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中心的地方,是个温泉池子。
玄清位于中州金台,出名的东西不少,但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药池玉泉。
玉泉原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池塘,虽冬日不会结冰,却远远够不上被称为温泉。
但陆氏考究,他们定居后,觉得此处风景秀丽,于是用青竹围墙单独圈出来一方天地,将小池子拓宽凿开,底下铺上大理石砖隔开淤泥,然后垒起圆润的石块,又将地心的水源引流过来灌满整个池子。
池边的龙口中有热烫的泉水汩汩流出,与角落里不起眼的小小排水口两厢循环,不断更换池中的热水。
龙口边上的红喙蓝羽小雀鸟被刻入法阵,每日定时会吐出玄清特制的药丸,掉入池子等药性化开,池水便会泛起淡淡的蓝色幽光。
时过冬至,石块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但泉周温暖,池边的虞美人与牡丹居然还开着,绯色花瓣洒落在池子里,映着一池的粼粼水光,煞是好看。
夙情就坐在温泉里握着琉璃盏,望天出神。
他的身旁漂浮着一个特质的木纹盘子,中心留空,可以浮于水面不沉。盘子上是透明的翡翠执壶,奇异的是,滚热的泉水隔着木盘就垫在下方,但瓶中的醉霜仍旧凝冰浮霜,透着沁凉。
热泉凉酒,圆月碎星。
倒也惬意。
此时近亥时末,族中大部分弟子都已经歇下,池子里除了他没有别人。
前日看见的回忆一直在脑海里盘踞不去。
事情的走向愈发扑朔迷离,他没想到连阿冽都被牵扯其中。还有凰愿曾在梦里许了他一世圆满,但那又如何,如今记忆全无的凰愿还与上一世想法一致吗?
夙情陷入茫然,然而漫天的星辰无法给他答案。
就在此时,哗啦一声,竹帘的移门被人拉开了。
夙情本以为是哪个玄清的弟子,便不欲理会。这里池子很大,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无所谓。
直到一声惊讶的娇音响起,他才意识到来人并不是什么玄清弟子——
是正打算来泡温泉的凰愿。
“师父?”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师父,石化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玄清的温泉是分时间段的。
戊时初至戊时中是男弟子的沐浴时间,而戊时中至戊时末是女弟子的沐浴时间,其他时间若是想入浴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
不分性别、男女混浴。
两人初来时,陆醉月曾同她说过这规矩,只是早被她抛之脑后,半点都不记得了。
长久以来,弟子们都达成了不成文的默契。
温泉池子说起来是一整片,但其实被造得九曲八弯,加之热气隐约朦胧,这一头与另一头之间一眼望不穿,男弟子女弟子们即便在混浴的时间,也会各自男往左,女往右,互不干扰、岁月静好,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只是凡事总有意外。
比如现在,凰愿一进门就看见了赤着上身倚在池壁边的夙情,好在水雾弥漫,没有看得很真切。
四目相对,气氛难免沉默。
“我先回去了。”夙情不想她尴尬,起身要走。
“没事,没事。一起吧,”凰愿倒是迅速恢复过来,走过去拦着自家师父不让他上来,“哪有后来赶先来的道理。”
“可是……”夙情挣扎。
“没事,快泡回去,多大的事。”凰愿此时已经不尴尬了,不知为何,甚至还异常兴奋道,“师父,我给你搓背吧!”
