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愿！”
夙情自上了隐羽峰，一直格外注意凰愿的情绪，眼见她自责心起，当即接了话头，不让白镜砚继续说下去。
“各处的封印不稳定，阿冽担着维护的职责，千年来也总是不怎么安生，从东跑到西，北境的封印是意外。”
银氏确实不出世，只除了一件事——
维护各处的封印。
他们是灵族血脉，虽然因为灵力不纯，无法设下或是开启封印，但他们继承的力量却可以对法阵进行修补，其中银冽因其修为之高，更是佼佼者。
所有的法阵毕竟耗费了灵族的全部心力，甚至是神魂长眠为代价，运行尚算稳定，极北那处也是一样，但法阵之精细，不可能永远毫无问题。
依据在幽影中的碎片来看，当年其余几处大封落成后，凰愿拒绝以身镇封，为此与清音起了冲突。
后来虽然有被撕裂的神魂作为力量之源，设下临时封印，阻挡鬼气越界，却绝非长久之计。
也许是漫长的时光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想法，千年过去后凰愿选择弥补她的过错，在怨鬼窟中，将支撑许久的临时阵法替换成如今这个精妙绝伦的阵法。
从此她的神魂伴着荒原与厚雪长眠。
但在百年前，恰巧是凰愿祭献自己的五百年后，极北之境爆发出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重大灾难——
屹立万年的冰山雪原无缘无故地剧烈震颤，丘峦崩摧，万顷清雪倾泻而下，地动山摇间，封印忽然松动。
那时候，夙情远在玄清，留在极北的神魂感知到后，他不顾承影的担忧与阻拦，即刻赶至北境。
厉鬼冤魂已经沿着缝隙，丝丝缕缕破土而出，将裂口越挤越大，直至弥天蔽云。
这一次的裂隙与往日只能透过气息的细缝都不同，竟是一道可以真实连接两界的口子。
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夙情当机立断，投下了自己神印，将整个北境圈在结界内。仅凭一己之力，扛下了数量惊人的厉鬼，暂时阻挡鬼气的蔓延。
但此情此景，一人显然分身乏术。
他散出消息求助于银冽与自己的哥哥们。
“老三！”凤北卿就在附近，回应到时，他的人也已经来了，“老二去仙盟了。”
白镜砚虽然讨厌仙盟的人，但孰是孰非从来心里有数，这般境况不可能不让其他修士知道。
“小金龙。”不多时，银冽也带着族人赶到了。
“嗯。”夙情松了一口气。
天然的信任与默契让他们无需多言。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场战斗，夙情身上的压力顿时减小不少。
彼界厉鬼像是特殊的能量体，与这个世界的所有生灵都不同。
它们没有灵智、不知疲倦与疼痛，只会遵从吞噬的本能。普通的攻击于它们无用，唯有击碎体内的能量结晶，才能彻底将它们杀死。
但是，厉鬼天生克制此间生灵。
凡人触之，血肉溃烂，而修士也需要以大量的灵力裹住躯体四肢，才能免受其害。如此一来，寻常修士的灵力撑不了太久，众人战力锐减，唯有上古灵族不受其害，可是银氏后裔比之厉鬼，数量悬殊。
简直毫无胜算。
唯一庆幸的是，厉鬼无法在这里存活太久，众人这才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裂隙分裂出更多孔洞，有源源不断的厉鬼穿梭而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过封印的厉鬼明显在变强，它们比之先锋的力量急剧增长，体型也更庞大。
普通的修士已需要三五合力才能困住一头，元婴后期勉强可堪其用却是数量少得可怜，实在是杯水车薪。
要重新镇住封印。
夙情心下着急，却抽不开身。
众人中，以银冽与祈云山上的三人修为最高，另外还有些银氏的族人、仙盟的执剑长老与各家掌门，也有独自应战的能力。
这些人的灵力精纯，本身也更容易吸引厉鬼，分别镇守在怨鬼窟的几处大洞口，分身乏术。
龙息烈焰与凤凰明火效果奇佳，绵延在千里冰原上，火光映红常年暗沉的天空，但火势须得小心翼翼控制，否则冰窟倒塌，更难以修补封印。
