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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暇(一)(1 / 1)

昭德四十三年,洛阳城外。

初秋的夜晚有些微凉,薄薄的雾气弥漫在空中,月亮此刻被云层遮住,只露了半只角。

城外断崖边,无数鬼魅般的黑色身影绕成了一圈,如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一般,手上的鹰头纹在微弱的月光下若隐若现。

最中心有一白衣女子瘫在地上,她浑身脏污,右手腕血流如注,左手紧紧捂着胸前的伤口,赤红的血从指缝中殷出。

这女子缓缓抬头,苍白的脸上挂着泥浆,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一身白袍、垂首俯视自己的玉面公子。

片刻,白衣男子缓缓开口,面无表情对身侧的暗卫道:“扔下去吧。”

月亮终于冲出云层的桎梏,尘土飞扬的崖边空无一人,仿若刚才的一切都是幻境一般……

*

初春的阳光带着朦胧的光影于刚冒出嫩芽的柳树枝头倾洒下来,映在地上一片斑驳。度过了寒冷的冬日,即使此时仍有些微凉的风刮过,百姓们仍是迫不及待换下臃肿的袄子棉衣,一身轻装走上街头互相寒暄起来。

平阳郡靠近中原与羌胡交界之地,朴实的民风以至在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都会热络地攀谈起来。

坐落在絮柏街南正中央的茶楼里挤满了人,大家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台上说书人的故事一边“咔咔”嗑着瓜子,偶尔有几人会小声交流一下。

突然,角落里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惹得大家心头一跳,极不情愿地回头望去。

靠近窗边的东南角位置,一背着幕篱的红衣女子垂着头,正手忙脚乱地挪动着桌子,还欲盖弥彰地捧起手边洒了半桌子茶水的杯子准备喝两口。

大家权当这女子是听得入了神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便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刚才的故事上。

温余儿瞄了一眼手里的空茶杯,又重新放到了桌子上,揉了揉磕疼的额头。

窗边有一丝微风吹进来,暖洋洋的,可她却只感受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攀爬到后脑勺。

温余儿茫然地回头望向窗外,街对面卖菜的大叔正在抱着一颗白菜吆喝着,穿着秀丽的少女正在首饰铺子边挑选着好看的簪子,卖糖葫芦的小哥身后跟着一堆小孩子……

再平常不过的场面,她偏怔怔地呆望了好一阵。

是了,现在是昭德四十五年的三月,这里是距洛阳五百六十里的平阳郡。

可刚刚她又梦到了,梦到自己拼命想忘掉的十七岁,梦到满院的鲜血和尸体,梦到悬崖上方那张俯视着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右臂袖口处绑着的束袖有些松了下来,露出了手腕上触目惊心的深粉色疤痕。

一年半前,她的名字还不叫做温余儿,那时她叫温澜。

日光照在手心,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温余儿拢了下指尖,仿佛想要紧紧握住这阳光。

醒木声骤然一响,惹得温余儿不自觉朝台上望去。

那说书人还在口若悬河,喋喋不休。

温余儿来了些兴致,便侧耳多听了两句。这一听不要紧,怎么这么耳熟?

下一瞬,温余儿眉头瞬间舒展。

嚯!这不是她那段被丑化的悲惨历史吗!

本尊正坐在此处,这不巧了?

听惯了陈词滥调,略显无语的温余儿提起茶壶,将茶水倒满茶杯一饮而尽,留下几枚铜板便带上幕篱转身离去。

说到底,谁都没有她这个当事人更清楚。

站在茶楼门口,温余儿心觉好笑,自己竟然声名狼藉到这种地步了?若爹娘还在,不知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一声嘶鸣伴随着无数惊呼声传来,温余儿猛回过神,却见一串残影飞奔过来。

温余儿眼尖地认了出来,那是商队的马!后面好几个身着胡服的人气喘吁吁追着,周边的菜摊和招牌都遭了殃,街上乱了套,大家纷纷躲避着,尖叫着。

这些自羌胡而来的马野性极强,一旦受到惊吓便极难被控制住,眼见就要跑出絮柏街了。

温余儿一个飞身,如同闪电般迅速落于马上,一只手使劲挒住缰绳一拽。

高头大马嘶鸣一声,压力迫使它直直地用两只后蹄站住,两只前蹄狠狠踢碎了街边的招牌木板,而马背上的人影却仍旧从容不迫。

马匹十分抗拒地甩了两下,最后不情不愿地踏了两下铁蹄,才终于安静下来。

温余儿跃下马,周围瞬间爆发出剧烈的掌声。

“没事就好,大家散开些吧。”温余儿表面客客气气颔首,余光却瞥向牵走马匹的胡人背影,她有些纳闷,胡人驭马有术,怎就突然发了狂?