“……”
上古灵族的那些人,化男化女全凭兴趣,又是男女皆可以妊娠,是以本就对性别之分没有明晰的概念。
这一世她从小跟着夙情长大,自然熟稔亲昵,虽然经历种种,也知道凡世的约束规矩,但她都不大在乎,何况她与师父都还披着浴巾,又不是真的裸裎相见。
“那别忙了,下来泡一会儿吧。”夙情攥着她冰凉的手腕妥协,示意她快些泡进来。
如今还是冬日,即便灵气护体不惧寒冷,也还是温泉里更舒适。
凰愿欣然:“好。”
好舒服。
温热的泉水浸没裸露在外的肌肤,暖意驱散寒意。
凰愿舒展开手脚,泅着水,径直游到师父的身边,踩着石块坐了下来。
她将自己整个泡在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池边的虞美人发愣。
两人都没有说话,宁谧得要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师父。”凰愿忽然开口道,许是半张嘴都浸在水里的缘故,她的声音闷闷的。
“嗯。”夙情应道。
“师父。”她又重复了一遍。
“嗯。”夙情仍旧耐心地回应着她。
“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呢?”凰愿茫然地看着夙情,“前世我为什么会如此自私呢?”
夙情一顿。
“无论之前如何,上一世你都完成了封印,即使欠债也已经还清了。”他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何况你曾经还帮着想法子封印。”
沉稳细致如序珖,却踟躇于该如何安慰凰愿。
“唔……”凰愿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兀自盯着水面愣神,只有偶尔三三两两的水泡被她吐出来,打破寂静。
夙情跟着沉默。
“也不知道剩下的魂魄在何处。”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沮丧道,“现在恢复的记忆不多,有些事情我仍旧想不起来,也感应不到其他碎片。”
夙情倒了小半杯醉霜递给她,按下心中诸多念想,低声道:“不要着急,慢慢来。”
前一世的凰愿就背负了太多,这一世,他不想她将自己逼得太紧。
既有十梦回忆中相似的言行佐证,夙情愈发不相信以师尊的性子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举,其中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凰愿没接,脑袋探过来就着夙情的手一饮而尽。冰凉的醉霜直透肺腑,被泡得昏散的神志又重新清晰。
“可是我的修为也不太够,”她并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加惆怅,“我是不是太弱了?”
无论是伽舒阁的黎陌琨与莫凌烟,还是华风镇的洛碧草双姝,甚至是因为十梦而被人谋害的小弟子木香……
近日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将她压得透不过气,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拉扯着她去往某个未知的方向。
孙晔初、或者说暗处的那人究竟在谋划什么?
御灵比试的围观弟子、伽舒阁的众人,钟氏姐妹与许江岚……太多人被卷入这场阴谋中了。
无法探知的真想总是让人害怕。
凰愿道心难定,又因为自己的弱小无能而焦虑异常。
她在水下蜷起身体来,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显得无助。
见她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呈现出了防御自保模样的坐姿,夙情不禁心疼——
这一世的师尊还是个二十许的小朋友,竟又要为相似的人、相同的事忧心。
自己难道要再次无能为力地旁观吗?
如果……
如果能为师尊做什么……
如果能……
做师尊的炉鼎,为她采补,也许也不错。
过于荒唐的念头一旦浮上心头,就如恶魔低语,充满了诱惑——
自己的灵源龙珠来自凰愿,修炼的又是相同的功法,若是做了炉鼎,对师尊的修为与恢复一定有所助益。
龙珠入体就能加快魂魄恢复的速度,双修定然事半功倍。
这念头翻转了几个来回,便如抽芽似的发酵,挥之不去。
夙情越想越觉得合理。
他忽然转过身去,撑着池边半跪在凰愿坐的那块石头上,将她困在自己的臂膀与池壁间。
“师父?”凰愿不见害怕,也没有躲闪,只是不知他要做什么,疑惑地抬头看向夙情。
热水把她的脸蒸得粉红,软软糯糯的看起来格外地乖巧。
“师尊。”他轻声唤道。
“嗯?”
