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倒吸口凉气，刚想唤出口，掀长的人影动了动身，拦住众人。
谢归双手交叠，将剑搂在怀中，漫不经心地打招呼：“诸君，晚上好？”
劳累了整有五日找人的闲俞：“......”
诸位卖命奔波的雀德岨弟子讪讪道：“谢师兄好。”、“师兄坠落下悬崖可有大碍？”、“师兄可伤着哪儿了？”
“谢归。”闲俞挥起剑鞘，推开人群，冷哼着走来。谢归比他高半个头，闲俞把剑一铮，嗡鸣低响，剑鞘便抵在了谢归的胸膛处，“我们漫山遍野找你，你便躲在这处偷懒？”
谢归无辜地与他目光对上，笑道：“抱歉、抱歉，我毕竟是伤患，又体虚无力，实在爬不出这深谷。”
闲俞可不吃这套，将眉一睨：“随我走，有弟子向长老会告发你，私通魔族，其罪可诛！”
“畏罪潜逃，再加一等！”
闲俞话音刚落，一行弟子随他动作拔出了剑。
谢归轻笑了声，将佩剑扔在地上，举起双手：“喂，诸位。你们有没有搞清楚状况？我是被人给推下悬崖的。”
闲俞恶狠狠地瞪了谢归一眼，并不理会他。
阿宁在一旁好心地解释道：“谢师兄，在你落崖的地方，有魔修的气息残留。雀德岨有魔门血脉的仅你一人。谁知道你是不是打算攻击同门弟子，反而自食其果跌下了悬崖。”
“我们只负责捉捕你，其中纷争误会，还需得你自己去跟长老解释。”
谢归不动声色看了眼屋顶猫一样趴伏着少女。
秋丘早已经手脚并用，顺着房梁爬上了屋顶，谨慎地朝这边观望。幻化出的菌丝扒住身前瓦檐，轻颤的幅度下有几颗石粒顺着瓦缝滚落。
谢归一脚踢回佩剑，执在手中，轻叹一口气，顺从地跟在众人身后。
雀德岨下有一条绵长百余里的碧江，过了墨城，另一头就是人间了。
时有捕鱼的老翁往来，绝大多数的妖怪们并不抱有恶意，躲在两岸的树丛后好奇那一席子竹苇。
若有迷了路的孩童，善良的小妖怪会悄悄拨开林叶，为孩童引路。
少女撑一根竹篙，行排筏于水面，湖水清澈得就像浮在空中。
秋丘正坐在舟头晒太阳，两粒未化形的小蘑菇趴在她耳边嘀咕。
“秋丘，你为什么不把那个修士捉回来？好不容易相中的炉鼎，就这样让他跑了。”
“安啦。”秋丘嘴里叼根苇草，看天看地看白云，“我们蘑菇是什么实力，你还没点子数吗？”
“我刚学会化形，要是出现在那群修士面前，要如何瞒过宗门长老的照妖镜。”
蘑菇们抖了抖伞盖：“不若趁着九日后老祖宗攻上雀德岨时，我们顺道把炉鼎给掳回来。”
秋丘翻身而起，将竹竿往后一撑，妖力加持下竹筏梭子样破开水面往下游漂去。
蘑菇们躲在秋丘的衣兜子里。
“啊——啊——风太大了。”
“秋丘，你慢一点——”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小蘑菇们瑟瑟发抖。
秋丘旋身抬头，那轮半隐在青山后的红日，日头下方就是人间的山河。
“我们去抢金手指。”秋丘笑眯眯道。
“金手指？”
“嗯。”秋丘加快了行舟的速度，“离下一次剧情点还有九天，谢归惯会伪装，与其把选择权交到他手里，我不如做两手准备。”
秋丘娓娓道来，哪怕身旁的小蘑菇们压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秋丘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要那把揺情剑。”少女掌心憋出几根小菌丝，在风里欢快地飘扬，“绝不能让它落到任何人手中，包括所谓的男主角。”
小舟行在碧水间，蘑菇们的身影远了，逐渐隐没在风中，徒留一个墨点。
小蘑菇问：“秋丘，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
秋丘笑道：“大抵叫先下手为强吧。”
江陵多丘湖，这里水路四通八达，客舍窗下便是一条条河道，出门两块木板搭在水渠之上。
如若赶上早晚市，河道里一艘艘小船头接头尾接尾，烛火映衬得夜如白昼。那些载有瓜果蔬菜和鱼鸭的小船总立着些船夫扯着嗓子吆喝。
这一趟往来足有百里，秋丘带着蘑菇们靠岸时已经将近傍晚。
岸边晚市正热闹着。
最近仙门弟子试炼，奔赴雀德岨的道士也不少，大多门派会选择在最近的城池暂且落脚。
秋丘拴好小舟后披上了黑兜帽。
她拍了拍胸口蘑菇的伞盖：“嘘，接下来别说话。”
岸边的人流突然哄散开，紧接着响起刀锋相撞的重响。
有人打起来了。
秋丘压住蠢蠢欲动的小蘑菇，立在原地，面颊一湿。她用指尖揩了一把，湿润的红色液体。
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杀、杀、杀人啦！”
“仙君杀人啦！”
“跑啊啊啊啊啊啊啊、跑！”
蔬菜鸡蛋扔了一地，河道中船行不动，有小舟慌不择路相撞在一处，船身一翻只剩下空余的木头裸露在河面。
妇孺抱住小孩，顾不得菜篮子，壮汉亦不敢上前，纷纷往小巷中蹿。杀人的可是仙君啊，他们怎么敢招惹修士。
“秋丘。”蘑菇们忧心忡忡。
“嘘，顺着人流跑。”秋丘比了个手势。
“可是。”小蘑菇欲言又止。
秋丘埋头挤进人群中，脚步一顿，一道微弱的虚喘响在耳边。
“救我。”
“......”
