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月儿正圆，将整片戈壁滩和古刹照的明亮，黑夜中也能轻松视物。队伍有百余人，在古刹外燃了两堆篝火取暖，虞怀苏与高廷同样坐在篝火旁，感受戈壁滩上的中秋夜。
同样在古刹中的还有另一支商队，这支商队是要继续北上的，傍晚时分途径此地落脚。两队人马各占古刹东西一侧，因是中秋节，队伍中的伙计都聚在一堆喝酒、烤火。
商队的领头人是一对南虞来的夫妻，女子名叫林素竹，男子名叫卢辰水，夫妇二人皆是出身商贾之家，成婚后合办了商行，手中有十数支商队往来于各国之间。
近些年，互市之地常有动乱，这两夫妻却开始亲自跟着商队北上。
进入古刹后，夫妻二人先安顿好商队，便转身进了大雄殿内。因着天色已暗，二人手持灯烛照明，四处查探，将大殿内照的时明时灭。
虞怀苏坐在篝火前，火光将她的脸染上金色，沉静如莲的她恍若金身加持般，若有似无的神色如同观音慈悲。
她回头看了一眼大殿内，有些好奇夫妻二人在做什么。
高廷随她看向殿内：“不如进去看看？”
虞怀苏点点头，二人站了起来，柳南星警惕看了一眼殿内，见里面陈旧昏暗，他担心高廷安危要一起进去，却被高廷制止了。
“不必随行。”
柳南星缓缓坐下，视线始终盯着殿内，以备及时察觉危险。
高廷拉着虞怀苏走进殿内，他手中点着一盏手持风灯，灯盏不大火光却十分明亮。
殿内东南面的佛像旁有一点光亮，正是那对夫妻在那处，他们在佛像旁站了许久，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高廷二人走近些才出声：“两位，这殿内幽暗陈旧，怎么不去外头烤火？”
夫妇二人回过头来，卢辰水笑道：“原来是柳掌柜啊。”
高廷和虞怀苏朝他点头致意，举着灯走了过去。而林素竹则在纸上记录了些什么后，才转头看向二人。
“柳掌柜，柳夫人。”
虞怀苏轻笑着问：“姐姐在写什么？”
林素竹笑笑：“没什么，方才我与夫君丈量了这座大殿，我在绘制布局草图。这里是前朝所造，与当今寺庙制式大有不同。”
虞怀苏问：“姐姐，为何要做这些？”
林素竹抬手抚摸着身旁的佛像，抬眸打量整座大殿，灯光将她眼睛照得明亮，仿佛聚满了泪光。
“这里远离皇权朝政，国家政权兴衰与否都影响甚微，这里的人们只是平常的活着，无法依靠皇恩，只能依靠着信仰。”
她垂下眸子，无声轻笑，“这里再往东面走会看到许多寺庙，有些荒废，有些仍有香火。如今北异与南虞形势危急，若是荒废了就毁在战乱中，岂不是可惜？毕竟这里也曾受人信奉，也曾承人燃香祈愿。”
高廷看向那座佛像，雕塑金身彩绘已经斑驳，可低垂的眉眼仍有对世间的悲悯。正如林素竹所言，这里的人们在神佛悲悯目光中活着。
“既是前朝之物，为何还要测绘？就不怕当今天子怪罪下来，说你有谋逆之心？”
卢辰水目光凛然，挡在了林素竹面前：“柳掌柜这是何意？”
林素竹上前一步，挽上夫君手臂：“君王死社稷，此刻天子应当烦忧的是黎民和朝政，是边疆动乱。国家兴旺，黎民才能安居乐业，有大国才能有小家。旧朝今朝都是国家，也从来由不得黎民决定，对我等黎民来说只想平安活着。”
她顿了顿，又道：“边疆寺院众多，无论开战与否，始终都是这里的信仰，我能做的也只是这点小事。”
大殿中神佛寂静，只有两盏灯火幽幽跳动。信仰二字太过深重，却借着一个女子之口轻松释义，昏暗中她声如裂锦。她这般笃定走进这座落败古刹，默默完成一次测绘，何尝不是一种信仰！
这种信仰，是为守护住神佛信仰而生！
这正是林素竹甘愿冒匪乱前来的原因。
虞怀苏让他看到天下苍生之苦，而一路走来遇见的那些女子，无论是在了无风尘还是在这座古刹，都让他看到了苍生的自我救赎。
世道之艰，黎民尚未放弃，他身为太子，为救天下黎民，更要迎难而上。
高廷由衷敬佩：“拯救黎民信仰，敢为人先，你比当今天下男儿还要出色。”
“看来卢掌柜十分支持你做这些！”
林素竹与卢辰水对视一眼：“他自然是支持的，夫妻之间最忌讳的，便是彼此不通心意。”
虞怀苏在一旁默然，她从没想到，世上还有人能细心到如此境地，还特意为黎民信仰而来。
三千世界，人各一面。有人身在庙堂，有人闲云野鹤，有人志向高远，有人躬身微末，谁也不能看全这世界的每一面。
欲观世界，须看众生，见的人多了，眼中的世界就会多上一面。
虞怀苏诚然道：“姐姐是大义之人，想必卢掌柜亦是如此。”
