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之文站在程狄家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时间才刚过九点半。程狄家的小店周末不开，银色卷帘门禁闭着，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不知不觉已经是深秋，气温骤降，阳光稀薄且无暖意。郑之文里面穿了一件灰色抽绳卫衣，又在外面加了一件牛仔外套。却只穿了一条阔腿的白色运动裤，左右两边各缝有三道天蓝色的杠。她戴上帽子，将抽绳拉紧，将手揣在外套兜里。牛仔布薄硬而冷，她揣了一会儿，又把手伸出来合适，往里面呵一口热气，然后使劲搓搓搓。站了十几分钟，感觉脚也有点僵，冷风直往裤腿里面蹿。她背着风向原地转圈，裤脚空余的布料随着运动的轨迹骤然合在一起，冷风顿时无法侵袭。她从这种无聊的举动中获得一点乐趣与安慰，然后在原地傻傻地转圈。
“郑之文！”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停下来四处张望。终于，他看见一个男生站在程狄家后面的一个小斜坡上，一边笑着向她挥手一遍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郑之文知道这是班里的同学，可是班里的人太多了，她还记不清楚名字。
“嗨！你也去嘛？”郑之文特意避开称呼，笑着问他。
“嗯！”男生下了斜坡，快步跑到郑之文身边。他的刘海有点长，微微遮挡了些视线，走到郑之文面前时，轻轻摇头，头发往两边散开点，郑之文随之看到一双美丽而澄澈的眼睛。
“你来很久了嘛？”他站在郑之文斜前方，说话时呼出长长的白气。
“没有多久吧，我没带表。你带了嘛？现在几点了啊？”
“我看看，”他从衣服前兜里掏出一部黑色的智能手机，看了一眼说“九点五十七了。”
“还有三分钟，他们怎么还不来。”
“我给程狄打个电话吧。”
“别，还是先等到十点吧。”
“好。”男生把手机收回衣服兜里，和她并排站在路边。她这才注意到，男生只穿了一件很薄的灰色卫衣，款色和她的很像。
“你不冷嘛？啊……阿嚏”郑之文话还没说完，就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
“不冷啊，但我看你一定很冷。”说完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也不……是特别冷，阿嚏！”
“你回去吧。”
“啊？”
“我说你回去吧，今天就你一个女生。”
“那徐梦呢？”
“她家里人不让她来。”
“为什么？”
“……总之你不去也行。”
“我偏要去。我知道为什么，我奶奶平时也不许我到处玩。”
“不是……”
这时，赵思齐开着一辆黑色轿车缓缓朝他们驶来。
“老师来了！”郑之文开心地示意他。
赵思齐将车停在他们俩面前，降下车窗说，“快上来，冻坏了吧！”
“还好。”郑之文不习惯和老师在校外相处，于是毅然选择坐在后座。
“宋越，你赶着来的吧，怎么不多穿点？我送你回去加件衣服？”
“不用了，谢谢老师。”
原来这个男生叫做宋越，郑之文将这个普通的名字与那双澄澈的眼睛对应起来。
“还是加一件吧？”
“真不用了，谢谢老师。”郑之文看他在老师面前拘谨得厉害，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宋越拿出手机，在短信页面打了几个字，然后递过来给郑之文看，上面写着：你笑什么
郑之文摇摇头，表示没什么。谁知宋越跟着摇摇头，轻轻皱眉，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郑之文笑得更开心，同时忍不住在心里想，他怎么这么傻。她指指头发，然后从他手里拿过手机，在上面打：我笑你该剪头发了。又将光标移到上面一行，在“什么”后面，补上了一个“？”
宋越看了之后，点点头，将手机锁屏。将头转到车窗边，装作在看程狄家，实则透过车窗上模糊的镜像看自己的头发，他心想，好像刘海是有点长了。
又过了几分钟，程狄从他们家侧边的楼梯上急急忙忙跑下来，边跑边往头上套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
“实在不好意思，睡过头了。”他坐副驾驶，一上车就对着后视镜扒拉自己头发。
私底下的赵思齐话很少，一路上不怎么说话。宋越有点怕老师，也不怎么开口。郑之文一个女生和他们三个一起，有点尴尬。幸亏有程狄，一直找话题聊天，车里的气氛才缓和了许多。
陈录录家在西河镇一个叫做“连沟”的小山村里，连沟非常偏僻，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路边。几个人里只有宋越对这里比较熟悉，因此他和程狄在前面带路，郑之文走中间，赵思齐走在最后面。
