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u盘还是没有给出满意的答案,没有脸,没有声音,没有答案。
入睡前,明芮怔愣着擦了四张餐巾纸的眼泪。
她还是选择相信她自己的故事,存在林展致这个人,他爱自己,自己也爱他。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彼此最爱彼此,最能理解对方的不幸和苦难。
为了一夜好梦,明芮播放歌单入睡。
梦里,一片洁白,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最像那个人。
隔着一片朦胧的雾。
对岸,那道温和的声音响起:“你又来晚了。”
下意识,明芮怔愣的说:“对不起。”
他答:“没关系。”
心底空空,隔岸的人像是要走远,她赶几步凑近,急忙喊说:“我今天想起你的样子了!”
“真的吗。”他语调上扬,也很开心,但很快,又渐渐失落:“那要忘掉吗。”
明芮急得皱眉:“你怎么也要我忘,我真的想记起你,很想,很想,非常想……”
他温温的:“还是忘掉我比较好。”
她执拗摇摇头:“我不会再忘了。”
可他还是规劝,和和气气:“乖,要忘掉的,不然会很难受。”
“不难受,记起你,我很开心。”
梦里的世界,忽然安静了。
直到他再开口:“我过去,答应我。”
明芮犹豫着,刚想反驳的话温吞吞回了肚子,她想,只要他过来,一切就好了,看到他,就不会忘掉了。
白雾逐渐稀薄,高挑人影飞奔过来,冲开雾,牢牢抱住她。
那一瞬间,明芮顿时没了脾气,他不是假的,他活生生,鲜活又雀跃,他是爱她的。
手渐渐用力,死死环住他的腰,不能让他再逃离,明芮高兴得快要崩溃:“你明明也很想我,为什么要我忘掉你,”
笑出声的热气洒在肩窝,这次,明芮不想再躲,只要静静听他说:
“现在不是见到我了嘛。”
温凉的吻轻缓落在唇角,唇齿,很久很久。
他说:“我最爱你了。”
“你也是,对不对。”
明芮拼命点头,仿佛以此证明就能改变很多东西,但事实总不让她如意。
他低下头,灰暗长睫遮住的眼里什么都看不真切:“对不起。”
鼻子一酸,心酸疼痛全翻涌,明芮急忙用手指堵住他的嘴:“你不要再说没关系了,对不起也不要说。”
“我答应你,但你不要再哭了。”
依稀之间,她全记起来了,久远到在漂流前,遇见林展致这个人。
莹虚透光的片段,轻浮在脑海。
火车,教室,夜里学校无人的小道,夜市,鬼屋,烟花夜,便利店……
有书易,郑学名,李东杰,很多人,也有落在独自角落里生灰的林展致。
元宵节,他风尘仆仆赶回来,给她惊喜,带她去漫灯的长街猜灯谜。
在G县,林展致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找上门。
“没我你能出生?能靠上这么好的学校?给我一百万怎么了?!”
阿姨一见他就失控,刚稳定的病情又复发,举刀,破口大骂,追了他大半个村子,最后手臂多了条很深的刀痕。
当晚,阿姨去医院缝针,干爹干妈处于安全考虑,没告诉林展致。
隔天,他知道后,情绪崩溃,她蹲下抱住他,安慰说:我们去漂流吧。
李君学姐说的很对,她自以为记起的,正确的东西,确实极其混乱。
明泽刚没死,依旧欠了一屁股债,看上了她的奖学金,追她跟到了G县。
漂流回去的下午,他拿刀,追在身后威胁。
到这里,大脑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像针刺,像火烧。
再一次,想不起后续。
“我知道你写的书,很好看。”他的脸更加清晰,疼感被欣喜压下去,明芮贪婪地轻轻拂过他的眉眼,鼻尖,嘴角,哽咽说:“你是真的,对不对,我们的一切都是真的。”
“嗯,都是真的。”林展致搂着她,轻缓有节奏拍着她的背:“我们不可能是假的,只可能犯错。”
好奇又心疼,明芮红着眼眶:“哪里错了?”
他小心翼翼绕过她的长发,垂眼,揉捏,隐隐犹豫:“九月二十九,是我的生日,去漂流,是因为,你想帮我庆生,你记错时间了。”
“那我的生日呢?”
