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如旧纸张发黄的回忆渐渐模糊,忽然如被锤子击碎四处飞散,化作蝶远去。
一道强光闯入视线,他用手遮挡,酸涩的眼睛逐渐适应光线。
鼻子像是被什么塞住,他垂眸,却看见是氧气管。
脑袋昏昏沉沉,昏迷前的记忆在一点点恢复。
他勉强坐起来,将枕头垫在身后。
薛忠义拿着热水瓶进来,抬眸发现薛阳醒来,加快脚步走到他的床边,问道:“感觉怎么样?”
薛阳不好意思地错开目光,声音闷闷的:“现在没事了。”
薛忠义把水瓶往床头一放,响声吓得薛阳缩了缩脖子,心想:“我昨晚打扰他睡觉还差点要做傻事,他肯定会把我骂一顿。”
薛忠义不动声色地将床头的玻璃杯移开,谨慎地看向薛阳。
“……”
算了,被误会也是正常。
“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我……”薛忠义起身,打算下去买点东西吃,却被薛阳阻止。
“不用,我也没什么想吃的。”
“你不吃饭怎么行!”
“我只是暂时不想……”薛阳见他怒气上头,小声道。
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今天清晨的事情,但都因为这件事情不好开口。
薛阳的余光又瞥见薛忠义悄悄将离他一个半手臂距离的果盘挪到了窗台前的地面上,时不时回头看看他,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会。
薛忠义深知薛阳已经注意到他的行动,索性大大方方放下。
不知为何,薛阳感觉心口也不再那么酸疼,只是这辈子没见过薛忠义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薛忠义愣了愣,不解方才忧郁的他为何会笑。
“爸,你不至于这样吧……”薛阳忙敛了笑意,解释道。
“谁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薛忠义埋怨着坐回原处,目光却四处乱瞟,时而看看吊瓶,时而弄一弄他的被子,时而低头看看消息,所有的微表情都在告诉薛阳,他想要知道为什么,但是不敢说。
“爸,你想说什么?”
“啊?”他很快抬起头,否认,“没,没。”
薛阳憋笑,应了一声,又说:“可爸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人频繁摸鼻子眼睛四处乱瞟是心虚的表现吗?”
薛忠义被他的话一噎,讪讪地放下手,承认道:“是,我是有很多话要问你。你今天凌晨……”
“是,我在天台淋雨,也跟您心里想的一样,动了那个念头。”薛阳说罢,不敢抬头看薛忠义的眼睛。
他握住被子的手在轻轻发颤,大脑却一刻不停地猜测着他接下来会有的举动。
薛忠义可能会跟之前误会他玩火柴一样,气得暴跳如雷,差点扇他耳光;又或者是黑着脸骂他没出息,一点都不体谅理解当父母的人;要么就是很久都不想原谅他,说那些很重的话。
“为什么?”薛忠义却异常平静,脸颊紧了紧,但是语气如刚才一样。
“我说不清楚,我出现了幻觉……但又好像不是……”
“为什么去天台?”
薛阳如实将当时在天台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薛忠义,告诉他自己的感受。
“崔向阳,他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可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天台目睹他死前五分钟的种种,我甚至还能碰到他,我……”他低垂眼眸,嗫嚅着嘴唇,“对不起,爸。”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薛忠义轻轻握住薛阳正在打点滴的手,“我问你,你在看到视频后的想法是你觉得你没有办法带他回来了,是吗?”
“是。”
“你很相信这个幻觉,你因为你产生触觉上的真实感而觉得你能改变这一结局,是吗?”
“是。”
“你最近一直在调查这件事情,是吗?”
“是。”
薛忠义揉了揉眉心,开口道:“我要跟你好好谈谈,薛阳,在这之前我先确定一件事情,你现在感觉自己是否清醒,一会儿要是我说的地方让你觉得心里特别不舒服你就叫停我。”
“好。”
“从你的描述,我觉得你从来没有真正接受他的死亡。”薛忠义凝视着薛阳发暗的双眼,“但是你要知道,你不是圣人,你无需为了与你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拼死拼活,你想要调查,这是你的意愿而不是你的义务。”
“你愧疚,因为你觉得你没能将他好好地带回来,可是无论他选择跳楼自杀时候是清醒还是糊涂,那都是他的选择。你所认为的活着,或许早在他的眼里已经成了无用的东西。”
“薛阳,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别再继续下去了,反复受到刺激只会加重你的幻觉。”
薛阳闭眼,再睁开时眼眶已经泛红,声音嘶哑道:“可我偏要继续下去!你怎么能和他们一样,认为这件事情没有意义就不去做呢?那你的职业又算是怎么回事呢?是啊,人都死了,你还查什么案子?”