处处掣肘，寸寸艰难。
霜锋闪烁，霹雳弦惊，双方僵持不休，厉鬼消散后了无痕迹，只剩下满地修士的残肢断臂，折戟断剑。
有漏网之鱼游至边缘地带，试图撞碎神印，冲出去占领更广袤的世界。一只两只不足为惧，但越来越多的厉鬼突破了修士的重重包围，聚积在结界的边缘，不断撞击。
神印摇摇欲坠。
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它们放出去。
夙情一边与眼前的厉鬼缠斗，一边又分出神去，耗费大量的灵力，才稳住了危如累卵的神印，即便以他的修为，到了此刻也已是捉襟见肘。
“咳……”一口腥甜热血猝不及防地呛咳出来。
“小金龙！”银冽劈开一只厉鬼，嘶声喊道。
但令人意外的是，溅洒的鲜血浇在了刀枪难入的厉鬼身上，对方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嚎，就化成烟气散去了。
夙情凝眸，面无表情地抹去嘴角的血迹。
“无事。”他回首一看，顿时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地掷出麟燧，将悄然贴近银冽的厉鬼灭去，“阿冽当心！”
银冽无暇，只得专心应付成倍增长的烦人东西。他守了最难的一处，厉鬼数量多于其他缺口数倍，断不能有片刻分心。
夙情看了一眼掌心的残血，随手将它抹在麟燧身上，夹杂着血气的剑光遽然横扫而出，剑之所指，厉鬼尽数消散——
自己的血果真是对这些鬼东西有用。
夙情抬头仰望空中，又是一连声的咳嗽，饱含灵力的鲜血将周身聚积的厉鬼逼退。
厉鬼被逼退数步，也被鲜血中饱含的灵力吸引，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但碍于其中的力量，犹豫着不曾上前。
它们已然初具灵智，不能再拖了。
“阿冽，”沉稳的声音传了出去，“掩护我。”
哥哥们都相距他太远，只有阿冽尚在附近。
“好。”那边的银冽分身乏术，但夙情有求，也是毫不犹豫地承应。
只是身边倒下的族人越来越多，到底是一人承担了两人的伤害，即便是银冽也渐渐显得吃力。
夙情不敢耽搁，脚尖轻踏，旋身飞至半空。
麟燧不需要过多的指令，自发地垫在他的脚下。有想跟过来的厉鬼，都被银冽的剑气劈过，成串地化为灰烬。
他划开自己的手臂，血液喷溅出来，积攒成一个圆球，漂浮在半空。
太慢了。
夙情面无表情地又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被灵力加持的伤口不会愈合，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中流出来。
“老三！”远处的白镜砚看见弟弟的举动，疯了似的在地上怒吼，“你干什么？下来！”
精血怎么能这么用，简直乱来。
他想也不想地就要飞身上去替弟弟放血，凤北卿也明白了夙情的意图，摁住了白狐狸，意味昭然——
我去。
白镜砚为人老道，更适合善后，这种时候，身为大哥也没道理让弟弟上。
“乖，我们不能三个都去。”凤北卿不容置疑道，“呆着。到时候记得将我们扛回去。”
没想到一语成谶。
白镜砚虽然想阻止，但几番开口，所有的话都只是哽在喉头。
尾巴又猛然抽过扑上来的厉鬼，他最终叹了口气，淡淡道，“去吧，我掩护你。”
长袖一甩，凤北卿周围的厉鬼都被尽数捆绑在一起，消失在留下的一口凤凰明火里。
兄弟之间，再是默契不过了。
“嗯。”凤北卿不再顾忌后背，立时向半空中那个身影靠拢，“老三，一起。”
说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
两股鲜血凌空交汇，无法相融，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体。赤红的圆球因为饱含灵力而微微发光，宛如烈烈血日当空。
夙情草草止住自己的伤口，抬手时，灵光在他的掌心爆发。
刹那间，黑云翻墨如兽，冰原上的雪粒倒飞而上，与散开的血液交混在一起。云与雪皆被染红，暗色的屏障覆了漫天。
