大壮赶了过来，他家就住河边，自然会水，见到要出人命忙下河捞人。
只是李江柳呛了太多水，救上来后没了呼吸。
王大壮颤着腿后退，他看了看李江柳旁边的小孩，她正用小手在人身上按来按去，不知道在做什么。
见鬼，这丧门星把亲娘都克死了！
“这……这不关我事啊！”王大壮哪还敢再待下去，赶忙跑回了屋，紧紧锁上了门。
这具身子力气太小，急救措施都施展不开，郑妙妙着急的同时更是疑惑。
不应该啊，她可是大女主！
突然，本来没了生气的女人，睁开了眼睛，吓了郑妙妙一跳。
妇人的眼眸渐渐有了光彩，她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看向了女孩，似乎在辨认什么。
“你是……妙妙？”她伸手去碰郑妙妙的脸，声音颤抖，仿佛不可置信一般。
郑妙妙联想到刚才她明明已经断气，却突然苏醒的事情，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难道她和自己一样，又活了一次？
“阿娘，你怎么了？”女孩抹了抹女人脸上的眼泪，小声问道。
而此刻李江柳的脑海中，过往的经历如走马灯似的一帧帧闪过。她上辈子颠沛流离，而后遇人不淑被骗光了所有积蓄，妙妙也因为没钱治病而早早夭折。
李江柳眼底闪烁着泪花，这一次，她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她不要再家徒四壁，不要再苟延残喘！
女人站了起来，如获新生。此时她眼里再也不见茫然和悲戚，取而代之的是阅尽千帆的沉着与冷静。既然上天让她回到年轻之际再活一场，她便不会辜负。
郑妙妙指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抬头望着阿娘，评价道：“那个人不好，阿娘不要再找他了。”
李江柳敛眉看向瓦屋的方向，想起方才的事情，眼底泛起几分凉意。
*
门外又响起敲门的声音。
王大壮探出被窝，扯着嗓子问是谁，却没有人应答。
夜已经深了，月亮被乌云遮住，不知哪飞来的乌鸦，间或叫几声，显得有点阴森。
他大着胆子去开门，脚步沙沙作响，不知怎么听着有点发毛。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往外头望去，黑沉沉的没有一个人。
王大壮咽了咽口水，正准备关门，郑妙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浑身湿淋淋的，黑顺的头发垂在胸前，嗒嗒地滴着水。女娃瞪着黑黑的大眼睛，嘴角似乎挂着诡异的笑。
“去他妈的！”男人被吓得直冒脏话，心跳快得几乎快从喉咙里蹦出来。等看清她的脸后，王大壮缓了好一会儿，才怒火冲天转身拿了扫帚就要打人。
“死扫把星，我打死你！”
可没等他真的打到人，女孩身后又出现了一个女人，此时银盘似的圆月正好从云后露出来。
月色下，那女人脸色苍白，眼睛直勾勾地瞧着他，幽幽地笑，不是那已经淹死的李江柳又是谁？
鬼！撞鬼了！
王大壮的后背和额头瞬间冒出大把冷汗，气儿喘不上来，脚底轻飘飘的，白眼一翻，竟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阿娘，他晕啦！”郑妙妙拍着小手高兴极了，在李江柳面前欢快地蹦着。
李江柳抬头望月，仿若和老天心有灵犀。
她低下头，温柔地牵起女儿的手，“妙妙，我们回家。”
回去的路上，娘俩便没有讲过话了。郑妙妙牵着女人的手，实际是在来回翻看她看到的剧情，终于找到了关键的细节。
原来在李江柳去洛城生意场上大杀四方之前，她是重生过的。
而她此次意外落水，看似倒霉，其实是一个契机。
可更让郑妙妙惊奇的是，当她躺上床刚准备睡觉，她竟然看到了阿娘面前有一个发光的面板，而阿娘此时正翻阅着，神情从最初的茫然，慢慢转为认真。
这是一个经商系统，里面有许多分支功能，李江柳最先留意到的，是初始资金那一栏，正好是二十贯钱。
脑海中的声音告诉她，这是由于她绑定了经商系统，系统给她扭转现状的机会，但同时也要求她完成主线任务。
虽然有些词她听得迷糊，可她明白了这笔钱是行商的启动资金，如果挪做它用，系统就会关闭。
这些话，郑妙妙竟然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原以为眼前的危机会迎刃而解，没想到却是这样两难的境遇。
李江柳一夜无眠。
这凭空多出来的系统无疑对自己有诸多好处，可她如何能对阿妍的婚事袖手旁观？
最后，李江柳决定把钱拿出来，就算往后的路难走一些，她也不愿让阿妍受委屈。
可郑妍一大早，却对她说：“我要答应乡长家的要求。”
全家人都吓了一跳。
“阿妍，你不用委屈自己，娘会想到办法的！”李江柳像是生了气，声音也比以往的大，“这话不许说了。”
郑霄也皱紧了眉，拦她道：“郑妍，别昏头了！”
虽然不知道怎么和孩子们解释钱的来源，李江柳还是试探着道：“阿妍，娘有一笔私房钱，够的。”
郑妍却回握住阿娘微凉的手，明媚的脸上扬起自信的笑，“阿娘，即便您真的有，这笔钱我也是不愿给他们的。”
她一字一句说：“为富不仁的人，凭什么欺男霸女。”
李江柳知道阿妍素来是妥当的人，瞧她那般神情，她有些迟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了？”
郑妍的眼里蓄起锋利的光，“阿娘，他们可以耍赖不赔偿，我们也可以。等会您就去找乡长夫人立字据，就写只要郑家长女愿意嫁给周通，郑家欠周家的债务便一笔勾销。”
晨光下，少女的脸庞泛着成竹在胸的神采，笑得意味深长，“我愿意嫁，到时候周家可不见得会乐意收。”
李江柳和郑霄还是有些不放心，只有坐在一旁的郑妙妙丝毫不慌。
她之前可是亲眼看到，二姐入宫后是怎么料理了与她作对的嫔妃。周通她之前也见过，一个没心眼的土王八。
这下可是又有好戏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