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舍得出来了？”
闵策斜靠在离末影寝房十几步远的梅树上，听到有脚步声便抬头看向匆忙赶来的那人。
月如银镜，高悬空中，而星辰稀寥。
末修年穿着一身白色便服，尚未梳理的长发散乱披在身后，鬓边隐约几缕银丝闪烁，整个人看起来除了有些疲惫外状态还算不错。
“往常十五不都要缩在房中自闭吗？”闵策眯起眼睛笑着看向末修年，注意力多被对方鬓角处多出的几根白发吸引。
闵策似乎对此事耿耿于怀，接连几句都是旁敲侧击的问询。
事实确实如此，他的确很在意。
“莹儿怎么样？”
即便闵策的言语已然十分冒犯，末修年声音一如平常，保持着一贯的平静语调，今晚尤甚。
见对方没有其他明显异况后闵策收回视线，下巴一抬指向屋内，皮笑肉不笑道，“刚开始，怎么你们家初入道就要立心？”
结丹立心、凝婴立道，修仙道路上必然要经历的过程与难关。有所准备当然是好，可这未免为时过早。
闵策左想右想还是觉得不太行，他瞪着末修年表情略显牙疼，“不是，你孙女这是要渡灵？直接跳过一个大境界？”
末修年看向紧闭的房门没有说话只是略微点头，也站定在距离房门的十步处左右，二人一左一右静守着屋子里的人。
房内。
末影盘腿坐在地上，因为觉得地上比床上凉快些。
她双目紧闭，任凭意识飘荡在那一片充斥满茫茫白雾的空间之中。周身有浅淡蓝白流光回转，由缓至急，愈发闪亮。
白雾空间一改前三次大雾弥漫、诸物不清的状态，脚下是一座闪烁着点点萤光的池塘，透过稀薄飘渺的烟雾能看到水波浮动。
一面无形的壁障将末影与水塘隔开。
末影发现自己站立于透明平面之上，脚下数米远处便是看不到边界的水塘，水面映照出自己的倒影依旧穿着那身蓝色的衣服。
水波轻浮，密布的莲叶一丛丛一片片紧挨着。一座座棕黑色的廊桥架设于水面之上、穿梭在莲叶之间，通向一处黑褐色瓦片的六角凉亭。
末影看着这场景有些发愣，心想：白雾下的奇怪景致，难道这里是心境吗？
她试探性地伸出右脚往前踏出一步，脚掌传来正常踩踏的触感，于是末影便颤巍巍地摸索着向凉亭方向前进，生怕某处有个空洞让自己掉下去。
爷爷先前的话令她意识到自己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为何修道”一问她迟迟无法回答。
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想要修仙修道呢？
术法亦或武功带来的便利与威能？
并不，末影被家人教导且保护得很好。
不妄求，不滥用，不以武凌人，不以法作威。
修仙成神太过遥远，改命长寿也不是她所想要的。
探究根本，末影发现自己所执着的更多是“修炼”本身，这大概是一种因“家中其他人都能，只有我不行”而产生的焦虑和烦闷，是一种对“变强”的本能追求。
末影看着脚下边前进边回忆从前。
以前每次中秋和新年所有人都会来末府一起庆祝。由于一家人全是练武的，再加上末尚卿兄弟三人打小叛逆心就重，便总要找末修年讨教一番。
大人们打闹，小孩子就围在一起边做花灯边听小哥哥讲故事。
每次过节团圆，末影总感觉所有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弟弟妹妹们都在特意照顾她的情绪，极力避免在自己面前使用术法。
就连比武时只要她一出现，所有人就会变得特别小心，生怕一个不注意致使末影被余波伤到。
她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感觉自己是要被特别保护起来和特殊对待的易碎品。
其次受成长环境和在皇宫呆过一年多的经历影响，末影懂事很早。在十岁后家中接连发生变故她却无力阻止，随后又错误地将一部分原因归咎于自己的拖累。
这种无力感和愧疚情绪很大一部分被嫁接到无法修炼上。
加上她小时候也是修过武、学过术法的，本身天赋还不差，得到又失去的感觉加深了她这种别扭情感。
末影时常幻想如果自己不像现在这样没用，爹娘就不会为了她远行寻仙，就能拦住爷爷去皇城，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所有事情。