烟尘骤然炸开在无边雪岭。
所幸此地多冰多水，降雨不需要消耗太多的灵力。
不出片刻，雷声千嶂落[1]，夹杂着血气的急雨滂沱而下，其色万峰。
沾染了凤凰与应龙之血的厉鬼根本来不及逃脱，雨水侵蚀进它们的身体，融化了体内的能量结晶。
被稀释的血水延长了它们的痛苦，痛极的惨叫此起彼伏，但一同淋雨的修士却像是被渡上一层保护膜。
筋疲力尽的他们撤回自保的灵力，忽然迸发出了新的战力，有如神助。
厉鬼一时势弱。
小龙与哥哥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凤凰了然：“去吧。”
未尽之言是，他会与狐狸一起留在洞窟口，将剩余的厉鬼一一扫清，放心。
夙情点点头，顾不上失血的晕眩，立刻踏剑前行，飞速前往怨鬼窟的中心、法阵所在之处。
压力骤减的银冽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
小金龙鏖战最久，神印是他在支撑，放血又是他，分明已是强弩之末，自己怎么能放心他孤身前去。
彼时凰愿已经与所有的灵族一样，陷入沉眠，除了夙情与银冽，没有人可以再度将这么大的裂隙补全。
一路上，繁复的法印在夙情的手中一个个成型。这些年他修补过无数次，指法早已烂熟于胸，根本无须回忆。
银冽也跟着指尖翻飞，掐出法印。
两个人的动作如出一辙，指尖快得几乎生出残影。
乾坤袋里的虚灵丹已经全部吃完，最后的灵力都被他全数逼出。
难以承受的龙珠出现了道道裂痕，在识海中剧烈震颤，离破碎只有一步之遥。
“收回去。”银冽压着声音吼他，“不要命了？”
“没事。”夙情却不管银冽的怒气，兀自继续结印，“阿冽，我们半斤八两。”
师尊留下的封印，说什么他都会守住的。
“胡闹。”银冽凶他。
封印近在眼前，夙情不理他，只从剑上一跃而下，踉跄着半跪在法阵旁，将掌中的法诀用力拍下。
银冽紧随其后。
洞窟内瞬间光芒暴涨。
金银两色灵光沿着断裂的符文疾速游走，将才冒头的厉鬼拦腰截断，周遭散逸的鬼气被全部化去。
一人一龙联袂而出的法诀力量不可小觑，一边禁锢着蠢蠢欲动的厉鬼，一边以最快的速度修补着封印。
数息之后，复归平静。
“咳咳……”心神一松，夙情接连咳了几声，瘫倒在地上，一动不想动。
最后一刻，银冽仗着修为更加深厚，强行压制夙情，自己则在封印中倾注了大部分的灵力。看着脱力昏迷的银冽，小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明明已经伤痕累累了，还要逞强救他。
夙情苦笑。
又欠阿冽的人情了，这次也是救命之恩。
叮。
主人灵力衰竭，连带着麟燧都不是很灵活。
它跌跌撞撞地擦着冰面飞了几步远，颤抖着试图垫在银冽的身下，只能晃晃悠悠地将他扛起离地半尺。
夙情费力地站起身，又呛出一口血。
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却是再难站稳，摇摇欲坠的身躯晃了两晃，最终噗通一声倒在了冰面上。
麟燧跟着猛地一沉，险些将银冽扔到地上去。它颤颤巍巍地颠着身上的人，飞到主人身边一顿猛戳，也不见有所反应。
怎么办！
惊慌失措的麟燧秉承着主人昏迷前最后的意志，在力竭前一刻载着银冽冲出洞穴，横在白镜砚面前使劲勾着他的衣角，来回拉扯。
所幸狐狸与自家弟弟心意相通，见到麟燧还能明白其意。
一人一龙一鸟都不省人事，全是白镜砚挨个扛回玄清的。
那次大战，夙情的龙珠近乎碎裂、凤北卿被逼得提前涅槃。白镜砚已是几人中情况最好的了，但也休养了大半载，才堪堪恢复。
银氏族人折戟许多，银冽身先士卒，自然也是体无完肤，又因为灵力透支而神魂重创。
此后百年，陆承影花了无数心血，法术灵药用尽，都未将他养回来。
-
“阿冽的伤一直没有全好，有时候灵力用多了，就会有剧烈的头痛。”白镜砚惆怅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才无法抵抗。”
是不是有人趁着银冽旧疾复发，将银氏灭族？
“鬼气……那个世界的厉鬼，”凰愿听了往事沉思片刻，忽然问道，“与莫凌烟操纵的黑影，是一样的吗？”