“可我们会在发现受害者是自愿自杀我们便不会调查下去,我们调查的是案件背后的犯罪分子,这件事是有意义的事。”薛忠义见薛阳情绪激动,安抚道,“是,你说的也有道理,从人文关怀的角度来说,了解背后的故事确实是一件还算有用的事情。你若想查你便继续。”
“这是你的选择,你要记住,这也只是一个选择。”薛忠义郑重道。
他双手一摊,又道:“不如我们来聊聊死亡这个话题,如果你能想明白我说的话,我是支持你去查的,”
“嗯。”
“生命是自己的,要或者不要都是自己的选择。对于有些人来说,生不一定是馈赠,死也不一定是终结。人愿意相信有着另一个世界,愿意相信灵魂永生,愿意相信世道轮回,但是有一点,在这个世界,他就是死了。你抱有那些幻想没有任何用处。”
薛阳闻言眉头紧锁,心里又开始疼。
“既然他是自杀,那你就要相信,他做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换句话来说,他不后悔。这是他的一个小愿望,不管他跳下去是不是后悔了,但是那是他在那一刻的愿望,不是痛苦。”
“是自愿,就不会为了痛苦而痛苦。”
“人,有权力掌控自己,支配自己的行为。而你,同样。但你无权掌控别人的行为。你的惋惜我理解,但,都已经这样了……薛阳,你的努力改变不了,你改变不了别人的意志,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薛阳的神经被刺激,他嘴里重复着:“改变不了……改变不了……”
“你冷静。”
“那我什么都做不了吗?”薛阳的胸口剧烈起伏,声嘶力竭道,“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还能做什么!”
他的喘息声在静谧的病房中回响,还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人,太渺小了,什么都做不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淌过脸颊,不住地喘息,垂下头,掩面道,“那么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忠义起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薛阳破碎的眼睛,沉重缓慢道:“学习、接受和改变这个世界,包括鲜活的生命或是前沿的发明、社会的规则或是人类的文明、有意识的活着的人包括你!”
他蹲下,用手轻轻将薛阳的手掌推开,对上薛阳那处在阴影中的双眼,放柔语气道:“你看,它不包括已经死去的人。”
他将双手放在薛阳的肩膀上,语重心长道:“不幸每天都在发生,薛阳,它是一种常态。”
“我们改变不了死亡。”
被强行忍在薛阳心里多日的执着和倔强尽数被击碎。
薛忠义起身将薛阳紧紧抱住。
“可我好想他好好地活下去……我以前从来都不肯相信他是自杀……”薛阳将脸颊埋在他的肩头,“我总希望做些什么,可你今天告诉我其实我什么都做不了……”
“这就是……残酷所在……”薛忠义轻拍薛阳的后背,垂着眼眸道,“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只是……你可能早了一些感受到这一点。”
“我说你傻,因为你没有想过哪怕一个人的死亡对于他本身无足轻重,但在别人心里会掀起怎样的痛苦。”
薛阳连连点头,吸了吸鼻子,道:“我知道了,都知道了……”
许久,薛阳才松开手,拿来一旁的纸巾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对上薛忠义颇有深意的目光,闷闷不乐道:“你以后又要拿这件事情笑话我了。”
“笑话你干什么,我闲的?”
“你不是经常说我柔柔弱弱的,让你烦躁得很。”薛阳将纸巾抛到远处的垃圾桶,斜睨了一眼一旁的薛忠义,见他眼底的确有笑意,心底的不自在散去许多,扳着手指头对他道,“小时候喜欢哭、做事情喜欢犹豫、怕老鼠、被打了还不轻易还手、喜欢生病、再加上今天这应该叫做……悲天悯人和消极待世,你不笑话我才怪。”
薛忠义耸耸肩,将远处的玻璃杯拿过来,一边倒水一边道:“你知道就好,不说我还忘了。”
“你刚才不还说……”薛阳急眼,很快又闷声问,“你真的这么想?”
“你都会夺刀制服嫌疑人,会拿棍子跟绑架犯单挑了,”他将水杯递给薛阳,笑笑,认真道,“还把玩笑话放在心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