在末影内心深处一直隐隐有个猜测：爷爷去皇城极大可能是因为自己。
正盘腿打坐的末影紧闭双眼，能隐约从周身觉察到那些流转的灵力并对其施加影响，却无法将其吸入。
她知道此时该静下心来，吸纳梳理那些散乱的灵力，利用它们冲破最后的天赋封锁并借此渡灵。
末影是曾经成功渡灵并入道过一次的，只要封印破除她便能熟练使用五种基础属性的灵力，因此可以跳过摸索灵力的五灵境直接重新开始渡灵。
但末影做不到，她的心很乱：时间真的是太巧了，爷爷刚到皇城被迫交出剩余军权，皇帝便同意将我送回末家。
彼时皇后忧虑成疾，不知皇帝怎么想的，下令要公卿大臣们派家中年龄相符的孩童入宫生活学习两年，好为皇后祈福。
末影的年纪恰好符合。
当时妖族那边动静不小，似乎有卷土重来的意思，朝中疑似有妖族奸细，搞得人心惶惶。人们心里门清，给皇后祈福什么都是借口，要孩子们进宫无非为了培养人才和掣肘各方。
主要是前者——培养心性、能力与修炼天赋皆备的一代，这是帝国第一次展现出对修行者的重视。
各家族极其重视这次机会，送去的几乎都是宗族的孩子，是未来要继承家业的一批，甚至托人情找关系试图多塞去几个。
末影父母没有多想，只觉得自家老爷子肯定不是奸细，皇宫又比外面安全多了。甚至巫五舞对此颇有怨言，直觉告诉她所谓的“皇族”“皇宫”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和好地方。
最后是末尚卿以“闺女在那能多结交些同龄朋友，而咱们也能趁此机会访寻传说中的仙迹，以寻找解决怀姝双灵一体的方法”说服的。
而看闺女本人也兴致冲冲的样子，巫五舞也就任由她去了。
结果后来此事成为了夫妻二人心中最为后悔的一件事情。
等候在房外的二人发觉屋内原本按一定节奏与和轨迹流转的灵力久久停滞。闵策比末修年对灵力更加敏锐因此更先一步觉察，他十分不解地扭头皱眉问着，“停了，天赋封锁还是破解不了吗？”
“是心境，莹儿的心境…”末修年顿了顿不知如何具体描述，最后只模糊地描述着，“不圆满。”
他对这方面一向迟钝，如果孙女刻意隐瞒亦或末影本人也尚未意识到，还真的很难被发现。
“爷爷、闵策……”
在梳理吸纳灵力时末影就感知到门外有人，稍加思考便知道了来人身份与目的——多半是爷爷怕自己出事。
她忧心忡忡地抬头望向末修年，仔细观察着他的状态，“今晚是满月，爷爷你没事吧？白头发多了！”
末修年不自然地将鬓角白发藏到耳后，摇摇头示意末影抬起手臂，而闵策也是心领神会地分出一道灵力为末修年提供加持。
末修年精通武道，奈何在术法灵气掌控方面实在逊色，难以在没有外界加持的情况下做到快速调动灵力。
末修年将食指与中指并起隔这一层衣服探向末影的右腕，在闵策的帮助下，他能清晰感受到孙女体内灵力平衡的变化以及那岌岌可碎的天赋封印。
像是皂水吹出的气泡，一触即破。
他闭目一息时间，随后睁眼看着孙女的头顶，“在担心什么？”
下一刻，末影直接往前靠去扑进末修年的怀中，故作委屈地嘀咕道，“立心，没有。”
末影的意思是找不到必须修炼的理由，也就无法立心，但是自己并没有在担心。
她这话说得三漏四，末修年却是理解了，甚至能看出来末影在说谎。
于是末修年原本平静的表情显露出关怀的神色，“那就不立。”
“啊？”
“嗯？”
末影与闵策一同看向末修年，闵策甚至直接哼出了声，比末影先开口问道，“不立心怎么结丹？”
立心是修道路上必然的一环，这个说法主要体现在结丹上。
立心立志，并以此为基石修真修炼，待积累到一定程度便可于天证道结丹，所立之志即是今后修真道路上的向标。
如果说感应灵力并能熟练使用五行属性灵力的五灵境是“初入道”，那结丹后的灵丹境界就是正式踏上修真之途。
结丹立心、凝婴立道，闵策能确定未失去功力前的末修年境界不低于灵婴，而当时他对末修年展现出的异处好奇得很。
行事这么古怪立的什么道？闵策曾问过末修年这个问题，他记得对方的回答是……
“可以强行结丹但是无法凝婴，巫五舞和末尚卿即将回来，莹儿，”末修年看着末影，语气略显凝重，“或许可以同父母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