“师尊,”夙情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不若,我们双修吧。”
双修吧,师尊。
这样我就可以为你修复魂魄,也可以替你恢复修为了。
他抓着她的手,紧贴在自己的心口。
凌厉的轮廓在周遭不甚明亮的辉光石的映照下变得柔和,头发被往后耙梳,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让人更加注意到他的英挺眉眼。
眼神中的真挚令人无法忽视。
凰愿霎时怔住。
漠北的那一场无痕梦又浮上心头,她竟然有些难以分辨自己的情绪。
手下所感知到的肌肤灼热,胸腔中的心跳沉稳有力却也极快,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自己的掌心
。她觉得灼烫得无法承受一般,略微缩了缩,却被夙情紧紧攥住。
“师尊,双修。”
直白的语句自他的嘴里说出来。
竖瞳里有烈焰在窥不到底的幽邃中燃烧,似深情,似温柔,又仿佛有凶狠的掠夺之意。浅金眸中盛着自己,也盛着这一池潋滟水色,荧荧之惑,晃得人意乱情迷。
凰愿喉头一紧,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就像是被魅魔诱捕心神。
月华洒在夙情身上,浴袍欲掉又遮。
两人离得太近了,连氤氲的水汽都避开,成年男性的身体在眼前清晰地展现。
他肤色虽白,却肌肉匀亭。轮廓分明,薄薄的一层水光覆在上面,偶有水珠自他的肩头滚落,又融进温泉。
破碎的灵珠坠在他胸前,燕颔色的微光几乎看不见。
平日里衣袍宽大,只显得他修长匀称,飘飘飖飖,不着寸缕时,凰愿才觉出这具躯体中所蕴含的力量。
自己离开的时间有多久呢?
久到彼时青稚的青年已经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高大俊美、宽肩腿长,连气质也是沉稳可靠。
但他却低垂着头看向自己,眼中的温驯与桀骜并存,像是被驯服的猛兽,永远愿意在她面前放下骄傲,也会为她守一方安宁。
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
“师尊。”夙情凑近了凰愿,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
凰愿不算娇小,但仍旧比夙情小了一圈,整个人都被他单手搂在怀里,像是严丝合缝地嵌进去一般。
他抽回撑在池壁上的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凑上去,小心翼翼地啄了一口唇就退开。
颤动的羽睫扫过他的掌心,却只见她放松了身体,丝毫没有拒绝。
夙情大着胆子再度贴合上去。
凰愿只是怔愣着,兴不起半点抵抗的念头。
指尖托住了她的后脑,将她更紧地压向自己。夙情含住了那对樱色唇瓣,轻慢□□,像是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珍馐,又像是在对待易碎的宝贝。
周身是雪髓被熏蒸出的馥郁香气,被温泉浸得滚烫的掌心不断在薄弱的眼皮处摩擦,敏|感的肌肤似是承受不住这般的亲密。
唇齿间,连呼吸都已经被夺去。
凰愿倏地有些害怕,一种类似羞怯的窘迫令她无所适从。
想要逃离的一念之间,她却被夙情扣住后颈拉回来,无法动弹。
她无端战栗起来,紧紧地抓着他的腕骨不放,指抓用力地似要嵌进皮肉里去。
“唔……阿情。”嘴里无意识地吐出没有含义的呻|吟。
许久后,夙情才放开了凰愿,与她额头相抵。
“师尊。”隐隐约约的吐息拂过脸颊,耳鬓厮磨间,低沉的声音混着水汽,氤氲出甜甜粘粘的亲昵。
“唔……”重获光明的同时,却听见如此一声“师尊”,她只觉得脑中的某根弦在瞬间崩断。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称谓太过羞耻,失去判断力的凰愿忍不住主动覆上了对方的薄唇,想要堵住令人赧然的话。抵在他胸前的手,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
夙情却是感到太过意外。
只不过一个浅吻,竟将他逼得方寸大乱。