见秋丘没应话，那道声音又反复哀求：“求求你，救我。”
“求你——”
“救我”。
小蘑菇不安道：“有妖族的气息，还有血的气味，好多好多的血。”
“你在哪？”秋丘抬头环顾四周。
“什么？”小蘑菇诧异接话。
“不是你，是......”秋丘顺着妖气的来源，逆着人群跑了几步，在那群修士重重包围之中，对上一双浅淡地如碧瓦琉璃的眼。
少年手臂已经断去一只，双腿自膝头下方也被人连根斩除，根本没有任何行动能力。
那人白发胜雪，皮肤也如落满了白霜般圣洁，眸子淡如水，断掉的肢体下涌出殷红的沸血。
脏了满地。
这不是什么观音。
这是一只披着观音皮来到尘世的妖鬼。
秋丘愕然睁大双眸，白发少年已经被活生生斩成了人彘。
方才是他在向自己求救？
秋丘不记得原书中还有这等样貌的人物，也许他已死在了今日。
秋丘把两颗小蘑菇掏出怀中：“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子时我们在枫桥汇合。”
蘑菇快急哭了：“秋丘，我刚刚说错了......别去。”
另一颗也急得在秋丘掌心上蹿下跳：“那一群修士来自浮生教派，他们历来残忍，拿妖躯来炼丹。”
“安心，我自有法子。”秋丘将小蘑菇们轻轻搁在地上。
另一头，修士举起剑，打算砍去白发少年仅存的左臂，秋丘推了蘑菇们一把。
她做口型道：“就现在——跑！”
此处连着横跨几个大城的千里江道，周遭百姓已经奔逃不见人影，唯余满地的烂菜叶。
秋丘打开芥子袋，掏出一面陈旧的小破铜镜。此面镜子并不简单，里面自有一方小天地，内里的无根水多到能淹没此城。
横生的白浪汹涌立起十几米高的水墙，浪涛朝修士席卷而去。
修士都会御剑，这招只能短暂拖延。
秋丘使劲全身气力，憋出几根菌丝，缠住白发少年的半边身躯。
菌丝在洪水间费劲地破开阻力，将这只妖鬼拖到秋丘手边。她揽住少年的腰腹，夹在胳膊下，跋足就跑。
正欲动手的修士手中剑瞬间被白浪冲跑了。
“师兄，这水哪来的？”
“人呢？那还有只妖族！”
“不要命的孬种。”被唤师兄的修士阴沉着眼，摩挲下腰间玉佩，掌心现出一座小塔。
“今日宜炼丹，我偏要拿这些妖怪的头颅来做。你们追上去，谁能提头来见，弟子试炼我就罩着谁。”这人胸前的蓝色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刺骨寒意，讥讽冷笑道。
蘑菇可不是什么水生生物，秋丘并不擅长凫水。
何况还带着这么个拖油瓶。
菌丝甩出去，拉住一栋栋建筑与浮木，在不同的浮木间快速穿行。
血液染红了身后一路，况且这些修士很快就反应过来，根本无法靠速度脱身。
冷静下来，一定会有法子的。秋丘加快步速，菌丝逐渐变得透明，她只能靠脚力硬撑。
这样下去，扛不住多久。
秋丘俯身问白发少年：“你能搂住我脖子吗？靠你剩下的那只手。”
白发少年目里无光，并不开口。秋丘疑心他已经瞎了，耳边却又响起刚才那道缥缈的声音：“你跑便是。”
秋丘闻言轻松口气。看着已经悬停在身前的修士几人几剑，她缓缓掏出一沓子符箓。
“跑是跑不了，不过。”下一瞬，秋丘把爆破符甩了出去，光这些符箓还远远不够，她心疼到含泪，把迷雾符，催眠符，定身符，毒气符全都一道接一道甩了出去。
哪怕命中率不高，一道符箓的攻击力不足以穿透修士们的屏障，天罗地网的交织下，总有破绽。
修士满目都是符箓炸开的尘土砂石，就算灵识辨出了妖怪在何方，也根本自顾不暇，追不上人。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秋丘痛惜地望了自己满天飞舞，已然炸成尘齑的小金库最后一眼，钻入了水中。
“搂紧我。”
洪水汹涌，索性妖怪不呼吸暂时死不了，秋丘屏住气任由水流将他们卷走，越快越好。
漂流了两刻钟，秋丘才敢拖着白发少年上岸。再不救治他，秋丘觉得他多半活不成了。
“咳咳、咳，你没事吧？”两只妖怪爬上了岸，秋丘的发髻散乱不堪，罗裙也全湿答答地粘连在身上。
她偏头望了自己救下的这人一眼。