“小傻瓜,”他压着笑,却是苦苦的味道:“你的生日,是二月六号。”
梦里的雾四散远离,明芮难受地吸了吸鼻子。
关于林展致的一切,渐渐成形,有了轮廓,分明是很开心的事,可心口仍旧突突跳得不安,反而像是埋下了一颗炸弹。
只要点燃,世界顷刻坍塌。
“林展致,我有点看不见你了。”明芮含泪注视着他的胸口,左边的胸口骤然空出一个大洞,虚空,透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吸纳她积攒很久的所有开心和快乐。
她急切抱住他,拉住他的手,掩住那处缺口:“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我不走,”他温温柔柔的,却不像以前一样,他没笑,没有显出梨涡,异常郑重:“你只是看不见我,我在的,一直在的。”
“我只是变成了其他的样子,你在路上见到的花,草,风,云,太阳,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是我,我不走。”
“但是,要忘掉我的,忘不掉我,我就不会来了。”
梦境的世界,一点点褪色,变深,朝黑色走。
恍然间,明芮看到了断掉的后半段。
五年前的他们,一起躺在病房,医生摇摇头,紧接着,画面突然熄灭,渗溢出一点红色。
她在哭,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眶红肿着,大了一倍,漂亮的脸蛋被泪水侵染,眼角,鼻尖的红,整整一天都褪不下去。
迷糊之中,她听见很久之前,零散的声音。
“真的没事嘛,她几乎每天都在哭,止都止不住,再哭下去,真要瞎了,可惜那双眼睛了,那么漂亮,跟星星一样。”
“哎哟,别说了,李医生来看过了,要么她失忆,不然早晚要疯掉的。”
……
那时的学姐,没有现在婉转,句句直白:“我跟你说过的,不要再逼着自己想起来,你受不了的,上一例有你这样亲眼目睹——的心脏病患者,她已经自杀了。”
玻璃杯被人扫摔在地上,有明芮的反驳声:
“可你说过的,我的肾脏也被捅过一刀,能活到四十岁,都是我命大。”
另一道声音忍无可忍:“你才二十岁,你要用往后二十年的科技医疗发展前景换你一条命嘛!忘记他,你至少还能再活二十年,想起他,你的心脏可能下一秒就会承受不住。”
“引起情绪问题更有可能让你患上抑郁,扛不了三四年你就会崩溃的!这种病没那么容易好!你到底懂不懂!”
……
纷杂梦境,又变了回来,明芮含着泪,不忍看向他。
为什么啊,林展致,世界这么大,天地那么广,没有一个人能救我们了。
她落在灰暗世界的一角,捡到了一颗教她发光的石头,她带着他,他陪着她,一起走过很多绚丽多彩的沿途。
可有一天,在她眼前,石头被人捏碎了……
他:“不能再哭了,你答应过我的。”
透明的身体一点点消散,碎成小片,向雾里飞去。
“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他温柔地一字一句,明芮哽住,苍白无力地一句也说不出。
“我找到了一座没有冬天的小岛。”
“可能是五六年后,也可能是十几年后,我一定会来接你的,但你千万不要自己来,这里很远,容易迷路,迷路不好的,你不喜欢无用功,等我来接你就好了。”
“这里有极光,有草原,有你之前没见到的秋季牧场,只是,再也没有你最爱的冬牧场了。”
“芮芮,不要自己来找我……”
逐渐的,虚莹梦境正坍塌,变得分崩离析。
雾,散了。
无数白玫瑰花瓣从湛蓝天空缓缓而下,飘飘洒洒落在明芮眼角,嘴边,心口……
2018年无法履行送出的两束白玫瑰,在梦里,替他吻她。
梦境外的世界,歌曲交错着。
……
若我突然死亡
请你不要悲伤
就当我没有归途去流浪
……
终于走到时光尽头那片岛屿
在那找到曾听他提及的春季
那时我将睁开惺忪的眼
看见太阳端坐在地平线
火山与冰河拥吻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
真实的世界安静着。
近零点,明芮坐起,无声淌下一行泪。
心脏和大脑齐齐泛起一阵剧烈的痛。
眼前忽白忽暗,大脑像是撕裂后,拼凑,再撕裂,周而复始上百遍。
那刻,她终于明白,谁都不让她记起林展致的原因。
迷迷糊糊中,明芮打通了学姐的电话。
她抽泣:“林展致,我好痛啊,心痛,脑子痛,哪里都痛,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我就不痛了……你回来……”
那头,刚放下工作的李君想起四年前极其相近的一幕。