温泉弥散的热气直教凰愿头晕目眩,窒息般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的思绪不受控制。
一切好像都在向着失控的方向发展。
想要拒绝的微末念头终于萌生出来,却也不是因为不愿意,而是更如近乡情怯的羞涩。
但任凭心念百转千回,身体只剩下直白坦率。
她不由自主地渴望夙情的气息。
单单是被他搂在怀中,就已经舒服地近乎缴械投降,如同千年之后,终于找到了暌违已久的归宿,安心而踏实。
龙珠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在她的眉间溶溶地亮了起来,映着绯色的脸颊,但凰愿毫无所知。
像是回应龙珠的召唤,夙情的亲吻变得炙热而急切,不似方才的温柔,而是要把她吞吃入腹一般凶狠。
凶狠间也藏着克制。
浅金色的灵力自他的身体中散出来,温柔地包裹住凰愿。她也忍不住释放出自己的灵力,与周身的金色薄雾融合。
彼此交混,融为一体。
“啊。”凰愿发出舒服的喟叹,抵在他胸前的手不知何时变成环住了他的脖颈,无意识地将自己向他靠拢。
“师尊……师尊。”夙情吐息灼热,险些控制不住自己。
“别……别这么叫我。”这个词仿佛沾染欲|望的咒语,凰愿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似的不好意思。
“好啊,师尊。”夙情从善如流。
小龙又有什么坏心眼呢。
凰愿已经做不出任何抗议,有深不见底的漩涡将她卷入进去,拖至湍急的洪流中,得不到丝毫的喘|息机会。
金银两色的灵力又一次融合在一起。
不同于上一次简单的交汇,如今两股灵流形成了循环,生生不息,自然感受也比上次强烈百倍。
气力、思绪都已经被抽离身体。
识海之中说不出是清明还是混沌,浮浮沉沉的意识舍弃一切。
春潮夜深,明月良掾。
两人的灵力契合度如此之高,只要一点点的交融,都令人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夙情捏着清心诀,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才得以分神将一缕神识探入凰愿的识海。
果然,识海在被缓慢地修复滋养。
“啊!”
更汹涌的灵流涌入银色的海洋,金色游龙穿梭过经脉,盘踞在识海中逡巡不去,仿佛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然后,它圈紧识海中的金丹,低头缓缓舔|舐。
明明是别人的灵力,却带着无与伦比的熟稔,在她的感官中掀起了强烈的舒适酣畅。
魂魄恢复带来至高的旷怡,云朝雨暮似的飘飘欲仙霎时席卷过全身。
宛如漂浮在无尽洋流中的无依小舟。
凰愿忍不住开始挣扎。
“师尊……师尊,莫怕。”喑哑的声音像是天外传来,却带着温柔的情意轻唤她。
夙情自上而下,一遍遍地轻抚她的脊背,好让怀里的人放松下来。
然而序珖生而为龙,难掩本性中的掠夺暴戾。
回溯至自己体内的灵流带着致命的香甜气息,引诱自己将之纳入筋脉,化为己用。
但他却兀自强忍,只源源不断地淬炼灵流,再将自己的灵力回渡给凰愿。
灵力一旦循环起来,于两人都有好处。
夙情把自己置于炉鼎的那一方,凰愿便可以获得千百倍于他的滋养。不过一次循环,她的魂魄竟已经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一些。
“唔……”凰愿不禁叹息。
身体软倒下来,滑向泉水中。
夙情抿唇不语,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防止她溺水,一边催动灵力形成更快的循环。他复又低头盯着眼前饱满的唇瓣,却只蹭了蹭凰愿的脸颊。
金色的瞳仁里流出无限的依赖与亲昵,好似无论怎么看着她、抱着她都嫌不够。
“师尊……”
呢喃被糅在朦胧的雾气中,消散开去。
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雪。
开在温泉边上的牡丹尽情舒展着花枝,每一朵都娇艳欲滴。
莹白的雪珠子一粒接着一粒飘落在花瓣上,被温泉的热气一蒸,又变成剔透的水珠滚落进娇蕊深处。
花骨朵颤颤巍巍地抖了一下。
疏影暗香,花梢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