白镜砚描述的东西，让她回忆起了幽影中遇到的那些不人不鬼的玩意儿，砍不死，杀不尽，唯有夙情的龙息与光可以消灭它们。
但是北境越界而来的厉鬼，不畏光。
“有些相似。”夙情闻言想了想，沉吟道，“但是黑影比北境的那东西要弱得多，更像是……被法术制造出来的劣质模仿物。”
“……”
如此说来，那次地动，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愿愿，你还记得那株小洛碧草说的话吗？”半晌，还是白镜砚先开了口，他不想弟弟同凰愿一直这么不高兴，避重就轻地换了个话题，“阿冽的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见过银冽，与银玠相熟，却从来没见过银夫人。
“我也不曾见过。”凰愿回忆了一下，确定不是自己失忆，而是她真的从上一世开始，就没有见过这个人。
若非银冽的嫡亲小崽子的的确确存在，她都怀疑银冽是在诓她。
“愿愿都没见过啊，”白镜砚疑惑地说，“是之后寻的夫人吗？”
“时间对不上。”夙情否认，“玠哥是在师尊还在时就有的，那夫人自然是该更早。”
银氏的三兄妹长得都挺相似，理应是一个娘亲才对。
“阿冽的确是有个喜欢的人。”
凰愿细细搜索着记忆，将为数不多所知道的统统都倒了出来，“他一直说，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就带来让我见见，算是见娘家人。但是直到他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也没见过那个人……”
如果那时候强硬地要求见面，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凰愿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可是过了这么久诶，师尊你不好奇吗？”白镜砚心说我可太好奇了，便是偷偷跟踪阿冽都想见一面。
什么样的人，可以降得住阿冽啊？
“怎么可能不好奇，可是每次我问他，他都说再等等。”凰愿叹了口气，无奈道，“一等就等到我去了北境。”
“唔……好吧。”一问未成的白镜砚又换了个问题，“那孩子真的是阿冽生的吗？”
他到现在也无法接受，朗月清风的银刻煜居然亲自生孩子。
“当然，我骗你做什么。”凰愿白了他一眼，“夫人我是没见着，但阿冽怀孕时的样子是真真见过，那时候他虚耗得厉害，我还给他补过灵呢。”
“怀孕的样子？！”白镜砚整个狐都不太好，脑子里已经想象出银冽大腹便便还慈祥微笑的模样。
“想什么呢你！”凰愿照着他的额头就是一个脑瓜崩，疼得狐狸龇牙咧嘴，捂着额头委屈。
灵胎的孕育和真正的怀胎十月并不一样。
基于特殊法术初成时，胚胎只能在灵族的识海里作为一丝游魂存活，在这之后需要为其铸造身体，再日日以灵力精细养护，不可间断。
与其说是生孩子，倒不如说是灵族血脉中自带的创造天赋而给予他们的繁育能力。如果十月怀胎对身心都是场磨难，那孕育灵胎则更是需要费尽心神，难度堪比渡劫。
但是生出来的孩子也通常是天赋异禀，会更突显父母中，强者一方的血脉，比如银玠就与银冽一样，是个近乎可以媲美上古灵族的后裔。
“那……阿冽是因为喜欢男修才决定自己生孩子的吗？”白镜砚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随口一问。
“……”
不知道啊。
凰愿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孕育银玠的时候，凰愿都只以为银冽是不舍夫人受苦，所以才自己妊娠。她只觉得反正灵族也能生，阿冽与夫人谁生都一样。
况且银冽从来没对男性表现出过兴趣，虽然对女修或是其他雌雄同株、没有性别的妖修也不见得有兴趣。
银冽其人就是像是自由自在的清风，对一切安之若素。
凰愿甚至从未设想过，他有一天也会撞在某座南墙，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