林素竹和卢辰水对视一眼，轻轻笑着，眼中情意不言而喻。卢辰水眼中尽是骄傲：“当然，我家娘子曾多次同北异流匪讲和，在弯刀下救了许多无辜百姓。”
虞怀苏暗暗惊叹林素竹的胆识和智慧，相较之下她有些自惭形秽，因为她立下的志愿还尚在襁褓，她也被困在泥潭。
第二日一早，高廷一行启程南下，而林素竹卢辰水夫妇还需要在古刹中停留一日，待林素竹绘制完形制图后，再继续北上。
高廷、虞怀苏同这对夫妻就此别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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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南下，所见之处皆已染了霜寒，冬日的冷如此平等，万物都蒙上枯败颜色。每每遇上下雪，队伍总难再继续前行，三个多月的路程因为下雪走走停停，竟多出了半个月。
高廷带着人马返回盛安城时，已逼近年关，临入城前虞怀苏央求他，放她回远朝村看一眼。
他准了，给了虞怀苏一匹快马，让她在城门关闭前赶回来，再一同进城。
虞怀苏欣然跪谢，上了马后一路疾驰，直奔远朝村的学堂。而高廷让队伍放慢了速度，等她回来汇合。
虞怀苏喜不自胜，驾马赶回远朝村时，王文君正同喜妹几人讲学。学堂的藏书实在太少，她几乎将王家自己的藏书搬空了，她教授的乐经也是从王家带来的。
学堂中为数不多的旧书，几个女童已经翻了又翻，看到王文君带来的书，如同见了珍宝。散学后就到她那去看书，看完一本又一本，还是觉得新鲜，仍觉得不够。
这近一年的光景，几个女童学的很多，学得也很快，王文君同样觉得，这些书远远不够她们去读的，她必须想办法去弄更多的书。
听着几个女童的读书声，王文君望向了窗外，外面站着一位女子，手中拉着红马的缰绳。她呆呆站在学堂门外，用一双泪眼注视着王文君。
王文君急切走到学堂门口，一把推开了门，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虞怀苏，良久不敢靠近。
虞怀苏走到王文君面前，笑中带泪，伸手抱住她，心中思念化作一个拥抱。
“文君！我回来了。”
王文君方才的开门声惊动了喜妹几人，她们同样看了好久，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虞怀苏是真的，她真的从边疆回来了。
喜妹几人从学堂跑了出来，簇拥着两个人，不停地喊着：“虞姐姐，虞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虞怀苏松开怀抱，扶着王文君，看着身边这群红了眼眶的女童，道：“是，我回来了。”
王文君同样红了眼眶，笑着拉住她的手打量，她比离开时更加清瘦了，沉静却愈发坚定，她还是她，只是气韵变化很大。
“你终于回来了，这群娃娃整日吵着要见你，我呀，人都操劳老了。”
王文君虽是在抱怨，却并没有埋怨之意，不过是同虞怀苏讲笑罢了。
“辛苦了，王小姐！”虞怀苏笑道。
王文君骄傲转身，背着虞怀苏擦了擦眼角，一边朝学堂走一边道：“你们想在外面冻着，我可不奉陪了，眼泪都冻出来了。”
虞怀苏看着王文君背影无声轻笑，对围着她的女童道：“咱们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喜妹几个女童簇拥着她走进学堂，而王文君正在悄悄擦眼泪，虞怀苏装作没看见，坐到了她身旁。
王文君问：“这次还回不回太子府了？”
虞怀苏点点头：“这次去边疆是为皇帝绘制边疆风光，我随太子途径此地，独自骑马回来看你们，还是要回太子府的。”
王文君有些无奈，轻叹道：“也罢，皇命还是要复的，否则就要掉脑袋了。”
“太子可有为难你？”
虞怀苏垂下眸子，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未曾为难过我，为了救我还曾受过伤。”
王文君大惊：“太子万金之躯，他竟为救你受过伤？”
虞怀苏点点头，脸上浮现愧疚之色。
王文君敛了敛震惊：“你打算如何报答他？这可是救命之恩！”
虞怀苏有些失落，从玉门关启程以来，她每次为他换药都愧疚不已，更不知该如何报答这份恩情。
“我也在苦恼。”
王文君见她为难，不由得想起书中那些报恩的故事，忍不住笑出声来逗她：“要我看你应当以身相许，才能报答这天大恩情。”