温余儿这才发现,自己的幕篱被刚才一连串的动作牵扯,已经掉在后脖颈上,她赶紧带好幕篱转身离开。

出了闹市,待行至偏远之处,温余儿才十分警惕地巡视了一下四周,见无人跟上,便迅速绕过山路,转眼间消失不见。

千鹤山。

清风徐徐,金色的日光将整片山野笼罩,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在经过一处罕见的山林后被层层拦住。

此山拥有不少珍稀药材,也存在着极其危险的凶猛野兽,仅有几家猎户农户住在此处,虽人口不多,但也足够增添些许热闹的气息。

山脚下的院子被栅栏高高围起,后院空地两侧的泥土被刨的松软,种满了萝卜土豆。有三四个坑少了些菜,只留下光秃秃的两根叶子,在一排排农作物里十分显眼,旁边聚成一堆的土上印着有些杂乱的爪印,直通后面的林子里。

两三间木屋紧挨着,屋里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长剑大刀,还有看不懂的书籍残卷,最上头还摆了好几座玉鼎,这稀奇古怪的组合论谁看过去都会眉头一皱。

不过墙上倒是物尽其用的挂满了风干的萝卜干、蘑菇干和蒜头,屋门口的空地上也满满当当的摆满了药材,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药香,倒是为这怪异的环境平添了一丝人间烟火气息。

此刻前院里有一身着红色劲装,绑着高马尾的纤瘦身影被倒吊在院子里的老树上,俨然是刚刚在山下茶楼睡了个觉,又听了会儿自己的悲惨历史,顺便拦了个马的温余儿,此刻她正如同猴子捞月般大头朝下。

少女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英气,一双深邃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眨也不敢眨,高挺的鼻梁下红润的嘴唇轻轻抿在一起,双手游刃有余地抱在胸前。

这姿势颇为有趣,很容易让人想起小时候因为贪玩没来得及回家吃饭而让父母找了二里地才找到的小孩儿,或者是用爆竹炸了隔壁邻居家的猪圈后导致鸡鸭鹅猪狗乱作一团跑出院子,最后被揪着耳朵吊上房梁等着皮鞭沾凉水暴打一顿的淘气包。

有村民经过,目光百分之百会绕着温余儿转一圈。

在温余儿对面两米左右的木桌旁,有一位身着素衣,仙风道骨的老先生坐在 “嘎吱嘎吱”晃悠的摇椅上,他不紧不慢地摇着手上的蒲扇,带起一股断断续续的劲风。

温余儿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师父,时间到了吧?”

单星云闭着眼睛,过了一阵才道:“还要不要进玄甲铁骑营了?”

温余儿有些为难:“进啊……”

“报不报仇了?”

“报啊。”

“改不改命了?”

“必须改啊,但是……”

接受了无数村民目光洗礼的温余儿冷静地试图辩解:“但是,师父我就晚回来了一会儿,我是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能比你现在的处境还要要紧?”

温余儿瞬间闭上了嘴。

单星云睁开眼,语重心长地直起身子道:“这一年来你可曾有听闻洛阳城什么消息?”

温余儿依言回答:“并没有。”

“你觉得我们现如今处境如何?”

温余儿微微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有些迟疑,终于试探性挤出几个字:“虽敌人在暗,但似是……”

“错!”

温余儿还未讲完,瞬间被打断。

“眼下你觉得形势逐渐趋于明朗,但其实有很多心还都在悬着,不止我们。”

温余儿听到这话心一紧。

“洛阳城里看似一切事物尽能收归眼中,可私下有多少动作能神不知鬼不觉从大家的视线中逃脱。换句话讲,现如今城中之人看着城外可谓是一览无余,可于我们而言洛阳城却是密不透风,想看到点儿什么可是比登天还难。”

“现在我再问你,你怎就敢保证无人从洛阳追寻而来?抑或是你敢保证今日之事不会被人传至洛阳?若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暴露了行踪你便前功尽弃了,你肯让这么久的努力付之东流?”

闻及此处,温余儿瞳孔骤缩,她无法转身回避,只能狼狈地倒挂在树上,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动物。

刀光、血影,她又看见无数身影倒在血泊中,听见满是恐惧的尖叫声,她感受到粉身碎骨的疼痛和满腔的恨意。

戳人心窝子就属单星云厉害……

温余儿稳下心神,努力打破这该死的气氛,一个后空翻自动跳下来,稳稳落在地上,而后凑到单星云身边恭敬道:“师父教训的是,是余儿着相了,以后绝不再犯。”

“……”单星云顿了顿,毫不留情道,“你这话我已经听了三遍了。”

“没有吧?”温余儿蹲下身来,她觉得自己的脸皮又厚了一层,“我最听话了!”

“呦,江公子回来啦!”

“嗯,回来了。”

“阿曣这是又去采药了?”

“是啊,今日回来晚了。”

“天气冷,多穿点儿啊!”

“多谢大叔关照,您也多添些衣物。”

金色的余晖已经变成了红色的晚霞,将整个院子映的煞是好看,有人身着一席白衣踏风归来,引得周围的居民眼前一亮,提声打招呼。

院子里的两人闻声抬头。

温余儿仍然蹲在原地,虽未起身,但却在回头的瞬间眉眼都柔和起来,她嘴角扬起一抹好看的笑容,弯着一双眼,衬得眼下的泪痣愈发明显。

温余儿轻唤道:“幸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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