她了然,着急又无可奈何,冷静道:“急救药在行李箱夹层。”
“现在深呼吸,再去喝杯水,冷静一下。”
“想想除了他,还有什么开心的事,分散注意力。”
电话那头,顿时没了声息。
许久后,明芮木然道:“好像……没有了。”
所有开心的事,似乎都与他有关。
如果再追溯曾经,也只是爸爸妈妈,可那样……
心只会更痛。
零点钟声一响,手机突然弹出一条日期提醒。
今天,九月二十八了。
心脏好似慢了一点,以前记不起设置这一天的目的。
现在,又突然想起。
明芮仰头,心苦涩得呼不出一口气:“学姐。”
“我能去D县看看吗,我在那里,很开心。”
明芮记起,他葬在G县,阿姨的身边。
那是一片安静的墓园,那里的冬天不冷,大雪几十年才下一回。
当晚,她买飞往S市的机票,火车再转D县。
秀高的保安叔叔,对她印象深刻,笑着放她进学校。
她穿着饭局前唐书易拉着她买的白色长裙,竟然和秀高的气氛意外的搭配。
南方的冷不比北方,运动会的时间段贴得却很近。
教学楼里,人很少,明芮走到曾经八班的位置。
课桌已经变了样子,墙上深浅不一的痕迹,贴着完全不一样的激励语录。
她定定站在后门,向第一排最后一个位子望。
像几年的那时一样,操场上纷纷扬扬的广播声传到这里。
明芮一顿,想起很久以前没回答他的问题。
她对那个位子短促笑了下,说:“我喜欢《冬牧场》,是因为,那是你送我的第一本书。”
走廊尽头,折回一群穿着白色校服,结伴而返的学生。
明芮定定看了最后一眼,往七班方向,走到了那条小路。
在这里,满是掉落的树枝,没人在意。
枯叶和残枝堆在荒乱的树后。
明芮挑挑拣拣,裙角沾了细微的灰,终于找到一根能和那时那根相媲美的树枝。
很直,很长,只是被埋很久,沾着灰土。
她拿着树枝,向前用力挥了几下,破风声和那晚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灰土乱飞,她也狼狈的咳出眼泪,眼角也咳红。
她轻轻擦掉灰土,带着它走回了那片胡同。
那里,连片的房屋,被印了大大的拆字。
巷口,买串串的老婆婆已经不见踪影。
曾经她的家,林展致的家,家具、内饰全空,凌乱堆在角落的木板露出生锈的铁钉,白色墙皮剥落得只剩黑色,散出霉味。
以前的家,没了,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
只有墙边独自开着的小白花还没有凋落。
可风一吹,它就垂下头,将断未断。
明芮蹲下身,轻轻把它扶正。
整整一天,明芮都没有休息。
下午一点,她想赶当年那班一样的列车,一样的座位,去G县。
G县晚上十一点,她徒步到了墓园,放眼望去,寂静,辽远。
他在东区一角,无人打扰。
他这里似乎很久没人打扫,灰尘积了薄薄一层,明芮伸手轻轻抹掉,就好像在抚摸着谁。
明芮站着,突然很想和他说话,却又怕吓到谁,只能弯腰放下带给他的花。
一束崭新雪白的白玫瑰。
她顺势坐下,靠向他,闭上眼。
脑海里,她和林展致的相遇过程,仿佛正在播放。
火车上,他突然冒出一句小饭桶,她失手,把水砸到了他的腿。
在他不知道的时间点,第一次在荣誉榜上知道他的名字。
开学那天,她惊讶他们竟然在一个班。
也在知道他先写完加练卷时,短暂的看他不顺眼。
但短短几天,他们又在那条无人的小道相遇,他第一次捡到很喜欢的长长直树枝,被她撞见,最后只能在门口局促的说:“晚上好。”
在高三八班,他给过面包,问过题目,亲手递过一本《冬牧场》
操场,她看他起跑,第一次意识到喜欢和心动。
医务室,她的狼狈,他全知道。
在鬼屋,仓促又暧昧的牵手。
在钟楼,不甘又担忧的问话。
元宵节,他着急的赶回来,那天的糖画,非常甜。
……
四周诡秘的寂静,墓园里,零点的钟声敲响,明芮按捺不住,终于轻声开口,温声:“你好难找啊。”
“生日快乐,你的礼物自己来了。”
“你又欠我一束白玫瑰,一共三束了。”
一开口,泪水就决堤。明芮仰头:“不准放烂它,我会生气的。”
明芮傻傻靠着他坐到天明,手中虚握的药盒始终原封不动。
阳光晕开地平线,开始照亮很多东西。
那一刻,她蓦然想起一段话,是《冬牧场》里的
——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怔愣着,明芮忽然浅浅笑了下:
“林展致,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你看,太阳都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