连沟村夹在几座大山狭窄的间隙里，沿着几条山泉疏疏落落分布着七八十户人家。因为地势陡峭，加上石漠化严重，这里能耕种的土地很少，交通又不方便。所以连沟村极度贫困，很少与外面交流，读书识字的人很少，很多人都是长到十七八岁，早早辍学，然后去外面打工。
郑之文一行人在宋越的带领下，沿着七拐八绕的小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进连沟。刚进连沟，郑之文就观察到，很多人搬着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多数是中老年男人，妇女们此刻正屋里屋外地忙着洒扫做饭。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进来，所有晒太阳的人都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准确地来说是看着郑之文。
郑之文突然有点心慌，不敢和他们对视。宋越和程狄，这时突然放慢脚步，分别走到她左边和右边，离她很近。
“你别怕，没事的。别看他们，继续往前走。”宋越在她旁边小声地说。
“是啊，郑之文，别怂。我们很快就回去了。”程狄在另一边小声地说。
郑之文心里有了一点底气，这时赵思齐突然从右边走上来。将手虚搭在她的左肩上，做出一个保护的姿势，目视前方，什么话也没说。
郑之文突然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陈录录家在连沟比较靠里的位置，他们到的时候，陈录录的爸爸正蹲在路边抽烟斗。他穿了一件棕黑色条纹毛衣，洗得很干净，衣角和袖口有好几处都缺角破线了，蓝色秋衣领子从脖子那里漏出来，领边磨损了好几个洞。军绿色裤子看得出来是浆洗过的，但是总给人一种灰扑扑的感觉。
看到他们走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是赵老师吧？快请进快请进！”声音大得要命，恨不得要让十里八乡都听见。
“陈录录爸爸吧？”赵思齐强挤出笑容与他客套。
“陈录录叭叭叭，哈哈哈哈。”程狄偷偷模仿赵思齐，逗得宋越和郑之文忍俊不禁。
陈录录家新修了房子，房子还没修好，院子里杂乱地堆着沙子，石头，砖头和水泥，简直无处落脚。
陈录录家院子的角落里有颗石榴树，不是很大，细细的枝条与零碎的叶子野蛮而肆意地生长着。陈录录的妹妹搬了两条长板凳给他们坐。赵思齐便和陈录录的父亲坐在那棵石榴树下聊天，板凳的一脚插在石榴树下较为松软的泥土中，一时不稳，赵思齐差点摔个跟头。陈录录的爸爸倒是不动如山。宋越和程狄分站在赵思齐左右，像两个护法。
陈录录家里的墙面还没刷石灰，家里的杂物都随便铺张油布摆在地上，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就三个房间勉强装了窗和门，电线也是胡乱拉扯在一起的。一个里面是建材，另外两间是陈录录父母的卧室和陈录录姐妹的卧室。陈录录的妹妹，大概四五年级，很瘦很小，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酒窝。
她带郑之文到她们的房间去，陈录录正傻坐在床边盯着窗外发呆。陈录录的妹妹，将郑之文带到后就出去了。
其实郑之文与陈录录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并不相熟。说起来，这还是郑之文第一次和不熟的女生单独相处。郑之文看着她的侧脸，在心里默默地措辞。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同龄女生的脸。本来在她想象中，陈录录应该满脸眼泪，大哭大闹着要继续读书。又或者，红着眼眶哽咽着向他们求助。但是都没有，她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发呆，完全忽视了郑之文的存在。
郑之文默默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双手撑在床沿上。手指扣着床单，斟酌半天，小心翼翼地开口，
“程狄跟我说，你不读书了？”
“嗯。”
“为什么？”
“需要钱。”
“你好好读书，之后可以挣到更多的钱，比现在多得多的钱。”
“我读不下去了，我成绩太差了，我不行的。”
郑之文从床上站起来，站在她面前，认真地说，“成绩不好是可以补的，我可以帮你补的…”，陈录录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之文语带兴奋，不自觉地提高声量说，“语文数学英语，所有科目，我都可以帮你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