他歪斜倒在地上，满头银丝混浊在泥潭中，嘴唇苍白，和他那洁白无瑕的肤色混作一体，奄奄一息地半寐着眼。
秋丘耳边又响起虚弱的喘息声。
这人在用隔空传音。
“城西未央府三弄，找宋无咎，让她出手。”少年恳求道。
秋丘拧干裙摆的水，不忍心地看了白发少年那泡肿发白的伤口，把湿透的布条包扎在断口处止血。
少女两手一捧，拖着他半边身子往城西狂奔。
宋无咎。
这三个字的大名，秋丘早有耳闻。在秋丘穿越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就知道了宋无咎一生的故事。
站在上帝视角，秋丘面对这本仙侠小说中浓墨重彩的女三号角色，心情格外复杂。
这不是个好招惹的角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和男主势均力敌的存在。强强联合的爱情套路曾经让看文的读者们一度在评论区里嗷嗷叫唤。
一个在原文中嫉恶如仇的仙门女修当真愿意冒险救他们？秋丘心头有所怀疑。
但白发少年对上秋丘犹豫的视线，依旧坚定闭眸点了点头。
那便冒险试探一回吧。
秋丘将人轻放在铜门前，扣响院子大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下一秒就咧开一道缝隙。
“吱嘎”后，两扇木板被人朝两侧敞亮地拉开。
秋丘早躲在了屋檐后的竹丛之上。
从门后率先走出来的是个着有淡紫薄纱的女修士，耳戴明月珰，头上挽着利落的马尾，发鬓垂下数条琉璃紫金小链子，瞧着好生矜娇傲慢。
她身后跟着几个侍女，都佩剑带刀，并不是瞧着和善的人物。
宋无咎袖纱微动，雅致的五官中有双吊梢的凤眼。行走着不自觉昂首，腰间别着的那根金鞭，杀气萦绕，不怒而威气四溢。
白发少年发出一声微弱到近乎于无的□□，还是被在场众人听见了。
“女郎。”侍女走近掀起他皮肤表面的布条查看伤势，“浮生教的术式。”
无人再动身，都等宋无咎发话。
两个门派同在此城，抬头不见低头见。
今日她们如果救了这人，也就意味着日后遇到浮生教，她们需得冒着撕破脸面的风险保下他。
毕竟这也算是那方的仇家。
仙门各派间闹得太难看总归不好。
宋无咎面无表情，瞥了一眼地上的少年：“抬进去吧，死不了，随便找个大夫喂几帖治内伤的药便好。”
侍女应了好，陆续走了几个。宋无咎并不着急关门回府，望向屋檐的方向：“阁下既然将人给好心送过来，不进府喝杯茶水再走？”
青葱的竹丛摇曳了几下。
秋丘本倚靠在三两根竹竿之上，笑着探出头，“哦”了一声，无奈跳下屋檐：“原来早被发现了呀。”
宋无咎身后的侍女听闻这话“噗嗤”笑出了声：“姑娘说的哪里话？你这样的小妖怪，连屏蔽气息都不会，不会当真以为躲藏起来就能逃过修士的眼睛。”
那几个侍女说着看向走到面前的秋丘，话说到一半，却纷纷噤声，倒吸口凉气。
“呵——”
“姑娘，你的脸。”
“脸？”秋丘顺着她们的视线摸上左半张脸。
左半张脸布满密麻且微小的凸起，这些凸起的肉疙瘩还尚有难以捉摸的规律，仿佛是符文。
这几天秋丘顶着这样的一张脸出行，妖怪们对“正常人该长成啥样”之类问题完全没有意识，自然也不会觉得奇怪。
谢归同样表现得平淡如常，以至于让秋丘忘记了原身那半面的黑色胎记。
宋无咎低眸轻飘地扫视秋丘的小身板：“你从浮生教派手里救的......阿柩？”
秋丘：“自然。我只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既然这位......公子与你们是旧相识，我又帮他死里逃生，你也该明白我只是只好心的小妖。”
秋丘拍了拍裙摆：“那么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宋无咎双手抱胸，反唇讥笑：“勇气可嘉。”
“只是恐怕这座城你待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